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涯此時
作者:霆鈞      更新:2016-10-30 08:30      字數(shù):4688
    施菲亞和陳羽恩的遺體火化後,安放在太陽城內(nèi)神殿的宗廟內(nèi)。神殿的宗廟又叫神廟,諷刺的是,神廟就座落在制幣局的東側(cè),和制幣局的後墻之間隔了一片幾十丈方圓的小廣場。每年制幣局拆墻時,後院就正對神廟的大門。神殿為她倆開了一個追悼會,由女王親自主持。因為女王很少出殿,因此追悼會當天,神廟四周圍滿了觀看的人潮,就為了爭睹女王的風(fēng)采。神殿特別找了東大營的兵士來維持秩序。這次制幣局事件,東大營雖沒有介入,也嚇出一身冷汗。大營不但負責(zé)運刻幣的原石,還負責(zé)埋碎石,碎石內(nèi)就有濫竽充數(shù)的,大營沒有查出來,只是神殿沒追究而已。

    薛冰第一次進神廟,神廟的大門正對制幣局的後墻,大門朝西,取其歸西之意。進了大門是一個相當大的庭院,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女神雕像,不用說這也是太陽神的妻子們。大院後是一個諾大的殿堂,雖沒有神殿的殿堂那麼大,但容納一兩千人不成問題。殿堂中間一層透頂,從底到頂也有個八九丈那麼高。殿堂最里面,也就是東面,就是一個祭壇,和神殿的圣壇意義差不多。祭壇上方的墻上是一個碩大的太陽圖騰。薛冰到此時才發(fā)覺,太陽神殿盡管有幾百個女雕像,但從沒有一個男性人像來代表太陽神。神殿對太陽神的標記,就是太陽圖騰。

    神廟大殿兩旁是一排排放骨灰的靈堂,從上到下共有七層,每一層都有階梯和走廊相連。一層約有二十來個靈堂,從最頂層開始,從上到下共有四層半已經(jīng)放滿,都是千百年來神殿仙女的靈骨。這剩下的兩層半,估計還可以使用三五百年不成問題。薛冰看了這一間間的靈堂,心里突然想到姊姊薛雪的遺骸應(yīng)也放在某個靈堂內(nèi),心想哪一天一定要來看看祭吊一番。整個神廟也是由許多藍衣婦女負責(zé)打點,從上到下清潔得一塵不染。

    追悼會簡單而隆重,完全沒有繁瑣的儀式或冗長的唁文,從頭到尾都是由仙女們唱著頌歌。神殿所有的紅衣幾乎全參加了,還有施菲亞和陳羽恩所屬的丙丁兩個字團的所有仙女,另外就是她倆的至交好友如天女蘭馨等,當然當事人吳安琪和薛冰也參加了。蕭辰也在場,從頭到尾就陪著薛冰。吳安琪的精神已經(jīng)不太正常,由辛字團的其他幾個紫衣一直陪著。

    追悼會結(jié)束後,神殿病倒了一大票。女王還好,雖然心中傷痛,但畢竟身強體健,休養(yǎng)了十來天也就漸漸恢復(fù)了。天女和蘭馨就病了好一陣子。吳安琪患了失心瘋,經(jīng)過了一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才慢慢恢復(fù)正常。無塵卻因年事已高,在極度傷心與自責(zé)下,竟致一病不起。神殿在不到一個月內(nèi)又辦了第二次追悼會。只是在這麼一個傷心的時段中,到了初一神殿還是不忘送了一個仙女升天。薛冰本來已經(jīng)對神殿起了同情心,這次祭典又讓她再度痛恨起神殿來。只是她已在不斷反思,想著自己報仇的定義到底是什麼。她下定決心,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都不會像金允喬那樣濫殺無辜。

    薛冰一直沒有忘記對達合的承諾,只是這一個月來神殿上下人仰馬翻,她自己也忙得團團轉(zhuǎn)。除了在一個傍晚出了神殿和達合打個招呼外,始終找不出適合的時間,也一直理不出自己的情緒,去聽達合說他的故事。達合倒是很有耐性,總是說姊姊先去忙,不過對天女的近況很是關(guān)心。

    終於在一天傍晚,薛冰抽出了時間,在神殿外面遇到了達合,兩人直走到集思廣場去,坐在一張長石椅上。此時已是三月下旬,氣候暖和了許多,夕陽西下,廣場上商攤?cè)杭,人潮洶涌。達合特別到商攤上買了兩個用葫蘆裝的冰鎮(zhèn)水果酒,和薛冰一人一個,坐在椅上喝著。這酒不烈,甜中帶酸,冰冰涼涼地很是爽口。薛冰就一面喝著,一面聽達合說起前塵往事:

    “我是韃靼人,出生在韃靼草原,上有一個姊姊,下有一個妹妹。三歲時韃靼部落發(fā)生動亂,我娘帶著我們?nèi)齻孩子來到太陽城避難,我爹則繼續(xù)留在草原奮斗。我就在太陽城長大……

    那時太陽城韃靼人不多,我們又不通漢語,小時候除了姊妹外沒有玩伴。大概是我六歲那年吧,有一次我跑到了神殿的大門口,看到愛麗絲在神殿的大教練場內(nèi)獨自玩耍。我那時也不知道神殿的規(guī)矩,就跑進去和她玩,看到里面有好多大姊姊們在練舞練劍。那時我還不會講漢語,愛麗絲也不會韃靼話,但我倆卻玩得很高興。從那時起我就天天往神殿跑,神殿的仙女們也沒干涉咱們。後來慢慢地,我從她那兒學(xué)會了漢語,她也學(xué)會了一點韃靼話,但她的韃靼語沒有我的漢語說得好,所以我們後來就都用漢語交談。我比她大一歲半,咱倆真是兩小無猜,後來我還帶她出神殿玩耍,神殿也沒阻攔,就派了兩個大姊姊跟著……

    隨著年齡漸長,我們韃靼人都是在弓馬上討生活的,我也開始跟著同住在太陽城的族人學(xué)習(xí)騎馬射箭。有一次我射下了一只大雁,高興得不得了,拿去送給愛麗絲。可是她看到大雁卻哭了,哭得好傷心,說大雁死了,就回不了家了,它的爹娘會很傷心的。我後悔極了,也跟著哭了起來。後來還是神殿的大姊姊們說,咱們把大雁埋了,它會升天和太陽神在一起的。教練場不能埋,咱們走了好遠的路,埋在城外的一個亂石堆中。那時太陽城還沒有現(xiàn)在那麼大,所以城外沒那麼遠。埋之前我拔下了幾根羽毛做紀念……”

    說著達合就從懷里取出了一根羽毛,薛冰發(fā)覺這羽毛和達合信上插的羽毛一個樣,問道:“這是那只大雁的嗎?”

    達合微笑著搖頭道:“不是。那只大雁的羽毛我都一一送給愛麗絲了,這羽毛是向射雁的獵人要的,我自己已不再射雁了!本徚艘痪,繼續(xù)說道:

    “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們漸漸長大了。大概是我十歲那年吧,有一天我又去找愛麗絲,她卻跟我說,以後不能再讓我進神殿,她也不能再出來跟我玩了。那時我也知道一些有關(guān)神殿的事,知道神殿的仙女是和凡間隔絕的……

    可是我們并未因此而斷絕了來往,從那時候起,愛麗絲每天傍晚都會跑上神殿東南角的了望臺上。神殿的東南和西南兩角高墻頂上都有個了望臺,聽說站在那里可以眺望整座太陽城。那了望臺并不是個高臺,就是一個有圍欄的平臺,矗立在兩個角落!

    連薛冰都不知道有這麼兩個了望臺,忍不住回頭朝神殿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夜深了看不清楚。達合又繼續(xù)說道:

    “她在暸望臺上唱著歌,她的歌聲優(yōu)美動聽。她每天傍晚唱一首,唱完了就回到神殿內(nèi)去了。我每天傍晚一定來聽她唱歌,有一次騎馬跌傷了,我拄著拐杖走了兩個時辰才剛好趕到。後來她每次唱完歌,我就彎弓向天空射出一支響箭,箭尾燃著焰火,在夜空中咻咻而過,拖著燦爛明亮的尾巴。有一回愛麗絲生病了,唱不出歌來,她還特別叫一個大娘出來告訴我,讓我別擔(dān)心……”

    達合說著這話,眼睛望著天上的星星,薛冰看到他臉帶微笑,眼放光芒,顯然沉醉在那往日的美好時光中。薛冰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了下來,覺得這對璧人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只聽達合接著說道:

    “就這樣過了三年,我十三歲那年,草原上又經(jīng)歷了一次動亂。有一天一大群族人來到我家,說是受我爹的命令,要接我們回到草原上去,而且立刻就走。我盡管反抗,但還是被他們帶走,連和愛麗絲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別就是兩年多,我在草原上,天天就想著回太陽城,可是我爹派人盯得很緊,始終沒有機會。後來終於有了一次機會,族里又發(fā)生了騷亂,我才只身離開,也沒有機會和我的家人道別。我沒有馬,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從草原徒步回到太陽城……”

    薛冰聽得驚呆了,韃靼草原離太陽城數(shù)百里地,中間還隔了一個危機四伏的翰海沙漠,這達合居然能徒步穿越。除了機智武功和體力外,更是靠著那堅定的毅力。薛冰不禁在心中嘆然,愛的力量真大。

    “我一回到太陽城就去找愛麗絲,可是她卻不再理我了。我以為她是氣我不告而別,於是寫了很多信給她,也找了很多仙女傳話。後來她回了信,就一封信,說她這輩子已奉獻給了太陽神,對凡間的一切不再有所懸念……

    我雖然不太明了太陽神的事情,但我尊重愛麗絲的選擇。只是,我千里迢迢地從草原回來,只希望她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只要她再到那了望臺上,唱一首歌,就那麼一首也行……”

    薛冰聽到此處,已感動得熱淚盈眶。她忍住沒有打岔,靜靜聽達合說下去:

    “三年了,她始終不肯再唱,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曾經(jīng)托人轉(zhuǎn)告過她,只要她唱了,那怕只是一首,要我回草原都行……

    其實我也很懷念我娘和我的姊妹,我的姊姊妹妹說不定都已經(jīng)嫁人了?墒俏也桓液退齻兟(lián)絡(luò),怕她們知道了我的下落,我又要被帶回草原了……

    三年來,我也不再沒完沒了的給愛麗絲送信了,很多信也都給退回了收發(fā)處。我相信她知道我的心意。我只在每個月給她發(fā)一封信,讓她知道我還在太陽城。我的漢文不好,信的內(nèi)容都一樣,就一首詩……”

    達合看著天上的星星,幽幽地念了那首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 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薛冰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張九齡的這首絕句,是當時傳頌最廣的情詩,把男女相思的情懷描寫得淋漓盡致。薛冰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男女之情,但聽過看過讀過的故事不在少數(shù),達合的這片癡情實在令她感動萬分。

    反倒是達合看到薛冰落淚,安慰起薛冰道:“姊姊不要哭嘛!”

    薛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抹乾了眼淚對達合笑道:“薛冰被你的深情所感動。天女到底是如何的心思,我也不能給你擔(dān)保什麼。但我答應(yīng)你,一定想法幫你問個明白。”

    達合將薛冰送回神殿,臨別時一揖倒地說道:“一切拜托姊姊!

    薛冰進了神殿,到處尋找天女,最後發(fā)現(xiàn)天女在諾大的殿堂內(nèi),一個人跪在神壇前的階梯上禱告。薛冰走到天女身旁,看著天女閉幕默禱,不忍打擾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直到天女睜開了雙眼,才看到薛冰在旁。

    天女看到薛冰,似乎非常高興,笑問薛冰道:“姊姊找我?”

    天女那雙迷人的藍眼睛看著薛冰,眼里反映著大殿墻上的火光,透亮亮又水汪汪的,讓薛冰看得癡了,怔了一下才打趣地道:“妹妹真是九天仙女,不是凡間人物!

    天女聽了,羞怯地低下頭去道:“姊姊又打趣來啦!”嘴角泛著微笑,顯然很高興薛冰的贊美。

    薛冰溫柔地道:“能找個地方和妹妹說幾句心里話嗎?”

    天女的眼里透出閃亮的光芒道:“好呀!”露出燦爛的笑容。

    薛冰於是領(lǐng)路,一路從東圣道直走到底,連爬了四層階梯,果然看到一扇石門通向戶外。薛冰推門出去,頓見繁星點點,明月當空。走到邊上外望,整個太陽城萬家燈火,盡收眼底,薛冰看得幾乎癡了。

    薛冰回過頭來,卻看到天女佇立在門旁,一臉失望地看著薛冰。薛冰嘆了一口氣,也不想拐彎抹角,便直接對天女說道:“我剛才見過達合,他把和妳的事都告訴我了!

    天女聽了,默然不語,兩眼看著天邊的月亮,薛冰看不出來天女到底是悲傷憂愁還是擔(dān)心,總而言之天女的表情并不快樂。

    薛冰又嘆了口氣道:“姊姊也不是要介入你們的事情,只是姊姊知道達合對妳一片癡情,妹妹這樣一味地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天女沉默了好久,然後望著薛冰問道:“如果姊姊心里已有所愛,還會接受其他人的愛嗎?”

    薛冰聽了,想了一下說道:“世間的愛有很多種,有的可以與人分享,有的不能。親子之情,袍澤之情,朋友之情,姊妹之情都能與人分享!彪S後又嘆了口氣道:“男女之情卻不能!

    天女聽了說道:“妹妹的情,卻是無法分享的!

    薛冰明白天女的心思。天女很早就把自己奉獻給太陽神,薛冰雖然不信太陽神的這一套,但她也明了許多宗教都是如此,一但奉獻給自己的信仰,就無法再接觸凡間的情感。佛教中的和尚尼姑都不能有七情六欲,西洋神教里也有奉獻給天主的修女。薛冰并不想強迫天女,她也知道這是強迫不得的。

    薛冰小心地問道:“妹妹對達合真的就沒有一點心思嗎?”

    這回輪到天女嘆氣了:“說完全沒有也是假的,從小到大他也是我唯一的玩伴。只是既然做了選擇,心思與否,已經(jīng)毫無意義。”

    天女望著天上的星星說道:“達合的心意,天女豈會不懂?但除了慧劍斬情絲,又能如何?”

    薛冰聽了說道:“他說他只要聽妳再唱一首歌,要他回草原都行。他也很想念他的家人,他已經(jīng)三年沒見他們了!

    天女望著點點繁星,幽幽地說道:“若真唱一首歌就能讓他回草原,天女早就唱了!

    天女的眼里透出悲傷的光芒說道:“只怕唱了,他就更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