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是第二日一早回的家。敲門時，天還沒全亮。當許守沅小心地開門把她拉進屋里時，伊蓮連爹也沒顧喊一聲，只說了一句困死了，就著一把椅子身子一軟睡去了。

    如龍正好醒來，聽見外屋的動靜，估計外甥女伊蓮回家了，提著的心也放下了。如龍進了外屋，一把抱起外甥女，放里間她自己房間的床上。外甥女其實只比如龍小一二歲，小時候，他們是一起玩著長大的。

    守沅在一邊給女兒脫鞋。女兒那鞋，已經(jīng)臟得沒原本鞋的顏色了，這鞋一看就知不是她自己的，是一雙男式的橡膠鞋，雜色的泥巴粒子，粘了厚厚的一層。鞋帶是異樣的，斷了幾截再接上的。脫了鞋，那腳臭，在屋里彌漫開來。如龍知道，伊蓮跟她娘一樣，挺愛干凈的，那鞋穿到這么臭，可想這伊蓮這一路上的艱難。伊蓮的衣裳也都是男式的，寬寬松松的老棉褲棉衣，胡亂剪短的頭發(fā)上齊眉罩著只大棉帽子，不留意很難看出是一個大姑娘，初看倒挺像個楞頭小伙。

    守沅取了盆熱水，給女兒擦腳，一邊捂一邊小心地擦。女兒的腳踝不知是凍的還是受的傷，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茄，黑黑的，像牛皮。守沅不敢重擦，然不管怎么擦，伊蓮一點感覺也沒有，確實太困了。擦過了，守沅找出女兒先前留在家里的棉襪子，又找了雙結(jié)實的棉鞋，一一給她穿上。

    守沅看著懶貓一般憨睡的女兒跟如龍說，你們還是得早些走。說著，取過兩只小箱子，提過來給如龍，自己背起熟睡的女兒說，走吧，趁天還沒全亮。

    “姐夫�！比琮堈f，“還是我來背。”

    守沅示意如龍關門，背著女兒走在前面。

    街面上靜靜的，飄散著一層淡淡的薄霧，拐進大街才依稀見到幾個人影，都小心地靠著街邊走，轉(zhuǎn)角的大餅攤前，還有幾個人在等大餅出爐。

    走了一段，守沅開始不住地喘著氣，畢竟是拿慣筆的身子。如龍放下小拎箱，替姐夫背外甥女，腳步帶緊些走在前頭。街面上到處是廢磚瓦焦木頭，一腳高一腳低的也走不快，但如龍不敢大意，盡量帶緊腳步。

    到了朝陽門，天開始曉亮了。守沅說，你也歇歇再走吧。如龍看看轉(zhuǎn)眼就可以到船了，也就應姐夫的，找了個干凈的地方把伊蓮放下了，自己也好喘口氣。

    “到了鄉(xiāng)下，你就跟你爹說，讓你姐、你外甥女安心待鄉(xiāng)下，不要想著回峒城。我待會兒送了你們后也就要離開峒城了。”頓了一會，守沅不無哀傷地說，“也跟你姐說，不要來找我，我自己會朝鎮(zhèn)上你大哥那里打電話的，只要電話還通，我會打的�！�

    正說著，天空中突然響起飛機引擎的聲音，由遠及近，徑直朝大街上飛過來。

    “快快，叫醒伊蓮�！笔劂浼绷耍�說：“東洋鬼子的飛機這段時間老來丟炸彈，一會兒它們就會折回來的，快快，不能待在這里�！�

    守沅叫伊蓮，一邊搖一邊叫。伊蓮掙開眼睛，懵懂中不解地問：“我這是在哪呀？！”

    守沅說：“別問了，快跑，東洋鬼子的飛機一會兒就要折回來了�！�

    如龍一手拎小箱子，一手拉著伊蓮跑。

    伊蓮還在睡夢中，邊跌跌沖沖地跟著跑，邊問：“三舅，你拉我朝哪跑呀？！”

    如龍催著，我們的船在南城河岸，跑一段先上船再說，又朝一起跑的守沅喊，姐夫你把拎箱給我，你不用去了，三個人目標大，沒幾步我們就到了。說著，取過了姐夫手里的小拎箱。

    守沅說：“你們盡可能貼著房沿跑�！�

    “知道了，”如龍喊，“你先回吧。”

    如龍帶著伊蓮沿著河邊的店面，朝南城河岸跑，跑累了，喘口氣，再跑。

    眼看就要到泊著的船了，東洋鬼子的飛機果真折了回來。

    “快，快!”如龍喊著。不料想，慌忙中竟出錯，如龍手里的一只小藤箱蓋突然散開了，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三舅，不要了，快走。”伊蓮喊。對付這種突發(fā)的情形，伊蓮似乎很鎮(zhèn)定、沉著。

    如龍彎腰把散落一地的東西胡亂朝箱子里丟，夾著胳膊彎里，嘴里喊：“伊蓮，你先上船，有檣桅的木船�！比琮堉钢�自家的那船。

    “看見了�！币辽徱埠啊�

    如龍、伊蓮正在岸邊一片開闊地上。往日里，這河埠頭，是用來卸鄉(xiāng)下船上的米和瓜果蔬菜的。眼下，南城河岸上泊著好多逃難船，船多，自然人也多。此時，河埠頭好多難民，有的正支著行灶在煮稀飯弄吃的。

    誰也沒想到，人多船多，正是東洋鬼子飛機要找的目標。飛機折回來，徑直沿河岸飛過來，便開始俯沖，飛機上的機槍在俯沖時，打下來一長竄子彈，子彈打在石板上，咯嘭嘭地亂跳，船頭和河埠頭的難民頓時像炸了鍋一樣，哭喊聲一片，哭喊著奔跑著。

    “伊蓮，你先上船，有檣桅的木船。”如龍大聲喊。

    先后三聲巨響，蓋過了如龍的呼喊。炸彈的硝煙一下子把如龍和伊蓮隔開。

    待硝煙慢慢散去，眼前已經(jīng)是血肉一片，人的肢體和浸漬血污的破布，飛散開來，掛得樹上檣上到處都是。那些破殘的肢體上還不住地朝下滴著血。嗆人的硝煙味中彌漫著人血的腥味。幾處沿河的店面房被炸塌了，冒出來的煙火在南城河岸升騰起來，估計全城都能看到。難民船炸沉了好幾只。沒沉的。有的也燃起了火�；鸾栾L勢，一會就燒成一片。

    如龍飛身上船，叫杏根，手忙腳亂把船撐開，搖開來。待船遠離了那些著火的船，看上去沒啥大礙的時候，如龍突然想起伊蓮，問：“伊蓮呢，我外甥女呢？！”

    杏根說：“我看見你們倆一起過來的，只是飛機丟炸彈時，我看見她還在跑，不知最后跑哪去了�！�

    如龍急了，折回岸上，像梳梳子一樣把南城河岸巡看了一邊。沒有伊蓮。如龍把所有遭難人肢體上殘缺帶著血污的衣褲和鞋子幾乎翻揀了一邊，仍沒有發(fā)現(xiàn)啥。如龍清楚自己應該還認得伊蓮穿的衣褲和鞋子，他曾仔細打量過，當時還覺得一個大姑娘這般穿著挺滑稽的，但如龍沒有發(fā)現(xiàn)。如龍便開始跟難民們一起一具具撈河里的尸體，然眼前的尸體都看過了，也沒有伊蓮。

    附近找遍了，如龍散開來再找。如龍生怕伊蓮自己找過來，不讓杏根把船撐遠，自己沿著南城河，一路找，一無所獲。如龍突然想，伊蓮會不會慌亂中找不到他們的船，重又返回家去了，于是又急急趕大姐家去。

    姐夫家沒人，看上去伊蓮也不像回來過。如龍一直等到中午，也沒等著姐夫，便只能再回到船邊，問杏根，杏根也說沒見著伊蓮。

    如龍說：“你有沒看準了，會不會沒認出人來，伊蓮可穿著男人的棉衣棉褲。”

    杏根說：“剛才看見過伊蓮一眼，認得的�！�

    如龍仍上岸去找，漫無目的地走著，心揪著。

    一直到傍晚，南城河岸所有的船都在恐慌當中搖走了。鄰船上有人說，有人看見東洋鬼子進城了。

    杏根坐立不安起來，一次次催如龍。最后，杏根跟如龍講極話了。杏根說：“三少爺，我只是來幫你搖船的，我一家老少還要靠我呢，我可不想死，你就放我一馬吧，只要你允許，就是讓我走回去也行，就是不要再呆在這里了，說不定啥時，鬼子的飛機又來了。我真的嚇怕了，求你了，三少爺�！�

    如龍沒了主張，任由杏根起錨一路上獨自搖著扯起帆，朝虬村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