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父親的手術(shù)終于做完了，我們把他從手術(shù)車上抬下來放到病床上。他閉著眼，臉色蠟黃。他還在麻醉中，手腳無意識地動彈著。女護(hù)士說:你們摁著他點(diǎn)兒，不要把輸液針給碰掉了。過了一會兒，大姐夫進(jìn)來了。他用手輕輕搖了搖父親的頭，在父親耳邊喊：爹，你聽見我說話了唄？連著喊了幾聲，父親微微哼了一下。大姐夫安慰我們說：沒事，再過一會兒就徹底醒了。

    我們盯著父親，我們沒有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健壯如牛的父親會如此虛弱的躺在病床上。他呵護(hù)照顧了我們這么多年，現(xiàn)在輪到我們圍著照顧他了。想到這里我一陣心酸。我對哥哥姐姐說我寧可父親站起來罵罵咧咧，沖我們大呼小叫，也不要他像現(xiàn)在這樣躺著。三姐聽了先流了淚，啜泣起來。大姐夫說：大家都別擔(dān)心，爹的手術(shù)很成功，過幾天就能出院了。我說：不影響他吃東西吧。大姐夫說：開始怎么也得忌口，多吃流食，吃量小點(diǎn)，吃次數(shù)多一點(diǎn)。慢慢的胃就會撐開，什么就能吃了。這時候，父親突然扭動身體，強(qiáng)烈地動彈起來，我們輕輕摁著他的手臂，過了一會兒，他安靜下來，鼻子里呼呼地喘著粗氣。大姐夫看了看說：這是正常反應(yīng)，麻藥勁兒快要過去，他感到了刀口疼，他馬上就會醒了。

    下午，父親徹底醒過來了。大姐夫說：今天晚上正好該我值班，你們都回去吧。二哥說：你今天做了半天手術(shù)也累了，還是我留下，有事我再叫你。大姐對二哥說：那好，今晚你就在醫(yī)院陪著。明天早晨，我再過來換你。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我愛人小霞正在廚房忙活，她看了我一眼沒有理睬我。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然后走進(jìn)廚房問她：晚上吃什么？小霞冷冷地回答：吃屁！我盯著她的臉，小霞說：你看我干什么，你應(yīng)該看米面袋子，這米面都沒了，不吃屁吃什么？我忍著氣，笑著說：吃屁好啊，請問紅燒啊還是清燉啊。兒子正趴在客廳茶幾上寫作業(yè)，他聽到我和愛人這么說話，抬著小腦袋咯咯咯地沖我笑：我吃水煮的，我吃水煮的。我從廚房里走出來，一屁股坐到他身邊。今年暑假后，他上學(xué)讀的一年級，許多東西都是幼兒園學(xué)過的，作業(yè)都會做，只是字寫得歪歪扭扭。我對他說：讓你吃大巴掌，你看你寫得這字。邋遢的就像蝲蛄爬。兒子不理我這茬，笑得仰在沙發(fā)上：水煮屁，咕嘟咕嘟。小霞走出來去衛(wèi)生間洗手，路過的時候瞪了她一眼：好好寫你的作業(yè)。兒子繼續(xù)纏著跟我逗，我轉(zhuǎn)移話題說：咱們報個硬筆書法班吧。兒子還想說他的水煮屁，我一下捂住了他的嘴。鬧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仰著小臉兒問我：爺爺今天的手術(shù)做的怎么樣了？我看了看兒子，故意說話給小霞聽：哎，有些人還不如小孩子，小孩子還知道問一問。小霞瞪著眼睛說：你別沒事找事啊。我說：是我沒事找事，還是你不懂事。今天我爹做手術(shù)，家里的人都去了，就你沒露面。小霞跟我吵：我倒是想露面。上午教育局來聽我的課，完了我還要緊著去接孩子，中午吃了飯又趕著送，送完了我還要回學(xué)校上課。讓你說我有時間嗎？你光知道說你的理兒。我一天怎么過的你知道嗎？我說：全世界就你忙，別人都閑著。小霞大聲沖我說：你什么意思，你是成心想吵架是不是，我可怕你！兒子立刻跳到茶幾上沖我們喊：你們煩不煩，我要寫作業(yè)。小霞說：寫屁的作業(yè)，我說了你多少回了，進(jìn)家把鞋脫到門后邊，你要再隨隨便便脫在客廳里，我就給你從窗戶扔出去。說完，一腳把兒子那只鞋給踢到一邊，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去了。

    晚上，小霞去兒子屋里哄他睡覺。兒子上學(xué)后，被我們強(qiáng)令搬到隔壁臥室去睡。兒子不習(xí)慣，他說一個人在屋里害怕，每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哼哼唧唧要愛人陪著他。我在醫(yī)院熬了一宿一天，很想好好睡一覺，可是，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著。白天在醫(yī)院天臺上，三姐和二嫂給我說的那番話，又讓我平靜下來的心又起了波瀾，小菊、阿九以及我生命中遇到的曾經(jīng)愛我的或者我愛過的那些女子一個個的走進(jìn)我腦海里來。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黏女孩子，無論在老師眼里還是在村民眼里，大家對我的印象都不好。上班后變本加厲，更加沒有顧忌。同事們說我見一個愛一個，叫我小情種。但是，我聽得出來里面的譏諷，那絕不是贊美我。以至于大家認(rèn)為我這個人靠不住，誰都不敢給我介紹對象，怕我這人沒準(zhǔn)兒，耽誤了人家的好閨女。直到多年后我和小霞相親相愛，她就像一顆定心丹，讓我的心沉下來。小霞和我一樣，也是農(nóng)村念書考學(xué)出來參加工作的孩子，我們在許多方面想法都一樣。和她在一起，我好像一葉漂泊無依的小舟終于找到了可以安全停泊的港灣。我決心和她不離不棄共度一生。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市場經(jīng)濟(jì)的逐漸繁榮，讓人心漸漸看重物質(zhì)，女方索要巨額彩禮和大操大辦之風(fēng)已經(jīng)抬頭。可是小霞沒有強(qiáng)我所難，她了解我的家庭條件以后，立足現(xiàn)實(shí)，雖然說不上是不聲不響，但是也很簡單，只是通知雙方的至親好友和同事坐在一起，吃了幾桌酒席就把婚事辦了。我的岳父岳母也很通情達(dá)理，他們尊重小霞的意見，也沒有在物質(zhì)上為難我。我們結(jié)婚后原本是想在縣城租房住，大姐非要我們住到她新蓋的平房里。她說我這里有房，你們還租什么房。我們和大姐住在一起，她像母親一樣照顧我們。結(jié)婚最初的那段時光過得十分美好。我們住的地方頻臨城郊，一條小河自西向東從前面樹林里流過，在樹林外面形成一大片蘆葦?shù)�。每天黃昏我們都要沿著河岸散步。附近的農(nóng)民在地里耕種，我們看著他們收割完麥子，又種上玉米，望著金黃的地毯換上了茂密的青紗帳。然后大秋到來，田野又變得荒涼。漸漸地寒風(fēng)肆虐，大雪覆蓋的天地一片潔白，那些樹枝枝丫丫的如同一顆顆美麗的珊瑚枝。我和小霞穿了厚厚的棉衣，帶著大姐的女兒，一起在雪地了瘋玩兒。然后，春天來了，風(fēng)暖了起來，多了起來，我們又買了風(fēng)箏在綠油油的麥田了放起來。那時候，我和小霞盡情的享受著二人世界，直到比我們結(jié)婚還晚的同學(xué)同事都懷了孕生了孩子，我們還不著急要孩子。當(dāng)單位的職工開始議論集資蓋房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買房的想法，可以說，那時候我和小霞對于生活的理解相對簡單，我們都沒有想那么多，也不去跟別人攀比，日子過得很輕松。后來，我們生養(yǎng)兒子以后，又馬上節(jié)衣縮食借錢買了樓房。小霞原在城西教書，我們搬到城東后她上班要穿過整個縣城，又面臨著找人調(diào)工作。我們單位又開始深化改革搞減員增效，攪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生。生活的壓力接踵而至，煩心的事情越來越多，一樁樁一件件讓我們焦頭爛額，把我們過好日子的心都搞亂了。小霞開始無端發(fā)脾氣，有事沒事就找我的毛病嘮叨我，把我數(shù)落的簡直沒有一點(diǎn)可取的地方。我感激她的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盡量不跟避著不跟她吵鬧。我下班按時回家，工資及時上交。我洗衣做飯，不嗜煙酒。我潔身自好，循規(guī)蹈矩，我不罵人不打架，一心一意照顧這個家。連我的父母也沒有想到，我會變得這么乖�？墒�，小霞就是過不了那個勁兒，一天到晚總是板著一張臉，怎么逗她都高興不起來。有時候我興沖沖的回到家，一開門看到她那張冷冰冰的臉，我的心頓時就涼了下來。我想不明白，生活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那一天，我實(shí)在是難受，就試探著問她，是不是嫌棄我，厭倦了和我在一起生活。如果是這樣，就趁著大家還都年輕，離了婚追求更適合自己的幸福的生活。小霞搖頭說不是。我說那是為什么。她就掉著眼淚說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高興不起來。我也知道兩口子過日子不可能沒有磕磕絆絆，平日里也就算了，雞毛蒜皮的事能忍則忍，住在單元樓里，如果怕鬧起來讓人笑話�？墒�，現(xiàn)在父親病了，做手術(shù)誰都去了，她卻不到場，讓姐姐哥哥們怎么看她，怎么看我？這也太不懂事了�；丶艺f她，她還不服氣。

    我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焦躁，過了半天，我聽見小霞從隔壁臥室開門出來，穿過客廳去衛(wèi)生間洗漱。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刺刺拉拉地走進(jìn)屋里來。我早已經(jīng)關(guān)了燈，這時候，她打開燈，上到床上來，開始脫了衣服，往自己身上擦油，噼噼啪啪地拍打。我背對著她躺著，心里火騰騰的，恨不得立刻起來把燈關(guān)了。拍打了一會兒，她才關(guān)了燈，平躺了下來。她依舊不能安靜，用手一下一下的按她的腰。我們蓋著一個大被子，她的胳膊一動，被子窸窸窣窣地響，涼颼颼地直往里面灌風(fēng)。擾的我心煩，我說：你還讓不讓人睡了。小霞哼哼唧唧地說：我的腰又疼了，你給我按幾下不？我說：我的腰還疼哩。小霞嘆了一口氣說：你說就你這樣的人，我跟著你生活，還有什么勁？我針鋒相對地說：沒勁你走哎，我也沒攔著你。小霞說：要走也是你走，你給我凈身出戶，家里的什么東西都沒你的。我說：我憑什么走？小霞說：你要不走，就趕快給我按腰。我跑前跑后，累了一天，回到家來，我還沒給你發(fā)火，你卻找我的事。我說：我說差你了嗎？小霞說：說差了你也不承認(rèn)啊，你是常有理，哪回不是你胡攪蠻纏。不過，這次你不承認(rèn)也不行。我跟你說啊，這個月例假我錯了好幾天。我提醒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我聽了立刻精神起來，我翻過身問她：你的意思是說你懷孕了？小霞說：反正到時間還沒來。我努力往回想，我說：我們都采取措施了啊。小霞說：難道這個你還不承認(rèn)？我說：如果真有了，怎么辦？小霞說：有了就有了唄。這又不像是你和阿九那會兒，沒事，別嚇得慌啊。我立刻在她腰眼里掐了一把說：說什么呢你！小霞笑著說：就是那兒，你快給我摁幾下。說完小霞就轉(zhuǎn)身趴下了，我用手給她按摩腰。按摩了一會兒，小霞說：明天上午，我給別的老師換了課，我去醫(yī)院看著給爹輸液吧。我說：大姐說她明天去。小霞說：還是我去吧。我要再不去，回頭你再真給我離了婚。你現(xiàn)在是香餑餑，大姑娘小媳婦人見人愛，是搶手貨。到時候，我?guī)е鴥蓚�孩子，誰肯要我啊。我使勁按了一下她的腰說：這一大晚上，你又是氣我又是嚇我，你想折騰死我是不是？小霞聽了就吃吃吃地笑著說：你快好好按，一會兒姐姐我好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