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坡石77號
作者:七月的墨如      更新:2016-09-11 20:51      字數(shù):3324
    我叫燕子,今年15歲,家住嵩槐莊大坡石77號,門口靠右邊有一棵歪脖子的細高棗樹。我家有兩層小樓房,四周圍圈起來,正前方是派氣的大門,上了紅色的油漆,貼著金光閃閃的對聯(lián),最上面四個大字:福星高照。在整個嵩槐莊,也只有村長家的三層小樓比我家氣派了。上次和他閨女黑妞斗嘴,小賤人還拿這個壓我。

    娘死的時候,我剛升入小學(xué)四年級。那一整天,我都被拴在門口的棗樹上,繩子長出來一米多,我就像一只狗,勾著頭坐在門口,看著全村子的人和遠方來的親戚,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我爹還在牢里沒出來,娘死了他也沒能回來,我想爹了。

    娘病了好幾個月了,都說是什么癌癥,村里也有人說是被爹的事情氣死的。爹在村頭承包了一個小煤窯,喊了同村的很多勞力去干活。家里的樓房也是在那個時候建起來的,用課本里的話說,我家正走在奔往幸福生活的康莊大道上?墒怯幸惶,后河那個瘸腿的“二桿子”趙年,多嘴跟村長說了一句,說爹的煤窯,沒有達到安全指標,保不準會出人命。村長怕事,勒令爹加強安全措施。據(jù)娘說,爹前前后后給村長和大隊送去了大半年來賣煤的收入,村長才勉強同意爹的煤窯繼續(xù)運作。這件事令我在黑妞和其她小伙伴面前很沒面子,小賤人再次嘲笑了我。

    我氣不過,我知道爹氣也不過,不然他不會拎著一瓶硫酸,悄悄藏在黑燈瞎火的路上,弄瞎了瘸子趙年的雙眼。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趙年瞎了,誰也不知道是爹干的。

    后來還是露餡了,不知道哪個狗日的去報的案。那天有兩個陌生人來家里,客氣得很,嫂子嫂子的喊著娘,說是爹的朋友!芭笥选边@個詞在農(nóng)村很稀罕,一下子就把娘說飄了,因為平時大家都說哥們兒,只有城里人才說“朋友”。娘以前跟著爹在外面打過工,是有點見過世面的。她先讓“朋友”喝水,自己換了件新襖,才領(lǐng)著爹的朋友,也就是她的朋友,一路上喜氣洋洋地去煤窯找爹了。路上,娘還主動跟村人打招呼,說,福叔,上地哩?我到前頭,這是恁侄的朋友。娘說完,還對著她的兩個朋友,害羞地抿嘴一笑。

    爹的“朋友”一看到爹,就拿出手銬,“哐啷”一聲把爹銬住帶走了。

    娘被人抬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門口棗樹下看螞蟻搬家,還用一盆早上的洗臉水沖了它們的窩?粗浵伕C一點點被水沖垮,越來越多的螞蟻慌亂地從窩里逃出來,有些跑出來后,又返回去,去搬那些白色的“糧食”。真是蠢透了,我鄙視地笑笑,心頭涌現(xiàn)陣陣快感。

    我在門口坐了很久了,大人們都對我熟視無睹。平日的小伙伴們都上學(xué)去了,只有那些還沒到上學(xué)年齡的孩子,遠遠地看著我笑。是前院的小石頭和后河的孬蛋,我用惡狠狠的目光回敬他們。他們就笑著跑開了,嘴里還唱著:“小燕子啊,淚汪汪啊,小小年紀,死了娘。 

    這幫兔崽子,隨他們?nèi)ァ?br />
    我有點無聊,就去找以前玩過的螞蟻窩,巡視了半天,并沒發(fā)現(xiàn)。我想起來,娘頭天晚上死了,今兒一大早就有村人過來把院里院外打掃了一遍,看來是在用鐵鍬鏟垃圾的時候,把螞蟻窩也鏟掉了。

    娘在床上躺了兩天,不吃不喝,直到昨晚,才喊著吃這吃那,哥和嫂子都在抹淚,我問他們?yōu)槭裁纯,二姑說娘回光返照了。我就更不明白了,回光返照聽上去是多好的一個詞啊,是不是娘就要好了啊,好了還哭什么?

    娘吃完喝完開始說話了,拉住哥的手,你爹回來了,你去門口迎迎他。

    哥說,娘我知道了。

    娘又說,你爹不怪我了,他說等他出來就弄死那兩個銬他的人,你們都別怕他們。

    哥盯住娘的眼睛,娘我不怕,您老放心。

    娘又對嫂子說,桃粉啊,你長點心吧,別成天光知道串門子打牌。剛才小桶來過了,走到時候端走了咱家一盆面。

    小桶是桶嬸,因為個頭矮,頭大,又胖得跟個木桶一樣,從頭到腳,上下一般粗,所以都喊她小桶。

    我對娘說,娘,桶嬸啥時候來過了?沒見人!

    哥和二姑都拿眼睛瞥我,我只好閉了嘴。

    娘大概是后半夜走的,我正在睡覺,就聽見哥、嫂子和二姑嚎啕大哭的聲音,緊接著,村里人都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

    哥頭上綁著一條白布,跪在大門口,對著來幫忙的人磕頭。二姑為防止我亂跑,就把我綁在門口的棗樹上,吩咐我跪著,頭上也綁著白布。

    不知道哥磕頭磕了多少個,就和那些勞力們忙去了,我卻還一直跪著。不時有人在我身邊進進出出,步伐匆匆,忙忙碌碌,似乎都沒看到我。真是無聊得很!

    閨女,起來吧,快別跪著了!是桶嬸,她一手拎著一大藍子長豆角,一手把我從地上扯起來。

    腿一陣酸,我感激地看看桶嬸,鼻子就酸了。這么多人,唯獨她看到了我,喊我一聲閨女,可娘昨晚還誣賴她,唉。

    哭吧,唉,苦命的孩子。她嘆著氣進了院子。

    我揉著腿,坐回地上,并不想哭。

    院子里忽然鬧起來,大家在爭吵什么,我好奇地支起耳朵。

    嬸子,那咋行類!這,這不是不讓俺娘入土為安嗎?是哥的聲音,他怯怯地,聲音越來越低。

    我說她嬸,咱不能搞封建迷信是不是?這都啥年代了,改革開放都多少年了!二姑說話咄咄逼人。二姑住在城里,見多識廣,“封建迷信”和“改革開放”四個字被她尖尖的聲音拉得又高、又長。

    啪啪,啪啪!

    我趕緊挪挪身子,想看個究竟,無奈繩子不夠長,只能從大門一側(cè)的縫隙里看到桶嬸在拍自己的大腿。那“啪啪”正是從她腿上傳出來的,她也不嫌疼。

    不中,不中!她姑你是城里人,你自然是不怕的。她要是回來了,走不到你城里,是會走到俺們村里的。桶嬸拍完大腿,和二姑理論著。

    桶嬸啊,這都是迷信,世界上哪有鬼啊,書上不都寫了,老師不也都講過了……哥低著頭,討好地對桶嬸說。

    咦,憨子孩子,你是信書上,還是信事實。你問問咱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哪個沒看見過,沒聽說過?桶嬸用手指著大伙,對哥說。

    是哩,是哩!這種事,難說啊。

    在理啊,最好是弄上吧,以防萬一。

    大伙紛紛點頭,表示贊成桶嬸的話。

    桶嬸緩了緩語氣,對哥說,孩子啊,不是我非要弄,你也看到了,你娘死得兇,臨死都咽不下那口氣,覺得大家都在害她。下葬后,必定是要回來的,到時候全村人都不得安生啊。

    桶嬸的丈夫,四槐用眼睛瞥著大伙兒說,和她有過過節(jié)的,吵過架的,欠她東西忘了還的,你們都不害怕她回來找你們?

    哎呀,別說了,怪嚇人的。秀芝嫂子打斷她公公的話。

    嚇人?可不是嚇你的,那可是真的,這可不是迷信!那天后半夜我出來逮蝎子,看見一個長頭發(fā)穿裙子的女人,她娘的,她看著我笑,笑得我渾身起毛,再一看,咦?沒影兒了。老光棍趙豬說得唾沫橫飛。

    哎呀,越說越嚇人了。豬老爺,求求你快別說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媳婦,嚇得抖抖索索地說。

    豬老爺止住話,手一晃,猛地在那年輕媳婦眼前打了個響指說,玲子,俺可不是嚇你的,今夜出來上茅房,記得喊我出來給你壯膽,哈哈哈!

    老不要臉的,你!叫玲子的年輕媳婦羞紅了臉。

    哈哈哈,大伙兒都笑起來。

    行了,行了,別光顧著吹水了,干正事。桶嬸打斷大家的笑,搓了搓手說。

    就是,都準備好了,放上吧。四槐叔拿著一塊和半個條凳一般大小的木頭,連同腳前放著的四塊小木頭,徑直朝娘的棺材走去。

    大家伙兒都圍上去幫忙,沒人再看哥和二姑一眼。

    我悄悄地用眼睛尋到哥和嫂子還有二姑,看見他們低著頭站在人群外,束手無策。

    后來我聽說,大家是用那些木頭抵住娘的身子,這樣可以防止娘的鬼魂回來作亂。那塊大的木頭抵在娘的胸口上,剩下四塊分別抵住手和腳,然后把棺材蓋落下去,緊緊地壓住那些木頭,還有娘的身子。

    ……

    到了晚上,人都散了,二姑也走了。

    我和哥,還有嫂子,三個人坐在院子里,誰都不說話。

    我看著天上的星星,它們像往常一樣對我眨巴著眼睛,我依然能分辨出爹給我指過的北斗星,還有那條白色的銀河。

    哥,娘死了,是不是就變成一顆星星了?我問哥。

    哥沒理我,嫂子也沒理我。

    院里靜得可怕。

    忽然,院子當中的一個健力寶空瓶子,忽然自己滾動了起來,往門口滾去。

    我感覺到嫂子抓住了哥的胳膊,哥沒動,我們?nèi)齻都傻了似地盯住那個瓶子,看它一路滾到門外。

    沒有風啊。嫂子帶著哭腔說。

    別出聲!哥兇她。

    我想起白天聽桶嬸、四槐叔和豬老爺說的那些話,渾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第一次感覺到世界的恐怖。

    許久許久,不再有動靜。

    我們后來大概都回去睡了吧,我做了一夜的噩夢,夢里不斷出現(xiàn)豬老爺嘴里那個長頭發(fā)、沒有腳的女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門口看那個健力寶瓶子,已經(jīng)不見了,棗樹好好地站在那里,歪著脖子。

    我今年15歲了,記不起當時太多的細節(jié)。后來我把這事兒講給桶嬸家的小青,小青又告訴了桶嬸,桶嬸非說那就是娘的鬼魂附在了瓶子上,棗樹也是讓鬼魂給撞歪的。

    我也不清楚。反正,后來那棵棗樹真的慢慢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