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船
作者:
劉仁前 更新:2015-12-15 15:35 字數(shù):2845
一提及渡船,腦海里最先浮出的,竟是沈從文先生《邊城》中的畫面:青山綠水間,那憑一根橫跨溪流的纜繩串著的小木船,還有小木船上清秀可人的擺渡女子小翠。“哎——過河羅!”山對面,溪水邊,有人叫渡了。小翠似山間清風一般,從山上小木屋里飄然而下,輕輕盈盈地上了船,伸出白嫩的雙手,抓著纜繩往前拉,渡船在她的拉動下,離對岸便越來越近了。渡客多半對小翠頗熟悉的,即使上年歲的,也熟悉她爺爺?shù)摹R蚨�,上得渡船,不僅不再讓小翠拉渡繩,渡了河,還會丟下些山貨。你沒見著,那串渡船的纜繩有多粗噢,誰見了都怕傷了小翠的手�?�,山流時緩時急,山風時小時大,沒那么粗的纜繩,串不起那木船,擺不起那渡。丟點山貨,算不得什么,跟這渡口的爺孫倆不是一兩天的交情。況且,有多少人想和小翠配鴛鴦,又有多少人想找小翠做兒媳,哪個也說不清,道不準。誰叫這湘西山水的秀氣、靈氣,都上了小翠姑娘的身呢!
沈先生筆下山溪間的渡船,帶給我的是一幅美妙動人的湘西風情畫,是一杯醇香可口的美酒;也令我憶起,蘇北平原上,那縱橫交錯的河汊間,我那非常熟識的小渡船。
兒時的記憶里,渡船只是一種交通工具。它能載著我和伙伴們,過了一條河,一條挺大的河噢!然后,上得岸去,一蹦一跳,到村上小學(xué)校里念書。
家鄉(xiāng)河汊上常見的渡船,有兩種——一種是有人擺渡的,擺渡人用船篙,或者用木槳。這樣的渡口,一般通外鄉(xiāng)外村,過往頻繁且渡口又大,沒人擺渡不行,于是,鄉(xiāng)里就有人干起了擺渡的營生,過渡客隨手丟下幾枚“鉛殼子”(硬幣的俗稱),便上了船,過了河,繼續(xù)趕路。挺便當?shù)�,花幾分錢,樂意。擺渡人,便從這來來往往的渡客的手縫里得到居家過日子的開銷。雖說與種田相比,另有一番辛苦,風里雨里,炎夏寒冬,懶不得,閑不得,否則人家會罵的,自己良心上也過意不去,吃的不就是這碗飯么,怎么能間斷呢?不是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么,在擺渡人看來,和這些陌生人相遇、相識,實乃緣份也。干這一行,好處也不是沒有,擺渡時日久了,自然會有一些熟客,從他們嘴里能聽到外邊一些新奇的故事,新鮮的事物,閑談閑聊之中,開了眼界,長了見識。要是更熟識了,曉得哪位渡客時常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便可以托其辦點小小不應(yīng)的事情,熟人熟路,頗便當。擺渡,有收錢的,也有不收錢的。不收錢,渡客自然更滿意,同時,也虧不了擺渡人。這種渡口,擺渡人是公家選派的,每天都給工分,和大集體在生產(chǎn)隊上干活的村民一樣的工分標準,并非白干。
另一種渡船,是沒有擺渡的,叫無人渡船�,F(xiàn)在的孩子聽起來,好像挺先進的,二十幾年前的鄉(xiāng)村,倒有了不用人的渡船,自動化如此之早,好不叫人吃驚。這些,跟眼下這幫“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公主、小皇帝們,很難說得清楚。在鄉(xiāng)里長大的孩子,自然曉得這“無人渡船”,是靠渡繩拴著渡船的。渡船兩端釘有鐵環(huán),拴繩用。渡繩一頭拴在鐵環(huán)上,另一頭則系在岸上的木樁上,或者臨近河岸的樹干上。如此反復(fù),渡船的兩端都有了通往岸邊的渡繩連接。需渡河的人,來到岸邊,蹲下身來,順著岸邊樹干(或木樁上)上的渡繩,用手一把一把地往身邊拉,隨著身邊渡繩愈堆愈多,渡船便離你愈來愈近,等渡船靠岸,便可上船,再蹲到另一端船頭,重復(fù)先前在岸上的動作,用手拉繩,渡船便向?qū)Π肚靶校湍氵^河。由這樣的渡口過河,值得注意的是,拉渡繩時用力要均勻,用力過猛容易拉斷渡繩。此外,所拉渡繩,堆放要有序,不能亂,一亂,你拉另一端渡繩時,堆著的渡繩便不能及時回放,亦容易斷。因而,細心的渡客,無論是上船,還是下船,均把堆著的渡繩重新放回河水之中,以免繩亂。雖說煩點,但保證了渡船的順暢,豈不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這種渡船,一到冬季便添了不少麻煩。西北風刮得呼呼的,鵝毛大雪在天上飛飛的,蹲在家里手都怕往外伸,這種天氣渡河,暖和和的手拉著冰冷的渡繩,那滋味自然不好受,哪還有心思顧上得理順渡繩渺,不經(jīng)意間,渡繩便斷了。這稻草擰成的繩子,本來就不怎么結(jié)實,冰水一凍,更脆。上了船的上不了岸,來到岸邊的過不了河,這樣的事情常有。村干部負責的,還好說,立馬讓人將渡繩或結(jié)上,或換新的,要是不負責的,那渡口何時能過,說不準。
往村里小學(xué)去的路上,隔著的那個渡口,恰恰就是個“無人渡船”。我和小伙伴們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要拉兩趟渡繩的。夏季時節(jié),渡船給我們不少樂趣。我便和小伙伴們,剝下身上的汗衫子、褲頭子,一個個小泥鰍似的,縱身下河,得意地來幾個“狗爬式”,之后,再攀了渡船,浮身出水,隨船而行。船上的_伙伴們拉繩前行,河水拍打著渡船,發(fā)出好聽的聲浪,碧清的河水撫摸著我的身子,好不適意噢!上學(xué)下學(xué)的路上,不厭其煩地重復(fù)這樣的游戲,憑添些許童趣。
然而,好景不長,秋風一緊,落葉滿地,嚴冬便來了。一到冬天,那渡船便不怎么可愛了。上學(xué)下學(xué)的道變不了,還得渡了河才能去村小念書。只好苦了自己的一雙小手了。冰冷的河水,刺骨地寒,沒拉上幾把渡繩,小手便凍得通紅了。凍得實在受不了時,便哭起鼻子來。天再冷,哭得再苦,河還得過,學(xué)還得上。怎么辦?一群孩子當中,算我家堂哥歲數(shù)頂大,大伙兒眼巴巴地望著他。也真虧他擠眼睛抽鼻子,想了個主意:幾個小伙伴一人下冰水拉一把渡繩。這樣輪渡著,免去一個人連續(xù)拉繩,冷還是冷,畢竟好多了。我和其他伙伴一樣,輪到拉繩時,便用力抓了渡繩,咬著牙,不住氣往岸上拉。雖說,很快上了船,然,往對岸拉則費勁多了。那渡繩通通拉上了岸,再拉下來,自然不那么容易。這刻兒,事情就來了,渡繩卡在岸上,斷了,船上人一不留神,有跌下河的,有摔進船艙的,頓時亂作一團,好不凄慘。要是再碰上大風,那簡直就糟透了。大風刮得渡船在水上直打轉(zhuǎn),漂漂蕩蕩的,一群八九歲的孩子,哪經(jīng)得住這般嚇,等神色稍稍穩(wěn)定下來,定睛一看,渡船早刮到幾十丈遠的外垛田上去了,要不是垛田上彎彎的凹處,好避風,渡船還不知漂到哪兒去呢。垛田是個什么所在?那是村上的公墓地,平日里上去都汗毛豎豎的,這冬季去更添一股寒氣,陰森森,怪怕人的。孩子們哭爹喊娘,在孤島一樣的垛田上,無處求救。不知要過多久,等老師發(fā)現(xiàn)少了學(xué)生,村民發(fā)現(xiàn)渡船丟了,這才聞訊趕來,將一群凍得渾身直篩糠的淚娃兒接回去。這么一折騰,大半天的功課便耽擱了。算好的是,那時的鄉(xiāng)村教師挺護心的,都能及時給孩子們補上落下的課。在家長的千恩萬謝中,老師還是離開了學(xué)生的家門,從不輕易討擾村民一餐的。
等到那渡口上架起了一座蠻像樣子的水泥板大橋時,我家搬過河,住到村子上來了。其時,我亦已到外村念中學(xué)了。此后,再也沒有乘過那條渡船。那作為交通工具留在兒時記憶里的渡船,如今已和沈從文先生筆下湘西山溪間的渡船一樣,成了我腦海里的一幅美麗的風情畫。盡管當時,我和伙伴都無法去體昧“百年砝’得同船渡”所蘊含的一切,現(xiàn)在細細想來,那段時光,那群伙伴,那風風雨雨,教會了我們很多很多。我完全可以自豪地告訴人們,家鄉(xiāng)河汊上那兩端拴繩的小渡船,帶給我的同樣是一幅美妙動人的風情畫,同樣是一杯醇香可口的美酒。只不過,這畫是生我養(yǎng)我的蘇北水鄉(xiāng)的風情畫;這酒是滋我潤我的鄉(xiāng)河水釀成的家鄉(xiāng)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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