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作者:萬芊      更新:2016-08-03 18:37      字數(shù):2268
    民國廿六年,如龍廿一歲。

    廿一歲的如龍打獵時揀了個女啞巴。

    如龍揀了個女啞巴帶回家,惹得他爹一肚子的不痛快。

    如龍爹是虬村的歸保長,如龍是歸保長的三兒子。

    虬村在淀山湖里的一個獨嶼墩上。獨嶼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近百戶人家,上千畝田地。歸家是虬村的大戶、首富。

    這虬村與淀山湖邊上的其他村不同。據(jù)說,早先獨嶼墩還沒成獨嶼墩時,只有一座小山一樣的土墩和一些湖里的淺灘,長滿了蘆葦叢。最初落腳在這里的人,一塊塊圍了圩燒了蘆葦墾些荒,壘了地基,蓋了窩棚。一輩輩下來,一些分散的圩子連結(jié)起來成了成片的低洼田,種些稻麥油菜,收成還可以。虬村的先人大多是從其他省份逃難逃荒過來的,當?shù)厝朔Q他們客邊人。好多人家已在獨嶼墩上過了好幾代,在淀山湖周邊的村民跟里,他們已沒啥異樣,只是他們在家還習慣操著各自的客邊話。

    一年四季,虬村總是很寧靜。寧靜得似乎常常只能聽到一些雞鳴狗吠的聲音。虬村的男人習慣在田里默默地勞作,驅(qū)著牛耕作,那吆喝悠悠的。若男人跟男人遇上,最大的動作便是各自掏出旱煙桿,相對著抽一桿旱煙,嘮幾句不痛不癢的家長里短,問一些田地長勢。虬村的女人則習慣了在場院或客堂里紡紗織布,紡車吱吱的、織機嘎嘎的,就像一只只擺鐘在不緊不慢地消磨著時辰。女人喜歡串個門,借個物件,其實也不是啥非借不可的,興許只是借機看看鄰家紡了多少錠的紗織了多少匹的布。

    虬村在逐漸形成獨嶼墩村落的漫長的過程當中,這些來自遙遠的五湖四海的虬村先人一直以戶為圈子,圍圩填土種地打魚狩獵養(yǎng)家禽紡紗織布。各家各戶之間,常常是敬而遠之。故而,眼下的虬村很是特別,一家一戶之間隔得很遠。人家與人家之間,由田間的阡陌相連通。每家的屋舍前后,常常伴著一口或半口水塘,水塘與外面的大湖若接若離。接,是大湖的水能流進水塘,讓水塘的水一直保持著充沛和潔凈。離,是大湖與水塘又隔著高高的圍圩,縱然大湖的水漲得再高,水塘里的水總不會沒過房基,而塘與塘之間又有河道連通著。

    虬村也有些房屋是圍聚在一起的,一般是同姓同宗的,幾戶人家,一輩輩的叔伯兄弟。歸家、嚴家、蔡家是虬村的幾家大戶。歸家老宅、嚴家角、蔡家角,是村里房屋比較集中的宅基。只是幾家大戶平常里并不怎么密切相往,唯有到了幾個大的節(jié)氣,特別是過年,幾家大戶人家才請些嶼外的戲班子、宣卷班子過來演戲、唱宣卷,禮節(jié)性地串個門拜個年,這樣才跑動跑動。平常里,假若遇上了一些棘手的事情,在一些散戶自己無法處置的辰光,便會央一二家大戶召集其他散戶過來相商一些對策。村里防湖盜上嶼搶劫,都是幾家大戶聯(lián)手的,只要哪家遭搶鬧出一些動靜來,其他幾家大戶便會召集一些散戶操著家伙過去相助。散戶大多是分散住的,急事召集往往放銃為號。

    在淀山湖里的獨嶼墩上,屋舍圍聚在一起,最直接的好處是防湖盜。散戶分散來住,最直接的好處也是防湖盜。獨嶼墩四周是水,湖盜隨便從哪段岸上都能登嶼,搶虬村原本是易事。只是搶過虬村的湖匪都說,客邊人表面膽怯懦弱根子里蠻得很,不好欺負。在虬村,家家戶戶都備有火銃,有的一家還不止一桿,長短粗細都有。好多人家的銃又常年填著火藥封著火門,尤其是晚上睡覺辰光,那銃就擱在男人的枕頭邊,操起來就能放。湖盜上嶼,很少能占到便宜,弄不好還要結(jié)交幾條性命。一代代下來,湖匪輕易不敢惹虬村。

    其實,在虬村一輩輩習慣的延續(xù)中,很少無端亮著嗓子與人爭執(zhí)高低,總是盡可能避免遭遇莫名的禍害。有的時候,虬村人不得不搖著船離開獨嶼墩到陳墩鎮(zhèn)或陳墩鎮(zhèn)以外的其他地方跟人交易,他們會用地道的吳儂軟語很小心地跟人說話。他們很小心,往往把舌頭中不干凈的客邊發(fā)音偽裝起來,用來掩飾自己是虬村人。陳墩鎮(zhèn)人習慣用侉子來稱虬村人,這讓虬村人更是一直謹小慎微,他們很清楚,自己沒有根基,勢單力薄,與人爭高低,最終吃虧的還是他們。

    實際上,虬村以外的土著本地人也是很忌跟虬村人有過結(jié)的。侉子蠻,忍不住了總是虬村人先動刀動銃。一動起家伙來,虬村人總是往死里整人,與平常他們一貫的謹小慎微完全不一樣。

    這么一輩輩下來,淀山湖邊上一些村莊的人也清楚虬村人的蠻與狠,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去跟虬村人爭高低的。

    表面寧靜的虬村,其實所有的人家都提著膽惴惴不安地過日子。村頭扎營壩上土地廟前的那棵大樟樹,是虬村先人最初筑圩時栽下的。好幾百年了,那樹桿沒遮沒擋的在水邊的壩基上長得特別粗壯,樹冠奇大,在湖上,好幾里遠便能看到。湖里的扯篷船,只消看看這樹就能靠嶼或進湖邊的港汊。先前,有風情先生過來看過樹說,這樹非平常的樹,兆兇吉,特別靈驗,得好好供著。村里上了年紀的人一排算,果真,只要大樹遭雷劈,村里定會遇大難。只要大樹的枯枝泛出新葉,村里便會好運連連。這年夏里,一個悶雷打在大樹上,村里人都驚恐地跑過來,見大樹沒啥異樣,稍寬了心,只是過了半個時辰,那樹自己開裂了,開裂處冒出些煙,裊裊的,村里人開始惶恐,扶老的牽小的,在樹前供香跪拜。誰料,那煙冒了兩個時辰,突然,吱吱嘎嘎地響了一陣,半樹繁茂的枝葉一下子轟然倒地,村里人顫栗不已,眼看著半爿已成焦炭的大樹,全嚇暈了。這年里,外邊的局勢一日比一日亂,寧靜的虬村感覺到了少有的恐慌。大樟樹被雷打,好像應(yīng)了某種不祥的預(yù)兆,村里人心里惶惶的。

    大湖的那邊就是大上海,一艘艘逃難船經(jīng)過虬村,總給村里人帶來些駭人的聽聞,而這些駭人的聽聞又都是那些逃難的城里人親耳聽見親身經(jīng)歷的。這更讓虬村人惶惶。

    一反往常,村里幾家大戶,聚了幾次,商議了好多回,還專門派了些小年輕出嶼打探外邊的虛實。打探來的消息,便是陳墩鎮(zhèn)上也來了日本兵,木頭小快艇在鎮(zhèn)頭開來開去,不像只是路過。這讓虬村人更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