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守護
作者:令狐瓜子      更新:2016-09-16 09:09      字數(shù):4712
    二

    父親要做手術(shù)了,我們姐弟四人都殷勤的守護在他床前。盡管我們安慰他,說這個手術(shù)有大姐夫親自主刀,很安全,讓他不要擔心。但是,父親還是有思想顧慮,反復給我們念叨:我怎么會做手術(shù)呢?我能吃能喝,能干能睡,過了大半輩子了,身體都沒有出過毛病。大姐夫說:人吃五谷雜糧,風吹雨淋的,生個病也正常。再說了,你的身體再壯實,畢竟不是鐵打的不是?就算是鐵打的,時間長了還免不了掉塊兒漆,生點銹呢。你放心,這就是個小手術(shù)。很快,一會兒就做完了。父親皺著眉頭說:非要做手術(shù)?吃藥輸液不行?姐夫說:你在村里門診都輸了半月,頂事了嗎?父親搖搖頭說:不頂事。大姐夫說:還是啊。你這是胃潰瘍,很嚴重,發(fā)病部位潰爛,幾乎要胃穿孔了。知道什么叫胃穿孔嗎?就是胃破口了。這胃要是破口了,胃液啊什么的東西就會滲進腹腔里,會很危險的。我跟你說,萬幸你這病還沒發(fā)展到那一步。父親嘟囔著說:不是還沒破嗎?大姐夫笑著說:破了不就麻煩了嗎?父親依舊下不了決心:我的胃好著呢,我都不喝熱水,渴了就舀一瓢涼水,一揚脖子就灌了下去,啥事都沒有啊。我吃碗肉,一口氣能吃它兩三碗,折它七八張煎餅呢。這好好的怎么會漏了呢?大姐說:都是讓你這暴食暴飲的壞習慣給鬧壞。平常老給你說,早餐吃好,午餐吃飽,晚餐吃少,要多吃菜,少吃肉,你就是不聽。父親悻悻地說:真他奶奶的,我這就是吃糠咽菜的命。以前生活條件差,吃不起肉,粗茶淡飯,什么生的冷的硬邦邦的吃了都沒事,活得好著呢。這幾年條件好了,就思摸著大魚大肉,能吃點好的了,享它幾天口福吧,還他娘的肚子漏了。大姐夫說:你放心,做了手術(shù),慢慢恢復了,就又什么都能吃了。父親看我們姐弟一大屋子人都圍著老勸他,勉強答應做手術(shù):我也看出來了,到了這時候,我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答應也得做,不答應也得做了。二哥說:我們都不愿意看你受罪,都想你快些好起來。姐夫你還不相信?如果不做手術(shù)能行,他愿意在你身上白拉那一刀嗎?父親提了提精神,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說:好,那就做吧。大姐夫一豎大拇指,笑著對大家說:瞧,咱爹,多堅強,多勇敢。父親也笑了,他沖我說:屁兒,這兩天你回一趟老家,跟你娘要一千塊錢,對了,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你娘掌握著,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一千塊,如果沒有你先墊上。我們以為他要錢是為了交手術(shù)費,都七嘴八舌地說:錢的事你就別管了。父親打住我們說:你們想錯了,我這一千塊錢是給樹林的。大姐夫愣了。大姐夫的名字叫楊樹林。他掃了一眼我們,又去看父親,笑著說:你給我錢做什么?父親說:我聽說現(xiàn)在醫(yī)生給病人做手術(shù),都要送紅包。我們聽了,哄的一下子都笑了。大姐夫紅著臉說:爹,你可真逗。大姐坐在床邊,她摟了父親一下說:你這都什么時候了,還給我們開玩笑。父親看著我們大家,很鄭重很認真地說:我不是開玩笑。你們都成家立業(yè)了,耘兒和屁兒是小子,我攤上了兩個好親家,結(jié)婚辦事的時候,兩家都沒要我們一分錢彩禮。苗兒結(jié)婚的時候,我也沒要彩禮。就是雨兒結(jié)婚的時候,我硬著頭皮要了樹林一千塊錢。大姐夫聽了,連忙止住父親的話頭說:您老快別說了。你這不是當著弟弟妹妹的面臊我嗎?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樹林,你也進我們家這么多年了,我的為人你也知道,你老丈人我不是貪錢圖利的人。我是嫁閨女,不是賣女兒。那時候,我跟你要那一千塊錢,實在是沒辦法,我要供你這弟弟妹妹們們念書,光景難熬過不去坎,就舍了臉難為你了。一千塊錢,在那時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大姐夫站起來說:爹,你要再這么說,我可走啦。田雨經(jīng)常給我講你們家以前的事情,你省吃儉用,含辛茹苦,寧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供田雨讀書,把她培養(yǎng)的這么優(yōu)秀,我娶了她是我的福氣,不是你虧我,是我虧你,我心里很是敬佩你和娘呢。你們比一般人都有思想,都看得的長遠。父親笑著說:我們也不會想,也不會看,我們就是想不能虧待了你們這些兒女。父親的話,感動了我們,大姐背過身去,擦了一下眼淚,轉(zhuǎn)過身來,輕聲安慰父親說:爹,我們都不說了啊,你不要胡思亂想,躺下好好休息吧!

    大姐夫是縣醫(yī)院內(nèi)科副主任,手術(shù)的事情,由他去張羅著辦。我們姐弟就負責在醫(yī)院陪護父親,同他聊天,不斷開導他,寬慰他。父親緊張的情緒漸漸放松,心情越來越好。有時候主動跟我們逗樂。這一天我陪他輸液。聊著聊著,父親笑著對我說:平常我思摸著這醫(yī)生都挺神,現(xiàn)在想透了,覺得他們跟殺豬差不多,也是開膛拉肚子。我反駁他說:這怎么能跟殺豬一樣。屠宰牲畜是殺生,做手術(shù)是醫(yī)生,是治病救人。拉開了還得縫上長好。父親聽了長嘆一口氣說:大意失荊州,我沒想到自己這肚子他娘的這么不經(jīng)用,嬌氣的跟個爛布袋一樣,用漏了成了網(wǎng)兜。我說:吃一塹長一智,等你做手術(shù)好了,一定要注意忌口了。什么辛辣的腥膩的東西,吃了對身體沒好處,再想吃也要控制自己不要吃。父親歪著頭,神秘兮兮地問我:屁兒啊,你說這人什么時候最幸福?我想了想說:你不是說想拉就拉,想尿就尿嗎?父親說:這幾天躺在床上,讓我對幸福這個詞又有了新的理解。幸福不僅是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他還包括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喝什么就能喝什么。我點點頭說:是啊,人們整天叫喊著要奮斗,要拼搏,要追求幸福生活。其實,幸福生活就在當下,就在眼前。只是我們渾然不覺而已。父親就那樣疼愛的望著我,滿臉欣慰地望著我說:屁兒,你長大了。我和你娘常在背后念叨,說你結(jié)婚后連性子也變了,也會說話了,也會辦事了,知道關心人了。那件事我一直沒吭聲,可我心里清楚。那年我賣豬肉收的三百塊錢,那就是假的。你給我的那三張真錢,是你自己的。開始我暈著呢,沒細想,回家跟你娘一說,你娘馬上就明白了那錢是你的。我感動啊,我欣慰啊,我就給你娘說,屁兒長大了,知道心疼他爹了,他怕我著急上火。我這兒子沒白養(yǎng),以前沒白氣我。我說:那件事?lián)Q成誰,都會那樣做。我和哥哥姐姐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和我娘都健康快樂!父親說:我們快樂,非?鞓!說起母親,父親開始擔心:你娘有咳嗽病,憋得她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這些日子你們光顧我了,我也沒問,你們回去看過你娘嗎?我說:上個星期天,我二哥和我三姐回家看過了,娘沒事,她只是惦記著你。父親說:你娘怕你們擔心,你們回家看我們的時候,她都是強撐著,其實這兩年,一到冬天她就癱在家里起不了炕,出不了門。平常洗衣做飯什么的,都是我做。我這做了手術(shù),身體當時緩不過來,你娘可怎么辦?我說:這事你放心。我們早商量好了,等你出了院,也不讓你回村,再把娘接到城里來。冬天天氣冷,我哥和姐姐們住的都是平房,就我是樓房單位集體供暖,你們先住我那兒。父親說:我和你娘最怕這一天,我們只要能動,只要能自己照顧自己,就不想麻煩你們,我們都想在村里多種幾年地。我們家底薄,你們在城里生活都不容易,蓋房、養(yǎng)孩子,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們也幫襯不了你們。雖說現(xiàn)在市場上糧食便宜,但是,我們自己有地,還是自己種糧食吃著方便,不用老算計。我們就想種地,供你們吃糧食,讓你們能省一個是一個。沒想到,這說發(fā)病就發(fā)病了,F(xiàn)在這情況,把你娘接來也好,我們住一冬,等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我身體能行了,我們再回去。我說:回去什么,以后就住在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你們年紀大了,身邊沒個人照看不行了。

    父親第二天要做手術(shù)了。晚上,我在醫(yī)院陪床。清晨,姐姐哥哥們都早早趕過來。后來,連二嫂和小姐夫,也給單位告假過來,在病房里守護著。我看了看,全家人只有我愛人沒有到,我有點不快。我是個心里有事帶在臉上的人,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看著滿滿一屋子人,揮了揮手,笑著說:都別守著了,留下一兩個人就行了。醫(yī)院里有你大姐夫,你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父親這樣說,可是沒有一個人肯走。看著父親面帶笑容,我也感到身上的壓力輕松了不少?墒,隨著醫(yī)院正式上班的時間迫近,大姐夫過來查房,讓父親做準備。父親顧慮重重,又感到害怕了。大姐夫出病房后,父親望著我們,憂慮地說:你們都說沒事,可這畢竟是個手術(shù)。萬里有個一,有些話我想囑咐你們一下。二哥說:沒有萬一,只有一萬。我們也都笑著說你過慮了,沒那么嚴重。父親不笑,他說:我這一輩子,雖然沒什么大本事,但是我老老實實做人,沒有虧過誰,害過誰。你們這幾個好孩子,都給我爭氣長臉,我知足了。不過,這些年有一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讓我很不好受。我本不想說,可是,我怕我現(xiàn)在不說,就再沒機會說了。大姐攙扶著他的胳膊說:我們現(xiàn)在不想聽,等你下了手術(shù)臺再說吧。父親看了看我,心情沉重地說:這都十幾年了,阿九還沒消息。聽了父親的話,我立刻低下頭去。大姐對父親說:阿九那件事,誰都想不到,誰都不愿意發(fā)生。你惦記阿九,我們也沒忘記她,可是,世界之大,茫茫人海,我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父親說: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想要你們滿世界去找她。我只盼天可憐見,將來你們有了她的消息,一定要善待她,替我給她說一聲對不起。大姐不愿意聽父親繼續(xù)說下去。她對父親說:這都馬上要進手術(shù)室了,你誰也不要想,先想你自己吧?创蠼氵@樣說,父親便不再言語。這時候,一位女護士推著手術(shù)車進了病房,她看到大姐,笑著說:嫂子,是這位老爺子做手術(shù)嗎?大姐迎上去說:是。女護士對我們說:你們把叔扶到車上吧。我們一起擁上去,把父親扶到車上躺好。護士親切地說:叔,你看你有多幸福,你的孩子們都守著你。父親呵呵一笑說:幸福,幸福。父親雖然在笑,可是我們分明看到他笑容隱藏下的擔憂。我們幫著女護士把父親推到三樓手術(shù)室門前。大姐夫早已經(jīng)在里面準備好了。他打開門和女護士一起把父親接了進去。就在關門的一剎那,大姐突然撲過去拉住父親的手,低頭貼著父親的胸膛說:爹,你放心,阿九的事,我們每個人都記著。父親笑了笑,豎起胳膊,沖我們揮了揮手說:你們不要擔心,我會沒事的。

    手術(shù)室的門關上了,大姐依舊站在門前不轉(zhuǎn)過身來。我知道她心里不安,過去攬著她的肩膀扶她坐在走廊長椅上。我對她說:你坐會兒吧。大姐夫說這個手術(shù)要做四個小時呢。二哥和三姐他們也都走過來,圍著大姐站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感到時間會過得這么慢。我在長長的樓道里來回踱了幾圈,感到心里亂糟糟的,就走到樓道盡頭,推開樓道門,來到天臺上透氣。阿九已經(jīng)走失了十幾年了。這些年來,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阿九?墒,我也沒有忘記阿九,我總是在干著什么事情的時候,突然走思,在心里問一聲,阿九,你在哪里,你過得好不好呢?也就是這么一閃念,想過了就想過了,心里沒有任何痛感。因為阿九的事,讓原本關系很好的兩家人結(jié)下了仇怨,斷了往來。我自以為沒有做錯,心里不服氣,他們不想搭理我,我也就掉過頭,不搭理他們。我三個姐姐哥哥,見到他們家的人都主動說話,只是他們難以釋懷,始終冷冰冰的耷拉著臉。說不說話,對于我們姐弟來說都無所謂,反正我們不在村里常駐,面對面走到一起的機會也很少。最為難的是父母,他們常在村里,低頭不見抬頭見,撞了面不說話別扭,說話人家不理還是挺別扭。只能盡量回避他們,出來進去能繞開就繞開。阿九這兩個字,成了我們家最大的忌諱,這么多年,誰都沒有在家里說起過這個名字,F(xiàn)在,我沒有想到,父親在他進手術(shù)室前的最后一刻,居然提到阿九,囑咐我們不要忘記她。在這種時候父親還想著阿九,說明他心里一直負罪,為了阿九走失的事情愧疚不安,時時刻刻都在牽掛著她。這樣一來,反倒顯得我這個罪魁禍首很無情了。這是我做出來的孽,卻讓父親背著沉重的十字架,我豈不是很不孝嗎?

    此時此刻,我站在樓房天臺上向遠方眺望,西北是層層疊疊,連綿不斷的太行山脈。東南是平平展展,一望無際的冀中平原。山外還有山,原外還有原。就像大姐說得那樣,世界太大了,紅塵滾滾,人海茫茫,該去哪里尋找阿九呢?阿九,你用離家出走這種方式來對待我們,究竟是想禍害自己,還是想懲罰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