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幾多云故事  散入水時(shí)光

    有一種手藝，已經(jīng)絕跡了。

    那個周姓的外鄉(xiāng)人，穿著中山裝，口袋里別著一排鋼筆�？缰�輛自行車，各個學(xué)校兜轉(zhuǎn)。待得下課，大些的孩子，便把他圍得水泄不通。斷筆尖的，碎筆桿的，沒了筆套的，各種鋼筆疑難雜癥，手到病除。即使鋼筆沒病的，也喜歡找他。

    但見他拿一小刻刀，手托住筆管，三下兩下刻出龍或者鳳來，再拿一種小瓶子撒上粉末，龍鳳立時(shí)金光閃閃起來，普通一支鋼筆成了筆中龍鳳，一群人搶來搶去傳閱。

    還有一種家里的手藝，也失傳了。

    喜歡下雨天。老媽就有空呆在家里了。排出家里的大小瓷盆，有些是瓷缽或者瓷缸，用得狠了，外面搪的瓷掉落，露出里面的黑色，再狠一點(diǎn)，就有小洞了。老媽找出一支牙刷，毛早就脫掉的牙刷，用它的柄，對著罩子燈烘軟，軟成液體，滴落，拿來瓷盆，滴落的液體對準(zhǔn)那個小洞，液體堵著小洞，等慢慢冷卻，按實(shí)按緊，又可以用幾年了。再有脫落再補(bǔ)，補(bǔ)的地方掉了還會再補(bǔ)，如此下來，再看不出盆子原來的花好月圓龍鳳呈祥，卻有現(xiàn)實(shí)的妥帖安穩(wěn)，那樣的瓷盆總有一股媽媽的味道，迎面撲來。

    這就是幾十年愛情的變遷。

    從前的人，喜歡修補(bǔ)，喜歡在錦上添花。

    現(xiàn)在的人，再無這樣的耐心，修補(bǔ)就很耗時(shí)費(fèi)力，錦上添花更是不必。從前的愛情，在現(xiàn)實(shí)的碰碰撞撞中，早已傷痕累累，但婚姻中的彼此，都愿意伸出雙手，做那個修補(bǔ)的人。愿意是那個可以描龍繡鳳的人，給自己的婚姻織上一段錦。所處的環(huán)境、輿論、身邊人的榜樣，價(jià)值取向，都不會讓任何一對夫妻輕言放棄自己的婚姻。

    老媽電話我，說要拍張婚紗照，掛在床頭。

    快金婚了。我很當(dāng)回事，幾家影樓跑了一趟，四下對比了一下，專門研究了一下適合老年人穿的禮服。這邊還沒定當(dāng)，一個電話又把我喚了回家了。

    一進(jìn)家門，那人就在抹眼淚。老爸一邊看電視一邊手里拿著撲克牌過關(guān)。沒等我問，我老媽就悲悲啼啼地說開了：不拍了！不跟他這種人拍！說一句話非得噎死人的！拍了到時(shí)吵起架來，撕都撕不動。老爸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冷笑著。

    回朝。取消預(yù)約。回家勞師動眾地翻找他們的合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兩個人，一共才兩張，還是我**的。兩人各捧一個碗，各喝各的粥。

    香帕走了。

    是我得來的消息。這么多年，老爸老媽和香帕之間完全斷了消息。是某一日，香帕送孫子上學(xué)，坐在我后面陪聽，我眉間的兩顆痣，讓她犯了疑。課間，她拉著我問，寶寶，你爸爸是吳生？

    幾乎第一時(shí)間，我就猜出她是誰了。只是面前的老婦人，雞皮鶴皺，哪里來傳說中的貌美如花？

    香帕興奮地?fù)u著我的手：讓你爸媽來玩呀。再聽說時(shí)，她就得了絕癥。爸媽感嘆唏噓著，商量著看她去。可惜，她沒等到。老家來人說起她的走時(shí)凄涼，老爸紅了眼圈。過了片刻，再看不出悲喜。

    老來多健忘，縱然相思也相忘。

    說五叔六叔的婚禮。

    五叔找六叔商議：這里破房，就三間。錢也沒幾個，你先幫哥哥把婚結(jié)了，我和你嫂子再做一兩年，然后掙的錢，回頭幫你把婚結(jié)了。

    六叔好說好商量：嗯。就是我也沒余幾個錢�？醇依锬軠惗嗌侔�。

    奶奶去跟老媽回報(bào)，老媽一口熱粥，咕嚕嚕倒進(jìn)嗓子里，燙得只差說不出話：不行！這一成家，又懷孕又生子，各過各的日子，到時(shí)小六不知道哪一年才結(jié)得成婚！不要商量，回家把房子接一間出來，西房給老五，東房給老六。到時(shí)兩個新娘一起進(jìn)門！

    我老媽天生是個將才。也就她，敢這么決定。五叔工作的便利，再要接間房子，緊鑼密鼓之下，半個月的樣子，房子已經(jīng)完工。

    老媽像個賴皮，找來五叔六叔談話：這結(jié)婚，要你父母或者兄嫂出面談條件，人家女方全會繃著，嫂子只借來一千元錢。你們二一添作五。各自揣著錢找自己老婆談去。哪個談成了哪個結(jié)婚。日子定在臘月十五，到時(shí)，你們各自朋友各自收人情各自出錢招待，家里的老親，不用你們過問。

    五百錢，要送衣布錢，要買幾大件，要買各自的新衣被褥，還包括宴請朋友。五叔六叔被火燙了一般，不肯伸手要錢：嫂子，我不去，被人家罵的。五叔先強(qiáng)調(diào)。

    六叔不說話，臉拉著，明顯不開心。

    老媽把錢一收：是你們不要的。這錢好來？是嫂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借來的。讓爺爺奶奶去借借看？

    五叔六叔立馬投降了。爺爺奶奶要能湊出錢來，能連累得他們婚事蹉跎？

    五叔去洽談婚事，碰了個軟釘子。不玲壞笑著：好啊。沒說要你們家花錢呀。他們年紀(jì)那么大了。我們家爸媽年輕呀。直接結(jié)到我們家。三間大瓦房。就在路邊，這要是開個東門，直接可以開個小商店的。吃用盤纏全不愁了。五叔火了：結(jié)婚多大的事呀。最多不結(jié)！倒插門的事，不干！

    五叔拂袖而去。老媽這次捧著飯碗追到奶奶門上了：答應(yīng)呀！少你塊皮少你塊肉了？去跟他們說，同意了！我們家愛熱鬧，和老六一起辦了婚禮，婚禮過后就搬來你們家！

    哈哈。我的老媽。天然軍事家。不玲一家被繞進(jìn)去了。在奶奶家辦了婚禮，再搬到他們娘家的三間房里住，最多屬于搬家。和倒插門性質(zhì)完全不同了。五百元錢變得闊綽了起來，五叔幫不玲買了個白色珠鏈，掛在脖子上，招搖極了。

    六叔會辦事得多。錢也沒拿出來，苦著張臉，跟瘦高高報(bào)憂：婚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結(jié)得上。家里原本就沒錢，現(xiàn)在先要幫五哥結(jié)婚。

    瘦高高沉默著。半天說：那得幫呀�？偛荒芏疾唤Y(jié)呀。

    可是。這樣，我的婚期就遙遙無期了。瘦高高望著他：誰說要結(jié)婚了。六叔更難過了：那就不結(jié)婚了？還是等胡子一大把了，再結(jié)？

    瘦高高有些難過，那能怎么辦？

    六叔有些開心起來：除非和他們一起結(jié)！瘦高高果然上當(dāng)：一起怎么結(jié)？

    跟家里人說呀，我們可以什么都不要！瘦高高有些為難：可是，日子怎么往下過？

    六叔神秘地掏出五百元錢：我就余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兒，買些新東西，添些新氣。其它的，以后，我一樣一樣地給你苦回來！

    瘦高高有些遲疑：其它的也不想。想打一個櫥子，過日子衣服總要有地方放的。還有，以后有了孩子，衣服也有地方放呀。瘦高高臉變得通紅。六叔滿有把握：那個夠的。櫥子之外應(yīng)該還有結(jié)余，到時(shí)，給你買件滑雪衫！兩面能穿的那種！

    瘦高高臉更紅了，聲音低了下去：一面穿的就夠了，余著錢，你也要買件的。

    六叔揣著一顆快要蹦出來的心，狂喜著奔回家向我老媽回報(bào)：二嫂，我成功啦！

    老媽坐在縫紉機(jī)前不挪身。她在趕床頂。流行的寧波床。四方方的四根粗柱子，湖藍(lán)色透明尼龍紗帳。頂上都要加個潔白四方的床頂罩。這是她給兩個叔叔的驚喜。四嬸是她最有力的幫手。

    家事繁瑣，又窮又大的家庭，自然有很多矛盾。六叔看到兩個忙成一團(tuán)的嫂子，心里到底涌起了更多溫暖。老媽聽得回報(bào)，啐到：猴子，比你五哥能成事得多！等著做新郎吧！

    盡管草房，被換成了瓦。盡管，家里家外粉刷一新，盡管有五百元的墊底，有了雙喜臉盒和大紅茶瓶的烘托，五叔和六叔的婚禮還是簡單了些。快樂的心情卻不打折。早早地，我和姐姐就被老媽打扮了，在奶奶家和自己家花蝴蝶般飛來飛去。飛行中，碗過去了。盤子過去了。長凳過去了。用得著的零零碎碎全過去了。四嬸掌勺，老媽打下手，還要眼觀八路地招呼各方來客，很多時(shí)候，拖過奶奶填充在鍋門口。爺爺被老媽打扮成一個老寶，上下全新。酒也不喝了，一早就在家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四嬸搬了張板凳，把他按了下來：坐這兒別亂動，今天太忙！

    兩個人同時(shí)婚禮，這在村里還是首次。一早，人來人往，都來看新房。老媽準(zhǔn)備了多多的喜糖，逢人就散，大家沾了無邊的喜氣，再不好意思議論他們的貧寒。兩個嬸嬸，倒是齊心，預(yù)先說好時(shí)間，瘦高高離得近，不玲家遠(yuǎn)，瘦高高等在半路，直到不玲他們出現(xiàn)了，才四個新人一齊往奶奶家走去。

    爺爺奶奶分站在路的兩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四個人下了自行車，往這里走過來，奶奶沒出息，居然用袖子抹起眼淚來。老媽在奶奶身后一捅，奶奶立即站直了身子。

    那個晚上，四間的老房子，擠滿了客人，五嬸和六嬸成了焦點(diǎn)。兩個穿戴一新的叔叔很帥氣。老媽和四嬸，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四嬸悄悄跟老媽說：嫂子，快撐不住了。老媽哄著：挨過今天，我們吳家的大事就全做好了！四嬸還要再說什么，那邊有人在叫著分糖，四嬸慌得去里間大缸里，捧著大包的糖，瞬時(shí)四嬸就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

    第二天，老媽醒得特別晚。剛睜開眼就跳了起來。她和四嬸又得包粽子了。兩個新娘，要有足夠的粽子分發(fā)給鄰居，夠她們妯娌忙活一天了。奶奶來了，倚在門框上，開心壞了：“兩個人一早就起來了，東房的，叫媽媽，西房的，也過來叫媽媽�！崩蠇尦�著四嬸，看了一眼：“嗯，我們倆忙得屁猴似的，叫她媽媽了�！彼膵饟溥陿妨耍骸耙�不，叫你媽媽？”老媽撈起煮柴葉水，朝著四嬸灑去：“還有你這個小四媽的！”

    老媽突然止住四嬸，遠(yuǎn)遠(yuǎn)地，我的兩個花團(tuán)錦簇的新嬸嬸，逶迤而來。老媽忸怩起來，推著四嬸：“一會兒他們要是說什么謝謝的話，你擋著！”四嬸把奶奶推向前：“吵架我們上前，要是過來說好話的，您老人家給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