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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婆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15-12-15 15:53      字?jǐn)?shù):4096
    這是我自學(xué)習(xí)寫作十多年來,一直想寫的一篇文章,這是我自學(xué)習(xí)寫作十多年來,一直想寫的一個人物。無奈,我手中的筆太笨拙,寫不出生動感人的文章,勾勒不出外婆那慈愛的形象,我只得把思念深藏在心底,讓外婆永遠(yuǎn)活在我心靈深處。

    ——題記

    外婆辭世已經(jīng)十多年了。

    這十多年間,每每想及她老人家,我的心底總有說不出的傷感和內(nèi)疚。這十多年間,我竟沒有在哪個清明去祭拜過她老人家一次。外婆墳頭的草青了,我不知道;外婆墳頭的草枯了,我亦不知道。凝望窗外稀稀瀝瀝的春雨,遙想通往老家的鄉(xiāng)路,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我的思緒早飛向了那銘刻在腦海里的小茅屋……

    (一)

    “婆奶奶,雞又下蛋啦,看嘮,你來看�!蔽覀兡抢锏暮⒆�,喊“外婆”都喊“婆奶奶”,“外婆”是城里人的叫法,我們鄉(xiāng)里孩子喊不慣。婆奶奶就一只蘆花大母雞,可寶貝了。她常說,在她眼里,蘆花母雞算第二寶貝呢。那第一寶貝,當(dāng)然就是我鑼。婆奶奶聽到我的叫喊,連忙三地丟下手里的麻紗(一到夏天,婆奶奶總在小茅屋前的樹蔭下“吃”麻紗,把從麻桿上剝下的皮,在水盆里浸泡一定時辰之后,用手指甲一根一根剔成絲,再將絲一絲一絲連接起來,成了絲線便能派上用場了。這絲絲相連的過程,不僅手里有技巧,還要將絲在嘴里過一遭,這里頭“吃”的技巧則更妙,純粹民間絕藝。那時節(jié),麻紗用場可多啦,家中做蚊帳,姑娘媳婦做上衣,均是上好的料子,挺刮,透氣。婆奶奶“吃”麻紗,可巧啦),笑瞇瞇地說:“扣伙,今兒婆奶奶煮個蛋給你解解饞蟲子。”“就是嘛,人家快饞死了。哎喲,大蘆花都生這么多蛋噦!”婆奶奶從內(nèi)屋墻角邊的小泥罐子里掏蛋時,我望見罐子都滿口了,便不由得驚奇地叫了起來。“真是小饞貓,你不是讓婆奶奶攢錢給你買什么字典嗎?”婆奶奶拉我到她身邊,撫摸著我的圓腦袋,提醒似地說�!皩�,我要新字典!”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別看我個兒只有三拳頭高,可我已經(jīng)讀五年級啦。前些日子跟婆奶奶嘀咕了一回,不想她到放在心上了�!捌拍棠�,你真好,真好!”我鉆進婆奶奶的懷里嚷個不停�!皢眩拍棠炭刹缓�,嗇透了,不給扣伙煮雞蛋。”“嗯,不嘛,大人不記小人仇。你說呢,婆奶奶?!”我歪著圓圓的小腦袋問�!熬湍愎��!逼拍棠逃檬种篙p輕點了我的額頭,開心地笑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眼睛早瞇得線絲兒似的。

    (二)

    我婆奶奶家住在香河南村,我的家在北村,相隔一條寬寬的鄉(xiāng)路。不遠(yuǎn)。我十一歲那年,就到南村前面的一個村里讀五年級。其時,我們北村只有三個五年級學(xué)生,老師不好教,跟公社反映了,就讓我們?nèi)齻€到那里上了。這下正好,我便每天都住在婆奶奶家,懶得回去。過些日子,母親不放心,來望一回。母親來時,總想帶我回去。家里就我一個兒子,父母親自然挺寶貝的�?晌铱偸嵌愕狡拍棠痰纳砗�,“不,不嘛,我不回家�!币娢宜榔心槻豢献�,母親也無法,婆奶奶卻“呵呵呵”地笑了。

    其實,我從一生下來就沒在媽媽身邊多少天,是婆奶奶把我?guī)У竭@么大的。聽婆奶奶說,六幾年,還很苦,我媽生了我,沒奶。硬是婆奶奶用米粉把我喂大的。你說,我能不喜歡婆奶奶么。

    和婆奶奶住在一起,我放學(xué)回來也幫她做些輕巧的家務(wù)活計。夏天里,我最喜歡和婆奶奶一起下地澆水。婆奶奶的自留地上,要澆水的東西可多啦,剛栽的山芋苗,才割過的韭菜啦,活棵還沒多久的茄秧子、辣椒秧子啦。我呢,頂喜歡爬到外公墳上澆黃瓜水。那嫩黃瓜,脆生生,甜津津,既解渴,又解饞。頭幾回,我澆水爬到外公墳頭上,婆奶奶連忙喊:“扣伙,快下來,別把你外公的墳踩漏了,刮風(fēng)下雨你外公會遭雨淋的!”我不懂墳怎么會漏,外公死了怎么還會遭雨淋。畢竟,我才十來歲。“婆奶奶,外公死了幾年了,我怎么沒見過?”我停住手里的活計問�!按艨刍飭�,你哪能見到他呢,你剛出世,外公就餓死啦�!逼拍棠陶f得輕錨淡寫的,“噴,這是你老舅的墳。多好的孩子,算盤打得好著呢,畫個花呀鳥呀,可像啦,手巧著呢�?擅�,少年亡啊。和你外公一塊死了。連病帶餓,就死嗲。嗨,命薄!”婆奶奶自言自語,又澆起水來。

    我不大曉得命是什么東西,然而,婆奶奶的話告訴了我,外公和老舅在我出生的那年就餓死了。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們的墳了。后來,我又問過婆奶奶,我媽是老幾?婆奶奶說是老九,最小。哎呀,婆奶奶養(yǎng)這么多孩子,青年時候還上江南、闖江北的混生活,那日子肯定夠苦的啦。聽說,在上江南的路上,還丟了一個姨娘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都是給窮日子逼的。如今,日子比從前好多了,婆奶奶卻常嘆氣,“把他們一個一個領(lǐng)大了,像燕子一樣,翅膀一硬,能飛便飛了,落得我一個老媽子守在小茅屋里噦�!彼诿┪蓍T口‘‘吃”麻紗時,就情不自禁地嘆氣。這刻兒,我便丟下手中的作業(yè),鉆到她跟前,“婆奶奶,不是還有我么?我就和你住一塊,老不走,老不走�!薄笆前�,是啊,要不是我們扣伙,婆奶奶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呢!”婆奶_奶摟著我,望著漸漸西沉的夕陽,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每天上學(xué),我總照應(yīng)一聲:“婆奶奶,我上學(xué)去啦!”婆奶奶也總要朝我身上細(xì)望一回,看衣服臟不臟,缺不缺東西,然后揮揮手,“去吧,好好學(xué)字!”她認(rèn)為上學(xué)就是學(xué)字。有時事忙,脫不開手,她人不出屋,也要在屋里應(yīng)一聲:“去吧,別在外頭呆玩,不要下河,回來吃飯。”一放學(xué),只要望見婆奶奶家那矮屋門,老遠(yuǎn)的,我便喊起來:“婆奶奶,我回來吃飯啦!”婆奶奶總是笑瞇瞇地把我迎進小茅屋。

    (三)

    “唉,燙得這個樣子,回去就這么幾天,怎么就……”婆奶奶粗糙寬大的手,撫摸著我的額頭,還想說什么,見父母親守在一邊臉色很慌,便掩飾著不再說了。

    我是得了一種叫傷寒的病而住進縣城頂大的醫(yī)院里的。父母親著急得不得了,盡管醫(yī)生已經(jīng)告訴他倆,孩子的病要治療,但沒什么危險。但他倆還是緊張得什么似的,非要婆奶奶趕來。從老家到縣貳要走幾十里鄉(xiāng)路,婆奶奶是舊時裹了小腳的,再加之上了年歲,從鄉(xiāng)下趕來真是不容易的。

    婆奶奶從竹籃子里端出一只“二郎盆”,遞給母親說:“桂子(媽的乳名),快把這盆雞湯熱一下,給扣伙吃點兒�!薄皨�,你把蘆花雞宰啦!”母親疑惑地問�!班�,問這做啥,還不快熱了來�!逼拍棠虥_著母親直搖手。我躺在病床上,聽得明白。鼻子一酸,淚珠直在眼窩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婆奶奶呀,你疼愛孫兒,把唯一的搖錢樹給砍啦!我心里頭直打顫兒。“疼嗎,乖扣伙,婆奶奶來看你、陪你,別怕。”她坐到床頭,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我的手。此時此刻,我多想喊出來啊,可連續(xù)幾天高燒,燒焦了我的嘴唇,燒啞了我的喉嚨。我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對婆奶奶說,可半句也說不出來。我只得把她的手放在臉上來回摩。婆奶奶似乎望出我的心思,寬慰我說:“好孩子,值得的,開春又有新雞苗子了,婆奶奶多養(yǎng)幾只�!蔽尹c點頭,使勁兒點點頭,淚水滴落在婆奶奶慈愛的大手上。

    (四)

    當(dāng)我也像城里孩子那樣把婆奶奶喊作外婆時,是我離開婆奶奶那矮小的茅屋,到外地讀了幾年書以后的事情了。

    記得,當(dāng)我拿著錄取通知書,登上汽車,即將離開母親,離開外婆的時候,心里酸酸的。父親幫我順行李,他是要送我到學(xué)校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遠(yuǎn)門,還要獨立在外地生活。母親早哭得淚人兒似的,唯有外婆在勸母親:“桂子,哭什么,扣伙爭氣,考上學(xué)校是件喜慶的事,哭什么啦。他這日子是定好的,就像嫁閨女一樣,改不得的,留不得的。”

    在母親的哭聲中,汽車發(fā)動了,我伸長脖子朝車窗外的母親和外婆揮手,猛地,我發(fā)覺外婆眼角邊亦已濕潤了。我鼻子一酸,淚水止不住流了出來……

    校園生活是豐富而充實的,然而我還是常常想起老家,想起我那慈祥的外婆。有時,在街上走,老遠(yuǎn)看到一個穿黑衣裳的老奶奶,總要把她跟外婆比較一番,有幾回,競誤認(rèn)成我的外婆了。見人家回過頭,才不好意思地走開。每每讀著家信,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那熟識的鄉(xiāng)路,那穿一身黑衣裳,挎著竹籃子,手扶樹桿作拐杖的熟識身影,正顫顫抖抖地朝我走來……

    然而,當(dāng)我在外地讀完一年書,高高興興準(zhǔn)備回家過年,我和日思夜想的外婆團聚時,我跨入家門的頭一件事,母親噙著淚,給我戴上了白布帽子,父親在家神柜前點燃了幾張黃紙�!昂⒆�,給你婆奶奶磕個頭吧!”“什么?你們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婆過世啦!”父親一字一頓地告訴我。這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失聲痛哭:“外婆,我要見外婆——”

    母親告訴我,外婆是被活活燒死在那個小茅屋里的。本來,外婆的頭疼病,在母親的照料下,已經(jīng)好轉(zhuǎn)。因為連續(xù)在外婆這里,好幾天沒有回家看了,父親在公社開會,幾個妹妹在家沒人照應(yīng)。母親這才抽空回家的,可哪曉得母親這一離開,外婆身邊竟沒有一人相伴。幾個舅舅雖是與外婆住得靠在一起,但隔屋隔舍的,外婆又不肯到他們那里去住。事情偏偏在這一夜發(fā)生了,半夜里幾個舅舅聽到屋外有竹子的炸裂聲,起身看時,外婆的小茅屋已火光沖天,一片火海。幾個舅舅顧不得許多,撲進火海,可怎么也找不到外婆,等到大火撲滅后,他們才在茅屋的門口發(fā)現(xiàn)被燒倦成一團的老人。此刻,那殘存的茅屋柴門上赫然懸著一把鎖。

    我欲哭無淚,心中滿是悲憤。我恨,恨那無情的鐵鎖;我恨,恨那不公的上蒼;我恨,恨那些不孝的子女;我恨,……恨我的無能。

    (五)

    “外婆,您上哪兒去?帶我去吧!”外婆穿一身黑衣裳,挎一只半新的竹籃子,蹣跚地從我身邊走過,一句話沒說。我拼命地喊她,叫她,拽她的衣角。怎么,難道不是我日夜思念的外婆么?難道不是疼我愛我的外婆么?“外婆,你怎么啦,啊,帶我去吧!”

    當(dāng)我翻身坐在床沿上,神情恍惚地望著從窗外投進來的淡淡月光時,這才意識到,剛才是夢。外婆已經(jīng)去世了。像許許多多的人那樣,默默地來到人世上,又默默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切都無聲無息。外婆的辭世,結(jié)束了她有如收獲時漏掉一粒麥子一樣不會惹人注意的一生�?稍谖业男睦�,卻是收獲時節(jié)遇到了大災(zāi)難。

    夜是靜靜的,靜得連院墻角縫隙里無名昆蟲的叫喊都變得異常刺耳。我慢慢站起身來,踱著步。月亮漸漸西去了。天上有流星飛逝�!坝质鞘裁慈怂览��!蔽倚睦锵�。外婆曾說過,天上落一顆星地下就死一個人。我抬頭在天上尋找著,希望能找到外婆在天空的位置。忽然,我眼前出現(xiàn)一片星海,外婆身穿黑衣裳,挎著小竹籃子,從天空飄然而至,正對我笑呢!眼睛都瞇成線絲兒羅。外婆,是你來了嗎?我伸出雙手,……那矮小的身影,飄飄悠悠地,飛進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