斗蟋蟀
作者:柴大官人      更新:2022-08-23 16:38      字數(shù):3294
    入秋以后,如同約定好的,天地間秋蟲的歡鳴此起彼伏,叫人在豐收的日子里又有一點淡淡的涼意。

    因為參與了小學同學聚會的籌備,與海洲兄等坐在一起開了個小會,大家在一起拼湊記憶,竭力想把五三班的老同學拉在一起,其間海洲兄提到他在街頭偶遇開出租車的徐剛海,這個熟悉的名字,一下勾起了我久遠的回憶。

    剛海跟我是鄰居,同是老界首南信義街的居民,我家在街北頭,他家在街中心,放學后寫完作業(yè)常在一起玩耍。

    七十年代末,除了聽戲看電影,沒有什么大型娛樂。我們這些小孩子也都是用玩摔包、打彈弓、捉迷藏中消磨感覺很漫長的時間。秋天的日子溫和而愜意,要論好玩,當然是“叨禿蚱子”(斗蟋蟀)。禿蚱子是本地土話,上學后雖然知道它的學名叫作“蟋蟀”,但還是固執(zhí)地喊之“禿蚱子”,習慣了。

    信義街向南走到頭,是高高的沙潁河河堤,臨近河堤的小樹林子在這個季節(jié)成為少年們的樂園,他們夜間逮來的禿蚱子,此刻便在這里等待一決勝負。有風刮過,便會有幾片枯葉搖晃著飄下,林子間的少年們三五成群,所有的目光集中在眼前的大號搪瓷茶缸上,那便是擂臺,禿蚱子們一決勝負的生死之擂。當然,年幼如我和剛海,只能是擠在人縫里的小小觀眾。

    在看多了別人指揮的“戰(zhàn)斗”之后,我和剛海也準備工具,打算捕捉屬于自己的斗將。跟那些大孩子們相比,我們的工具只能說是簡陋。

    探條,一般用一尺左右的鐵條,鐵條一頭砸扁呈鏟型。

    竹筒,也是尺把長,一握粗,一頭保留竹節(jié),另一頭留空,裝入禿蚱子后用布團或紙彈塞住。我和剛海沒有制作竹筒的能力,就因陋就簡,到河堤下揀粗大的蘆葦桿折了一些,裁切好備用。

    罩網(wǎng),以細鐵絲擰成圓形或正方形,約孩童巴掌大小,綴上塑料紗布,留出一根一揸長的鐵絲作把手。不過,這東西是少年們的標配,我和剛海置辦不起,唯有拱起手背為罩而已。

    手電筒,兩把,虎頭牌的。

    罐頭瓶,里面墊上半瓶沙土,再壓實壓平,作為禿蚱子們的新居所,它們的食物一般是剝了皮的瓜子,或是其它禿蚱子掉落的大腿。

    斗缸,是剛海不知從誰家找來的一個缺了把手的舊茶缸,墊上半缸子沙土,搗實壓平備用。雖然沒有林中少年們所用的大,但是對于我們倆足夠了。

    那時候,家里對我是管教得很嚴,剛海家比較寬松,我和剛海準備的這些東西就只有放在他家里院里了,秋天的夜晚,街面上的大人若不外出看戲看電影,便是閉門在家。臨近河堤,有因為種種原因坍塌廢棄的院落,殘垣爛瓦之間才是我們的目的地。

    禿蚱子是常見的昆蟲,秋夜打開窗子,屋內亮起電燈或煤油燈,便會有不速之客尋光飛來,在你身邊蹦蹦跳跳。有大如地老虎的圓頭大禿蚱子,也有俗稱“棺材蓋”平頭小禿蚱子,還有禿蚱子小小的蹦來跳去,十分活潑。這些東西通常都是順手逮了,扔進手頭的瓶子里,留作翌日喂雞。嗯,我們家當時在南信義街北頭,一間半的地兒,沒有空,但臨近河堤居住的我姑夫家有院子,是養(yǎng)了幾只雞的。

    這些只是雞飼料,稱得上“斗將”,能夠上陣一決勝負的禿蚱子,是那種在偏僻荒涼之地隱居的禿蚱子,一如深山中避世的絕世高手。

    它們有著共同的特征:腦袋圓而黢黑發(fā)亮,兩根觸須長且靈動,背上黑底銀花的翅膀神韻非凡,鳴聲低沉而有力。

    它們是孤獨的,也是驕傲的,不依戀世間繁華,平靜時以琴音自娛。

    安靜的夜,仿佛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一道墻一道墻的躡手躡腳走過去,驟然,不知何處有“唧!唧!唧!”三聲長嘯,短促而高亢,隱隱有蕭殺之氣。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向聲音的來源望去。

    “是它?”“是它!”

    確定了方位,我們悄沒聲地過去,恍若電影中的慢動作,在接近一堵墻時“定”下來,等。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唧!唧!唧!”又是三聲,如金石相擊,清脆有力,聽聲辨源,就在墻的另一面。

    這兒原是一戶趙姓人家,不知何故幾年前舉家搬遷,一直無人居住,文革末期不知是誰把門框都給拆了,空蕩蕩的愈加荒涼。剛海最為熟知地形,他悄步繞過去,蹲下身,大拇指一推手電筒上的開關,頓時笑了:“在這兒!”

    跟過來的我也蹲下,借住手電筒明亮的光柱,眼前看得一清二楚。墻體是用那種老式的大青磚砌成的,離地面三塊磚的位置,有一條縫隙寬約如孩童的大拇指,縫隙內有黑灰色的觸須在慌亂地擺動。我的位置只是看到禿蚱子的觸須,面對著墻縫的剛海卻看得分明。他抽出探條,慢慢從墻縫上方探進去,越過禿蚱子身軀后探頭斜斜下沉,封住了禿蚱子的退路。這就成了!剛海輕輕向前撥動探條,直到將那只禿蚱子“擠”出洞來。

    “雙尾。”注意到禿蚱子的尾部有兩根短須,我忍不住輕聲說道。

    這是一只雄蟲。雌蟲的尾部多了一根產(chǎn)卵的器官,我們通常喚之為“三叉”。

    出巢的蟲兒似乎恢復了鎮(zhèn)靜,觸須一晃,大腿用力,便是一躍而起。但是被剛海一個“罩頭”握在了手心。這是跟那些少年們學到的經(jīng)驗,剛剛起跳的禿蚱子有慣性,不會在空中轉身,迎頭“罩”它,十拿九穩(wěn)。知道這個訣竅后,我和剛海真是沒少練習。

    第一只獵物入手,剛海松了口氣,向我伸出左手,我立即拿了一根葦桿筒遞給他,剛海接后,右手大拇指曲起,以葦桿筒口對之,無名指慢慢上力,將禿蚱子攆了進去,再從我手里接過一個紙蛋子,塞住筒口完事。

    繼續(xù)尋找下一個獵物,獵到目標,卻是將近一小時以后。這也是很無奈的現(xiàn)實,適合作斗將的禿蚱子都是驕傲的獨居者,尋找起來頗費工夫。我們的第二只獵物藏在一堆爛磚下,第三只獵物來自于一面斷墻,這是今夜的全部收獲。

    算著時間差不離了,我們各回各家,我省心點,可以直接洗腳睡覺,剛海則要把逮到的禿蚱子挨個放進預備的罐頭瓶里才能休息。

    白天逮禿蚱子就不太辛苦了,但是尋找兇猛的斗將卻是更難。白天的斗將們一般都找到了心儀的伴侶,筑起愛巢,展現(xiàn)出儒雅溫柔的另一面,為愛侶彈奏心曲。它們奏曲的聲音低沉而婉轉,別有情趣。

    在廢棄的老屋周邊,或者河堤下的淺坑里,邊慢慢走邊支棱著耳朵邊聽,若是聽到輕微的“得兒……得兒……”的蟲鳴,就能找到目標,我們都知道,這是斗將級別的禿蚱子在跟雌蟲談心呢。悄步循聲,便可以找到它們。無論是墻洞還是坑壁上的小洞,都被它們細小而精致的極微土粒封壘著,僅在上方有一點透氣孔。我們用探條的小鏟撥開封口,再用探條沿著洞的上方探人其間,把里面的禿蚱子逼出來。如果窩里兩只蟲兒都能逮到,是要把它們放在一起的。

    在罐頭瓶里圈養(yǎng)幾天后,就可以上擂爭斗了。

    戰(zhàn)斗之前,先要激起“斗將”的斗志。比我們年齡大的那些人一般都是用特制的撥子,即是將細長的竹棍一頭劈開,加上幾根鼠須或豬毛后固定住,開戰(zhàn)前,手持撥子后端,用前端的毛須輕輕撩撥禿蚱子的門牙(俗稱大夾),使之憤怒,亮齒振翅,“唧唧”咆哮,這就是所謂的“飭夾”,進入到戰(zhàn)斗狀態(tài)。我和剛海沒有這種奢侈的條件,只有因陋就簡,到河堤上摘些牛筋草,揪掉分叉的草頭,用指甲刮出細毛當作撥子。

    叨禿蚱子(斗蟋蟀)無疑是非常刺激的活動,其緊張氣氛,讓擂臺外觀看的人也忍不住隨著戰(zhàn)斗的進展而屏息攥拳。兩只撩撥起性子的斗將放入斗缸,它們一旦遇上,立刻晃動觸須作試探,隨后大嘴一張,一對大牙如同剪刀一般,張合之間,煞氣逼人。氣勢高的,縱身直撲,若是夾住敵手絕不松口。氣勢弱的,則迂回轉戰(zhàn),尋機反擊。最精彩的時刻,當屬斗將的正面對上,四只大牙對夾對撕,大腿繃起身子,用力之處,兩只禿蚱子能并頭翻身打滾,然后分開,在斗缸內轉個半圈,相遇重新再戰(zhàn)。戰(zhàn)斗的結果通常也很慘烈,失敗者運氣好的毫發(fā)無損,運氣差的掉腿爛腸、觸須折斷也是常事。通過多次戰(zhàn)斗,可以篩選出體壯有力且富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斗將。當分出勝負后,我們往往直接把敗將放生,勝者則給予更好的照顧。

    我和剛海篩選的斗將始終沒有參與林子間少年們的決斗,跟這些大哥們相比,我們的確沒有勝利的信心,也就是在剛海家簡單玩玩,算是過過癮而已。聽說他們的斗將來源相當了不得:有人半夜三更到墳地里逮禿蚱子,或許逮到的斗將沾染鬼氣悍不畏死吧;有人夜間游走在各個廁所,據(jù)說這地方生活的禿蚱子兩只大夾沾染臭氣,有毒……等等這些,是我和剛海敢想不敢做的啊。

    升入初中后,我和剛海分到了不同的班級,我家也搬遷到解放四大街,老朋友極少見面了,叨禿蚱子的事再沒做過。好笑的是這段往事給我留下了一個后遺癥:在電影電視上看到呂布、孫悟空這些武將,我總固執(zhí)地覺得他們頭頂那兩根高高的雉雞翎,跟禿蚱子的觸須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