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腦萎縮

    一

    龍老堂喜歡種菜，從神龍盤踞的石洞嘩嘩流淌的清水，曲曲彎彎的流到菜地。龍老堂叼著煙美滋滋的，看著蘿卜白菜長勢喜人，用鐵鍬鏟開沙土，引導清水澆灌。陡然間，眼前一陣黑，耳朵嗚嗚鳴叫，站立姿勢搖晃起來。這是干什么，看不見了，是不是神龍開玩笑啊。

    別鬧啊神龍，我正在澆菜，快快離開吧。

    好似神龍不理會，龍老堂強打精神晃動身體，一只眼睛有了亮光，另一只眼睛看不真切，看不到腳下的水流，胡亂的修改水道，水四處漫溢。腳下總是呱唧呱唧的水聲，鞋底都是水了。這時候一聲呼喊傳來，山谷呼應，老伴兒回家吃飯啊。龍老堂樂呵呵地回答，唉唉，這就回家。他精神氣回復很多，改了水道向家里走去。

    一路上總覺得眼前黑乎乎的，像是天要黑了。走路斜著走，道路也是彎的。跌跌撞撞到家門口，順手拎起來一樣東西走進屋子，咣當一下放在土炕下。

    啊呀，你這是干嘛，怎么拎回尿盆子啊。狼牙婦女正在搬桌子放碗筷，炒了一盤土豆絲，青椒肉，一盤煎雞蛋。一杯易春酒。香噴噴的飯菜等著老伴兒開胃。沒想到一個尿盆子掃了興。

    我我看天黑了，準備睡覺啊。龍老堂有些語無倫次了，真真的嚇人。一邊說話一邊胡亂摸索，應該向東摸西邊，總是方向錯誤。

    狼牙婦女沒好氣地說，這邊啊，我的祖宗，坐凳子吃飯啊。天還沒黑，你才上午出去的，怎么就天黑了。龍老堂拿筷子的手也是顫顫巍巍的，美味菜肴也送不到嘴里，掉到地上不少。這是怎么的，太突然了。莫非是小腦萎縮。我說老伴兒，你和我一樣的小腦萎縮了。我那次不就是從菜地回來跑進豬圈里，看到豬槽子才醒悟走錯了，是你抱我進屋子的啊。

    是啊，那次是我抱你的�？墒俏也皇切∧X萎縮，是神龍戲弄我。一會就去燒香禱告。祈求神靈保佑平安。

    得了吧你，我那次不就是燒香禱告嗎，神龍沒有保佑，還得找醫(yī)生開藥啊�？斐燥�，一會就去城里找醫(yī)生，還去我住院的地方。

    龍老堂不再頂嘴了，感動的嗚嗚地哭了，秀蘭啊我的老伴兒，多虧有你啊……秀蘭是狼牙婦女的真名字。親熱疼愛地說，你就是心里裝不下事，天塌了還有地頂著。其他的事別想，治病要緊。咱們手里還有幾千，先帶上吧，不夠再說。

    二

    太行山下有個龍?zhí)脿柎�，為何叫這個名字，原因是山半腰有個石洞，傳說有龍盤踞。從石頭洞里淌出清水，不分大旱年頭，流水不斷，滋潤著山草野花，灌木叢林。太陽溫暖著一草一木，散發(fā)著幽幽氣息。從遠處看，白霧繚繞朦朦朧朧，就和仙境一般。

    山下的村民就認為這里是神龍出沒，護佑納福，紛紛朝拜。延續(xù)幾千年的香火，可以祛病除邪，保一方平安。

    龍老堂就在龍?zhí)脿柺�洞下方不遠的一塊山坡地居住。他的老爹的老爹早就在此安家。村人們都說不能搶占龍的地盤，這塊平地是神龍出來曬太陽的。你搶了神龍的地方還有好報應嗎。龍老堂的老爹的老爹就是不信，說是住在神龍寶地人丁興旺，必生貴子云云……犟驢一樣的較勁，硬是開山撬石頭蓋起了幾件茅草房�？墒遣痪�，疾病纏身久治不愈，一個一個瞪眼斷氣歸了西天。只剩下獨生子龍老堂。這家伙也是頭犟驢脾氣，村民勸說你快快離開此地，別再招惹神龍，一個不高興打個噴嚏也夠你喝一壺的。你的老爹的老爹臨終不是千叮嚀萬囑咐早早離開嗎。

    龍老堂梗著脖子露著青筋大聲嚷嚷，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是不走，看看神龍吃了我。

    村人們搖搖腦袋，嘆息道，犟驢犟驢啊……誰都看你可憐，從小穿開襠褲就沒了老人，是大家伙周濟長大的，張三一把米，李家一碗湯湊合著沒餓死啊。

    龍老堂從小沒上學。是個懶蟲，不愿種地。光景很是凄涼。沒一個大姑娘看得上，每當看到龍老堂嬉皮笑臉的感覺反胃，就繞道走開了。直到改革開放，龍老堂跑到京城撿破爛兒，生活有了起色，積攢下幾個小錢，開始收購廢舊家具電器鐵絲鋼筋銅絲，真就撞上大運，一個小廠子改建新樓，清理一切廢舊機器，包括鐵架子鋼軌。負責人看著龍老堂可憐兮兮的，發(fā)了慈悲，很便宜的讓龍老堂搬運出去賣掉了。誰也不清楚賺了多少錢。

    反正龍老堂腰板兒挺直了。換了新鮮衣服，頭發(fā)油亮，說話底氣十足，一日三餐就在小飯館，吃的嘴角流油打著飽嗝兒哼著小曲兒。這就引得曾經(jīng)的撿破爛兒的“戰(zhàn)友們”羨慕嫉妒恨。有一個半大老婆子突然攔著龍老堂威脅，你給我錢，不給我就纏著你。

    你走開不走開，膩歪人不。

    不走，就是不走，給錢就走。

    你看看你的門牙，都扎破嘴唇了，像兩個狼牙。嚇人不，快走，不走就一腳踢死你。

    不走就是不走，給錢，踢死我吧。

    好好，給你給你快走開。龍老堂隨手扔出幾張十塊的，抬腳就跑。結(jié)果很沉很沉，一塊鐵似的。龍老堂回頭一看，長著狼牙的半大老婆子死死地抱住不放。這個氣不打一處來，厲聲恐嚇，起來走開滾蛋你娘的x.

    狼牙婦女也厲聲恐嚇，你個老摳門，到底給不給多點錢，啊啊啊，不給就抱住不放，不放手就是不放，看你怎么滴。你罵人啊你爹那個x.

    給給給，給你給你。五十一張可以不。

    不行，一張也不行，多多的給。

    你個無賴啊，我?guī)纵呑忧纺愕陌　?br />
    就是欠我的，上輩子欠我的，你這輩子要還債。

    你想怎樣，信不信我一腳踢死你。

    不信踢死我，你敢踢我就咬死你。

    龍老堂啊的一聲慘叫，本能的蹲下身分開披頭散發(fā)的頭，兩顆狼牙帶出了血水，腿上兩個洞鮮血淋淋……

    疼嗎，你不答應我就再咬你兩個洞。狼牙婦女眼睛亮光閃著，得意洋洋的。兩只手就像是雞爪子并在一起。這個動作示意想好。龍老堂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手勢。一下子明白了，狼牙婦女不但要錢還要人。這這這個狠勁兒的女人怎么變得狠，以前遇到幾次沒發(fā)現(xiàn)狠勁兒啊，總是可憐兮兮的。一定是看中我的錢了。你個貪婪的家伙，老子就是不答應。走開走開給你錢了快走開。這聲音炸雷一樣的，炸的狼牙婦女一哆嗦。瞬間鎮(zhèn)定下來，也是炸雷一樣大吼，答應我和你回家過日子，不答應就咬死你……

    僵持僵持，大吼大吼，好長時間過后，狼牙婦女乞求道，你可憐我吧，我也是半路死了老伴兒，出來撿廢品遇到你。我知道你也是光棍子，一個人日子不好熬啊，就當是心疼我吧……一時間，淚如雨下，滴答的淚水淹沒了兩個人的心。龍老堂長嘆一聲，這都是命啊……

    龍?zhí)脿柎宓凝埨咸镁驮谏颀垥裉�陽的地方修建了新房，舉辦了婚禮，宴請了村民，過上正常的老夫老妻生活。這一年龍老堂五十歲。狼牙婦女大三歲。黑夜早早關(guān)了燈，如膠似漆很投入，夢想妻大三抱金磚，結(jié)果沒有金磚，青瓜蛋子也沒有。兩人相敬如賓，垂垂老矣。頭發(fā)變得雪白，頭挨頭睡覺，就像是兩朵盛開的野菊花。狼牙婦女徹底改掉了咬人的野蠻，喜愛的就像嘴里含著蜜糖，真怕早早地化成水。

    三

    龍老堂堅持去給神龍燒香禱告，不住地念叨，神龍保佑神龍保佑……狼牙女人秀蘭著急地勸說，老頭子你行行好吧，別鬧騰了，再耽擱工夫你的病還要嚴重啊�？炜熳甙桑�找醫(yī)生看看。龍老堂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糊涂時就鬧著燒香，清醒時就呵呵地笑，嘴也就甜了，好好聽老婆子的，去看醫(yī)生。秀蘭苦笑著翻箱倒柜抽出一沓錢，說，你藏好錢，咱們走。龍老堂這會還清醒，唉唉的答應，解開腰帶，把錢藏進還有汗水味道的褲衩子小兜里。興沖沖的向門口走。也許是病情發(fā)作，晃晃悠悠的撞在了門框，當一聲響，痛苦地大叫，我的娘哎。

    狼牙女人正要拿鎖掏鑰匙，被嚇了一跳，當看到老伴兒腦門子的一道口子流出鮮血，更是嚇得心跳厲害，慌不迭地用紙擦拭�？墒茄�流不止，很快濕透了。急中生智，順手抓起一把白面捂在上口，安慰說不要緊啊不要緊，老伴兒挺住啊。還別說，這招雖然土里土氣的，真管用了。等了片刻，停止流血。狼牙女人秀蘭清除血紅的面粉團，竟然用舌頭舔起來。舔一口吐一次，反反復復的。龍老堂沒有阻止，已經(jīng)享受過這種舌頭舔舐傷口的滋味感受。癢疼癢疼的，心里舒服得很。還記得那一年被狼牙女人攔截求婚咬傷的小腿肚子，兩個牙咬的血洞就是用面粉止血，再用舌頭甜好的，癢酥酥的疼，熱乎乎軟中帶硬的感覺，心里說不出的舒坦……

    秀蘭說，沒事了，咱們走吧。然后一口帶血的唾液飛出去。

    走吧，腦門子不疼了。龍老堂樂呵呵地隨聲附和。精神狀態(tài)格外好起來，和正常的人一樣。碩大的頭顱紅光滿面，只是頭發(fā)花白了。精神抖擻地走出來。

    隨著一聲咔吧，大門關(guān)的嚴嚴實實。兩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走出了龍?zhí)脿柎�，等待進縣城的客車。有幾輛出租司機招呼，都被擺手拒絕了。秋天的風有些涼意，吹起了花白的頭發(fā)，野菊花一樣的盛開。一聲汽笛鳴響，客車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兩個老人攙扶著上車，碰巧人不多，如意的選好座位�？蛙嚨妮喿语w速旋轉(zhuǎn)，載著老人急切的心飛進城里。

    醫(yī)院是一個市級醫(yī)院退休的老醫(yī)師開辦的，可以報銷醫(yī)療費用。吸引了部分患者。但醫(yī)療條件很一般，最值錢的就是一臺ct透視儀器。這里實行的是先掛號后診療。狼牙女人秀蘭說，老伴兒就坐在凳子上等待吧，我去掛號。年歲不小了腿腳還硬朗，看不出得了小腦萎縮病，有時候自己都懷疑醫(yī)院的檢查報告。準確嗎？但一個沒有多少文化見識少的老人是說不出理由的，反正醫(yī)院就是對的吧。大多數(shù)百姓都是這樣的思維。

    沒有等待多長時間，買了掛號。拿著小票找到了原來的醫(yī)生，老醫(yī)生也是頭發(fā)稀疏，一半白發(fā)，不同的是比老百姓的頭發(fā)油亮干凈。醫(yī)生戴著花鏡，紅撲撲的面容微笑著說，你怎么又來了。狼牙女人說，不是我，是我的老頭子，和我一個毛病啊，你看看自己撞得腦門子開了一道口子，險些撞死。老醫(yī)生還是微笑說，先做ct檢查吧。

    龍老堂進了放著儀器的檢查室，躺在儀器下的窄窄的移動床，燈光熄滅，咔嚓幾聲，儀器在頭部慢慢移動。嚇得心被揪走一樣。一陣緊張過后，走出房間，見到秀蘭就哭哭啼啼的，說我感覺進了鬼門關(guān)。卻被秀蘭數(shù)落道，別瞎叨叨。

    隨后又很多項檢查，化驗血，化驗尿，血糖，血壓，等等一大串的名稱，密密麻麻一些數(shù)字，龍老堂和秀蘭面面相覷，誰也看不懂，只好來找醫(yī)生。

    老醫(yī)生看過檢查報告，腦部有個軟化灶。這是主要病癥。隨即開出了藥方。秀蘭照顧孩子一樣地說，老伴兒別亂走啊，我交款去。龍老堂從臟兮兮的褲衩子小兜里掏出人民幣說，我留下一些吃飯錢。秀蘭露出一對狼牙笑著說，你還有小心眼兒……

    護士很和藹地帶著老倆進入一間治療室，有幾個患者正在輸液。有一張床安排住下了。很快有護士推進藥品，給龍老堂的手臂扎進一根輸液針，紅黃色的液體不急不滿地進入身體，在血管里循環(huán)。護士完成了任務，說一句別亂動，如果有事就找我們啊，笑盈盈的走了。老倆和其他患者一樣，等待著疾病消失。

    四

    狼牙女人秀蘭恨不得老伴兒立刻好起來。沒事的時候不離左右，吃喝拉撒勤懇照應。一會攙扶到衛(wèi)生間，一會去外邊挑揀最愛吃的買一些。一會通知押金不夠了，趕緊的續(xù)費。不然就不給用藥了。老百姓最怕醫(yī)院通知，一個是手里錢少，擔心虧空太多，四處借錢。一個是擔心不給用藥，節(jié)骨眼上不用藥豈不是前功盡棄呀。治不好病還得受罪呀。大都是這樣心理支配下勉強湊錢交費。

    龍老堂身上的錢剩的不多了，每次解開腰帶，不太干凈的褲衩子小布兜快干癟了。手捏住錢很不情愿掏出來，噓聲慨嘆不斷。

    幾天過去，龍老堂的病情未見絲毫變化，反而越來越糊涂而巴的�？偸且痪湓�，我這么年輕怎么就得了這種病。這句話反反復復的，其他患者以及陪床的人都忍俊不禁暗笑。心里話，你的頭發(fā)花白，皺紋褶褶的，還說自己年輕啊，笑死了。

    別人都笑，唯獨狼牙女人秀蘭顧不上說笑，一籌莫展，也是一句話反復地磨嘰，這病也是乖乖的，怎么就不見好啊。

    有位輸液的患者搭話，我看你的病不見好，是治療不對路，依我說你就去西關(guān)一個針灸醫(yī)生看看。這個醫(yī)生很厲害的，我的老伴兒腰疼的直不起腰，好幾年找醫(yī)生，誰也治不好，唯獨這位針灸醫(yī)生治好了。我過幾天也想去看看。

    真的嗎，我去看看。早知道有好醫(yī)生何必在這里受罪。反正已經(jīng)十幾天了，趕緊地出院。

    龍老堂是個急乎乎的脾氣，大聲呼喊老伴兒，走走，咱們出院。

    這個醫(yī)院的老醫(yī)生也沒有挽留，明白自己對病情無能為力，自由地走吧，反正也賺足了幾千塊。就這樣，龍老堂和秀蘭很順利地辦理出院手續(xù)。走出醫(yī)院大門，大聲嚷了一句，白扔了幾大千啊。

    龍老堂和狼牙女人秀蘭沒有直接去找針灸醫(yī)生，而是去了另一家私人醫(yī)院。剛剛成立不久，墻壁的白色涂料還有潮氣。床位不少，患者大多是鄰村的村民，這里以輸液為主，報銷比例很高的。村民們就沖著報銷醫(yī)療費而來。龍老堂沒有直接找針灸醫(yī)生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吧。

    又是辦理住院手續(xù)，又是繳納住院押金，龍老堂哆嗦著從臟兮兮的褲衩里掏出錢，非常遲疑的遞給住院部的工作人員。長長的噓了一口氣。然后在狼牙女人秀蘭的耳朵邊嘀咕幾句。好像是說的要賬之類的。老婆子心領(lǐng)神會，安頓好老頭子就獨自出去了。

    晚上，老倆開始說道，你去人家怎么說的。

    沒有，生活費都難。怎么給咱們啊。再等等。

    第二天，老婆子又走了，一直等到天黑返回，嘆氣道，白跑了。還是等啊。

    那就明天再去。不行我就去�？此�兔崽子還說沒有。

    你去沒有也是沒有，還不如不去，要是氣出病來咱就賠大發(fā)了。

    沉默沉默，老倆一整夜的沉默。還沒等到天明，老婆子就走出醫(yī)院，堵在一家人的門口，和衣而臥，不見主人不罷休。從早晨等到天明，主人就是不見。還是不主事的年輕婦女搪塞說，先回去吧，我家也是沒錢花呀，等有錢了一定給你。

    狼牙女人秀蘭似乎聽膩了，氣呼呼地說，不給我就不走了。餓了從小吃攤買一根油條。喝一碗豆腐腦充饑。一天就吃兩頓，晚上回到醫(yī)院說道，還是不給啊。這家人光耍嘴皮子，就是不給錢，一天一天的往后拖。

    一晃十天過去了，病情依然不見好轉(zhuǎn)。龍老堂這次真的醒悟到，悔不該到這醫(yī)院來，一個治療法子，輸液唄。走走走咱們出院，去找介紹的針灸醫(yī)生吧。管他報銷不報銷，只要治好我的病就是好醫(yī)生。天啊，我這么年輕怎么得了這種病啊。

    其他的患者也都勸說，你們就早早出院吧，我看越來越厲害了，連自己的床位都找不到，去廁所也是胡亂走動，幾次都跑到女廁所去了，嚇得女人們連喊帶叫的，多嚇人啊。

    五

    人醫(yī)生，救救我吧。我是一個住院患者介紹的，他的家人是在這里治好的。

    龍老堂撩起門簾走進一家診所。狼牙女人秀蘭也跟進來，插話道，人醫(yī)生，聽說你的針灸醫(yī)術(shù)很高，給我家老頭子看看吧，都兩三個月了，輸液吃藥折騰來折騰去就是不見好。你救救我們吧。

    人醫(yī)生已經(jīng)接到了電話，說是有小腦萎縮患者前來治療，大致情況有底數(shù)了。今天見到龍老堂一說話，聲如洪鐘，滿面紅光，乍一看不像是小腦萎縮癥。只是看到不停地抽煙，說話急赤白咧的。好像是有人搶走說話機會。但在幾分鐘后顯露不正常的神情。一會坐下一會站起，心腎不交煩躁不安。

    人醫(yī)生把脈發(fā)現(xiàn)左右脈搏急促浮大，似有一種氣鼓動。波動時快時慢，跳動十幾次就會間歇，反復出現(xiàn)。測量血壓略高�？瓷嗵�濕氣很重。人醫(yī)生分析，最要緊的就是調(diào)理心律盡快平穩(wěn)。采用一次性針刺入內(nèi)關(guān)穴位，小腦部位采用阿是穴。針刺痛點。大約十分鐘，脈搏好轉(zhuǎn)。患者情緒穩(wěn)定了，話語瑯瑯，我早知道針灸效果這么好，何必繞大彎子啊，花掉兩萬多塊啊。我去這個醫(yī)院去哪個醫(yī)院，都是輸液，沒有一個醫(yī)生針灸。唯獨你給我針灸，謝謝醫(yī)生啊。

    龍老堂說話眉飛色舞大手擺動，思維明顯正常，根本看不出是一個腦萎縮患者。第一次針灸有這樣的變化，預后一定不會差的。人醫(yī)生心中有底了，安慰說，安心治療吧，我看你的病可以好轉(zhuǎn)。今天表現(xiàn)良好。

    真的嗎，哈哈，我真是遇到仙醫(yī)了。

    人醫(yī)生多多費心吧，只要治好我家老頭子的病，我也贈你個大大的獎狀。老年人不習慣說錦旗，其實一個意思。這是狼牙女人秀蘭說的心里話，說話時兩顆狼牙頂在嘴唇，時時在外面露出白黃的牙尖。這兩顆牙齒還長得不整齊，歪歪扭扭的，煞是難看。不但是牙齒外露，兩邊的顴骨很高，眼睛不大，頭發(fā)花白干枯，微微的駝背，手背的青筋在粗糙的皮膚下就像是蚯蚓。和龍老堂比較，聯(lián)想不到是一對老夫老妻。讓人懷疑龍老堂是怎樣愛上這個女人的。

    第二天，龍老堂早早就起來，在院里溜達，等待人醫(yī)生的到來，見面就說，我昨晚睡了安穩(wěn)覺，多謝醫(yī)生啊。真救了我呀。我都奇怪，我這么年輕的人怎么得了這種病啊。

    狼牙女人秀蘭也搭話，昨天夜里沒起夜，呼呼嚕嚕睡大覺。可也好轉(zhuǎn)了，我心里踏實了。要不然我夜里跟著起來好幾次，真怕有個好歹的。

    老倆個主動說，我該給醫(yī)生錢了。龍老堂從臟兮兮的褲衩子的小布兜掏出兩張不太新鮮的百元幣說，我一天一交費吧，省的記錯了。

    人醫(yī)生看得出，龍老堂很有心計。不像是腦萎縮。

    龍老堂空隙時間偷偷和老伴兒嘀嘀咕咕，狼牙女人出去了。直到晚上才回來。兩手一攤嘆氣道，還是沒有給錢。說是再等等。龍老堂大聲嚷嚷，都什么時候了，還不給錢。還等驢年馬月啊。什么破公司啊。

    我也沒辦法啊。狼牙女人深感委屈，昏花的老眼里滲出淚水。急忙走出去，找到一家餃子館，買回一盒水餃，說你先吃吧。我不餓。一會我喝水還有剩干糧。龍老堂生氣了，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再去買一盒餃子。咱兩都吃水餃。老婆子不想老頭子生氣，就去再買一盒。

    龍老堂邊吃邊說，我這老婆子啊，光想著省吃儉用，剩下給誰呀。你不吃等到?jīng)]了我，你冤不冤啊。一邊說話，臉上的淚水嘩嘩流淌……感動的老婆子眼角擠出渾濁的淚水。

    第三天，人醫(yī)生剛來不久，狼牙女人就說，不好了，我家老頭子又犯病了，早晨起來走錯廁所，跑到人家屋里去了�；貋碚也坏阶约旱拇�。

    人醫(yī)生再次診脈，發(fā)現(xiàn)脈搏跳動異常，突然不齊整。龍老堂神情凄然，語無倫次。我這么年輕的人怎么就得了這種怪病。我這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啊……啊呀……

    異常的病情變化，引起人醫(yī)生的高度重視，從一舉一動猜測出，是不是有隱瞞的事情。如果是有別的鬧心事，一定會影響患者心情，導致病情加重。心理病不清除，神醫(yī)也難治愈。

    說說心里話吧，是不是有別的為難事。說出來心里好受些。憋在心里影響治療啊。

    嗨嗨，我給你說吧人醫(yī)生，我原本有錢的，都存在一個天狼養(yǎng)殖開發(fā)公司了。嗨嗨，公司也沒了。我的錢也難要回來。我的老伴兒去了六天，一分也沒有給呀，今天推明天，再推后天，那是個頭啊……

    天狼養(yǎng)殖開發(fā)公司是年輕夫妻開的。也就是四十來歲。男的叫阿狼，女的叫阿狗。阿狼阿狗跑到龍?zhí)脿柎逭业侥苋速惢鹕�，集合村里的村民，介紹天狼養(yǎng)殖開發(fā)公司的業(yè)務范圍。賽火神很有威信，神氣活現(xiàn)地說，大家放心吧，把錢存到天狼養(yǎng)殖開發(fā)公司，年利息一分五。十萬塊錢一年就可以得到一萬五千多塊。一個勞動力一年流血流汗才弄回幾萬，大家想一想，值不值啊……

    這一忽悠，村民們動了賺錢心思，不動不搖就垂手而得，何樂而不為啊。幾天時間，從兩萬到十萬到十五萬二十萬等等。帶著血汗的錢潮水一樣涌進了天狼養(yǎng)殖開發(fā)公司的老板手里。半年過去，當人們沉侵在賺錢喜悅中，一個晴天霹靂擊碎善良百姓的致富夢。天狼養(yǎng)殖開發(fā)公司老板阿狼和阿狗，在大雪紛飛的年關(guān)來到龍?zhí)脿柎�，召集大家開會說，大事不好了，我沉痛的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我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了，咱們的存款合同從今天開始作廢。等以后要回錢來歸還鄉(xiāng)親們本金。當然還要通過賽火神給大家個滿意答復……希望大家理解我支持我。謝謝大家……

    龍?zhí)脿柎暹^新年沒有喜慶氣氛，籠罩了陰霾。龍老堂和狼牙女人秀蘭一掛鞭炮也沒有燃放，癡呆呆地對望，從天明坐到黑夜，再從黑夜熬到天亮。精神矍鑠話語瑯瑯的龍老堂傻子一樣。狼牙女人秀蘭經(jīng)歷過結(jié)發(fā)老伴兒撒手歸天的悲傷，不能再次失去眼前的老伴兒，龍老堂就是自己的命，寧可自己先走也不能讓龍老堂走在前面。狼牙女人強忍悲苦，悉心照料，四處求醫(yī)問藥。結(jié)果，小腦萎縮癥就是不減輕……

    六

    人醫(yī)生終于解開這個迷底，擔心起來。想起曾經(jīng)有個年輕的腰痛患者，一邊針灸一邊閑侃，說自己是個開公司的，每年可以賺百萬元。這可是一個大數(shù)字，人醫(yī)生探道，你怎么賺這些錢啊。有本事啊。

    哈哈，我給人家介紹十萬，我就可以賺這個數(shù)。

    人醫(yī)生驚訝地說，你可以賺n萬。好厲害啊。

    我只管介紹，拿了好處萬事大吉，人家賠賺不關(guān)我的事，很簡單啊。你有這樣的客戶也可以介紹。照樣給你好處啊。

    我我……不啊，沒有這樣的客戶……人醫(yī)生的心理扎了一根棍子，疼痛出血，很多天還是扎扎的疼……

    人醫(yī)生把著脈安慰說，你的病情我查出來了，不要輸液也不要針灸，買一盒舒肝和胃丸回家調(diào)養(yǎng)吧。問題不大，只要憋著的氣順出來，你的病就好了。小腦萎縮癥只是一個虛假的表象。

    龍老堂聽說回家調(diào)養(yǎng)，立刻說自己右側(cè)肋骨疼。不想回家啊，回家等于等死啊。我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啊�！�…我這么年輕怎么就得了這種病……此時的老人多么希望自己兒孫滿堂，其樂融融。

    翻來覆去的一句話，逗引的所有患者忍俊不禁暗笑……

    病情已經(jīng)查明，無需再讓老人家花費，人醫(yī)生嚴肅地說，你必須回家調(diào)養(yǎng)，我這里不再給你治療。

    狼牙女人立刻低下頭，舌頭舔卷兩顆突出的牙齒低聲說，我都記不清車站在那里，你就送我們到車站吧。聽得出這句話里包含著幾多無奈與悲涼。

    人醫(yī)生平素不喜歡機動車，就連電動車都懶得騎，更別說玩轎車了。人醫(yī)生難為情地說，我不會開車，就在路邊等候出租車吧。

    一輛出租車停下了，龍老堂和狼牙女人秀蘭一前一后坐上去，很快駛出小城。車窗灌進秋風，飄動著兩朵泛白的野菊花，惋惜的是沒有山里野菊花特有的幽香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