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尋路
作者:彊疆      更新:2015-12-28 16:44      字數(shù):4848
    6、尋路

    臥藏在盤龍山腹地的富昌鐵礦分作兩塊,一塊是生產(chǎn)區(qū),一塊為生活區(qū),生產(chǎn)區(qū)在南,生活區(qū)在北,涇渭分明,互不干擾。生活區(qū)的房是統(tǒng)一建造,最顯眼就數(shù)那幾幢筑有院落的日式小洋樓,那是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的住室以及辦公的處所;余下都是油布、蘆席搭建的宿舍,雖顯蒼涼,但也整齊。

    海棠花的習慣也如其他富家女人大致相仿,每天早起,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從衣櫥里挑選這天要穿的衣物,比方春秋季的旗袍、裙子;冬季的皮裘大衣、香云紗棉襖……一般挑選都在兩三個式樣,再從中確定一種,拿到鏡前比試一番,并不穿,只把掛在檀木衣架上,再坐到梳妝臺前對著菱花鏡梳理那齊肩擁臃到兩頰處的烏亮濃密的卷發(fā)……這天卻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當盤龍山北一聲炮響,她更是緊張,就又想到丈夫一大早去了礦上。這要是軍隊打過來了怎么辦?想著,就不再梳理,匆匆穿起那件挑選的淡青左胸佩著一朵白牡丹的真絲旗袍,臀部豐腴,旗袍略顯裹纏,顧及不得,匆匆來到走廊,手扶攔桿,伸長脖頸,向北面張望。

    這時,北山的槍炮聲已如干竹煮稀粥,響得砰叭激烈!就斷定,這仗一定是日本人贏!因為她見過川軍那些老掉牙的破爛貨。想到日本人能贏,她心里稍稍平緩。只要日本人贏了,丈夫這樣做就沒事,就會順淌順水過去……假如川軍贏了呢?她又緊張起來,不再向那響槍炮的方向看,折回身去了南頭,踮起腳跟看礦區(qū)。礦區(qū)終究是遠遠縮在南邊那個大山坳里,盡管是站在二樓走廊,還是只能看到那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灰蒙蒙天空下戳立著的兩根鍋爐的煙囪和煙囪上頭有氣無力的裊裊灰煙……大敵當前,丈夫還在把礦砂賣給日本人,這樣做,無非帶來兩種后果,一是保住富昌鐵礦生意照常做下去,不至于停產(chǎn)倒閉;再一個就是殺頭!想到殺頭,海棠花更是害怕,就如風箱中老鼠,在走廊來回走動,嘴上念叨,千里,槍炮打得叭叭的,你聽見沒有?你還在做那事嗎?那可是要殺頭的呀!這怎么辦啦?怎么辦啦?就急得卷發(fā)上那把忘了取下的骨梳像一只受驚的小灰鼠顛顛顫顫……直到北山的槍炮聲完全停歇下來,她才想起該去礦上看看,看看丈夫這天的事究竟做到什么程度,是否有軍隊來干擾,提到殺頭的事?想著,就用手提拎起臀部旗袍,扭著腰肢,撂開雙腿,噔噔噔下樓,裊裊婷婷出生活區(qū)……她本想去礦上,但剛出院大門,又神使鬼差向北面看了一眼,就見那邊一切都很安靜,如同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從蒹葭浦那頭延伸過來的火車道還是放著賊亮賊亮的白光,鐵道上還是走著三三兩兩的行人,行人還是在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聊,就連路邊那些白楊的葉兒也還是在風中悠悠搖動,發(fā)出微弱的聲響……

    對,應(yīng)該在這里看著,如果真有隊伍過來,也好及時給千里報個信,免得被動!想著,海棠花就縮到路邊一棵青枝綠葉的白楊樹下站住,不時踮起腳跟,搭個手罩兒,向北面那條道上望去。

    終究沒見隊伍。

    心也隨之平靜下來。當想到那些搓繩索捉鬼子的川軍,海棠花再一次肯定這天的仗是日本人贏了,而且贏得就如那次打蒹葭浦一樣,不上半個時辰,中國軍隊就被打得落花流水銷聲匿跡,連個鬼毛影子也不見!真要是日本人贏了,那日本人不是馬上要來富昌鐵礦?那千里他辛辛苦苦十幾年辦的鐵礦不就眼睜睜看著日本人分文不花就給占領(lǐng)了?海棠花又糾結(jié)起來。丈夫告訴過她,安部雄治這次也跟鬼子一道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他來干什么?不就是要奪上次沒能奪到的總經(jīng)理這把交椅嗎!不會的,她又想,這些天,葛副經(jīng)理多次去過那里,千里雖說只去過一次,但安部多客氣呀,留茶留飯留小酒!就說這次賣礦砂吧,礦砂還沒運出去,日本人就把全部貨款如數(shù)給齊了!這是哪次生意也沒遇到過的呀!這還不是安部的功勞!既然鬼子過來還能先付款后發(fā)貨,這樣的生意誰不愿做呢!

    這時,有行人喁喁私語,海棠花好像吃了當頭一棒,驚呆了,呆得就如一只打暈頭的雞,向后踉蹌幾步,再繞兩個圈兒,幸虧那棵老楊樹,讓她有了抓手。萬萬沒有想到,盤龍山一戰(zhàn),竟是中國軍隊贏了,是那支搓繩索的川軍贏了!

    海棠花徹底害怕了,就又想到丈夫此時正在礦上所做的事情!她要立即去報信,把中國軍隊打贏仗的消息告訴丈夫,要丈夫立即停止做那種殺頭的事!但終究是過于害怕,兩腿索索,早已不聽使喚!

    就在這時,海棠花看見蒹葭浦那頭快速過來一行人,一行荷槍實彈的人,軍人!她驚叫一聲,也不顧旗袍對臀部的糾纏,回轉(zhuǎn)身,撒腿就向礦區(qū)奔跑……

    柯夫人,是我們哩!有人喊,而且已聽到那人是“嗵嗵”地跑過來?路蛉,是我們哩!

    耳熟,非常熟。海棠花只得停下,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回頭看那追來的軍人,就大驚,張著嘴,。磕?疙瘩!

    石疙瘩跑到近前,用手回指,柯夫人,你看那是誰來了?

    這時,江尺君正領(lǐng)著一班戰(zhàn)士大步流星過來。

    海棠花認出,更是驚喜,也不顧眾人在場,瘋狂撲上,緊緊拉住江尺君雙手,使頸搖晃,尺君!尺君!是你?真是你呀?真是你呀!就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見江尺君往日那套藍色工裝已換成灰色軍服,軍服經(jīng)腰帶貼身緊扎,左掛棕黃皮包,右配棕黃槍套,再經(jīng)那紅纓一陣點綴,更顯得干練、英武!看到此,海棠花那顆久已平靜的心又砰然泛動,兩只肉拳頭一個勁地捶打江尺君胸口,嗚咽道,尺君,你壞透了!你壞透了!出去這么多年,為什么信都不來一封?為什么?為什么?

    江尺君抻抻軍裝,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就想起自己是軍人,急忙轉(zhuǎn)開話題,柯夫人,這兵荒馬亂的,站在路口干嗎?

    海棠花沒直接回答,只說尺君,聽說今天是中國軍隊打贏了,真的嗎?這、這仗是你們打的?

    那還能假?我們不僅打了勝仗,還繳了鬼子的鋼炮哩!說著,石疙瘩就拍打腰間短槍,顯出自豪。

    海棠花格登一下,嘴上連連哦哦。

    江尺君已看出她的不自然,問,柯總在礦上嗎?

    海棠花更是緊張,支吾道,嗯,在,哦,哦,他正忙哩。就異常熱情,尺君,你們剛打過仗,一定口渴了,快帶弟兄們先去我家喝點茶水,喝點茶水吧。

    石疙瘩搖頭,不,我們要找柯總!

    海棠花見江尺君也點頭,心中慌亂,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那雙熱辣的眼睛像掃描似地在江尺君臉上柔柔地掃描,尺君,我家也沒養(yǎng)老虎,不會吃掉你們的。啊,再忙,茶還是要喝的,尺君,還是帶弟兄們先去喝點茶水吧!

    江尺君微微一笑,柯夫人,時間緊,還是先去礦上。說著,向戰(zhàn)士們揚了一下手臂。

    隊伍重新出發(fā)。

    事已至此,海棠花只得追上,尺君,尺君,還是我?guī)銈內(nèi)グ桑?br />
    走著走著,兩肩碰撞,海棠花心里舒坦,言語中更多了些嗲氣,尺君,我知道這些年你不會忘記這礦山的。當初你要是不走,仍在礦上,多好!可你這倔脾氣就是不改,說走就走了!尺君,知道嗎?你走后,礦上多少人在想念你呀!說著,玉肘輕撞對方腰肋。江尺君心中激靈,但仍裝不知。他太熟悉這種小動作。那時在花家大屋教書,稍有閑空,她就進來,要么幫他檢查作業(yè),要么說看他寫字……幫著看著,肘和臀就有了動作……那時,對這樣一位熱辣大方而又多情的姑娘,江尺君確實心跳過,感動過,但他仍不敢愛戀,因為他有他的夢,有他的追求,他不能把心思放在這兒女情長上!現(xiàn)在更不同了,她已是一個有夫之婦,而他已是一位新四軍指揮員了,他有他的紀律,他有他做人的底線,對于柯夫人現(xiàn)在的小動作,他立馬警覺,主動而又不使對方難堪地微微拉開了距離。

    尺君,海棠花已意識到對方在回避,不再做小動作,但話中的柔情還是無法遮掩,自從你走后,我和千里,嗯,還有礦長常新——常新,記得嗎?他可是你最得寵的學生啊!我們時常都在念及你和疙瘩哩!見江尺君不說話,又忘了剛才的回避,再用肘部磕碰對方腰肋。尺君,你那次真不該離開呀!你要是不走,或許富昌鐵礦發(fā)展得比現(xiàn)在還要更好呢!

    還更好?還沒把江先生氣死!緊跟在后的石疙瘩沖上一句。

    繼續(xù)前進。

    江尺君的腳步沉重起來,而且越走越沉,沉得就如一輛搖動的紡車,緩慢而綿長地邊轉(zhuǎn)邊抽動著一支極細極細的棉線,而這支棉線就將富昌鐵礦那個既轟轟烈烈而又越來越不和諧的歲月一絲一絲地牽扯出來……

    控股失敗,對野心勃勃的安部雄治當然是件壞事,但對富昌鐵礦的發(fā)展卻是個極好的機遇,它利用這批巨大的資金,增添了設(shè)備,重修了碼頭,更是一口氣修筑了一條從盤龍山直達鳳凰磯碼頭的鐵路,將往日運送鐵砂的板車貨車換成了小火車……從此,富昌鐵礦生產(chǎn)規(guī)模一步步擴大。

    但矛盾也就開始。

    條件改善了,富昌鐵礦日產(chǎn)鐵砂突破千噸。這本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但終究需求方多,大廠家,小廠家,國內(nèi)廠家,國外廠家……每天生產(chǎn)的鐵砂,假設(shè)均勻著供應(yīng),無論是大廠小廠還是國內(nèi)國外廠家,也都能得到滿足。不行啊,那時日本是世界的鋼都,每天生產(chǎn)需要大量鐵砂,且日本國內(nèi)又資源匱乏,當年考察,就知道盤龍山鐵礦石的品位和儲量,都是世界一流,聽說中國人已在盤龍山辦起了礦廠,日本人急了,立馬派安部雄治以個人名義來富昌鐵礦投巨資控股——那何止是控股,實際就是要將富昌鐵礦攫為他日本國所有呀——雖然那次圖謀失敗,但他還是同總經(jīng)理達成默契,富昌鐵礦的鐵礦砂首先得確保日本國的需要!

    柯總經(jīng)理本就性情豪爽,有大干一番事業(yè)的雄心狀志,加上安部的鼓動,更是雄心勃發(fā),要想將富昌鐵礦做大做強,做出世界品牌,就得攀好“世界鋼都”這棵大樹!

    一次次,他總是以“合同”為由,讓日本人運齊運足后,才將剩余的礦砂“普降小雨”給國內(nèi)幾家鋼廠。國內(nèi)客戶有時甚至等呀等呀,等上數(shù)天,最后,竟落個兩手空空,粒砂未收!找總經(jīng)理說理啊,請人出面說情啊……柯千里那時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加之他那張揚的性格,每逢來人說情,他便雙手一張,“哈哈”一陣狂笑,做生意就是貨大吃客,客大吃貨,日本人是大客戶,我當然要首先滿足他們的需要!你們也把廠辦得像日本人那樣,我柯千里也會讓你們優(yōu)先啊!

    江尺君能聽得下這種狂言嗎?

    不行,他江尺君終究是缺乏實力,人微言輕!辦廠初期,懂事們是看在他為辦礦的奔走呼號,是創(chuàng)辦富昌鐵礦的第一功臣,才施舍性地給他一個副董事長的頭銜。起始,每逢江尺君建議,柯千里尚能看在“副董事長”和老同學的面上,言聽計從,但隨著時間推移、礦業(yè)發(fā)展,柯千里的獨斷專行已變得肆無忌憚,盡管江尺君一再提醒他辦礦的初衷,提醒他不該做出有悖于初衷的事兒,可柯千里還能聽得進嗎?

    一次,重慶鋼廠鄺總經(jīng)理親自來了,說日本人占領(lǐng)我東三省,戰(zhàn)事吃緊,重慶鋼廠急需鋼鐵制造武器,懇求富昌鐵礦無論如何也得滿足他們所需要的鐵砂!柯千里又是一陣狂笑,哈哈!我是一個礦業(yè)人,只知做生意買賣,從不過問政事,打仗更是與我生意人無關(guān)!江尺君震怒了,極負涵養(yǎng)的江尺君第一次震怒了,他找柯千里評理,責問他當年邀他來辦礦的初衷……

    盡管那次柯千里做了讓步,但江尺君的心冷了!想到他當年為實現(xiàn)實業(yè)救國的理想而出國求學,想著自己回國后為開辦鐵礦的四處奔走,想著日本人現(xiàn)在已打進國門,竟然還有中國人罔顧國家和人民利益而一心只想著自己的發(fā)展!發(fā)展!發(fā)展!激情是什么?熱血是什么?在事實面前被碰得頭破血流的江尺君終于明白,有錢有權(quán)的激情與熱血,是干番大事業(yè)的動力,是事業(yè)成功的一半,是名垂青史豐碑的基石!而無錢無權(quán)的激情與熱血,只能是一灘污水,一泡牛糞,一坨臭狗屎!江尺君那時無錢無權(quán),人微言輕,他的萬丈豪情和滿腔熱血,注定只能是一灘污水,一泡牛糞,一坨臭狗屎!

    他徹底失望了!

    就在一個傍晚,他背上行囊,要離開他心愛的富昌鐵礦而去遠方了。那次,他的愛生耿常新也要跟隨一道,但那時他已是礦上副礦長,為了日后的發(fā)展,他勸他留下,只把另一個愛生石疙瘩帶在了身邊。

    出廠部大門時,海棠花追了上來。

    她拉住江尺君的行囊,苦苦哀求,尺君,尺君,你真的要走嗎?你不走就不行嗎?

    江尺君停住腳步,再次看了看他那難以割舍的富昌鐵礦,長嘆一聲,無言以答。

    海棠花已是淚水漣漣,尺君,你不是說過,開發(fā)這鐵礦是你一生的追求嗎?怎么說走就走?難道你就一點也不留戀這富昌鐵礦嗎?

    江尺君有語吐不得!

    石疙瘩忍耐不住,重重聳動肩上行囊,說,先生還能為富昌鐵礦做些什么呢?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辛辛苦苦創(chuàng)辦起來的鐵礦單為日本一家服務(wù)?為日本人制造槍炮來屠殺中國人?

    江尺君還是走了,走得毅然決然,和他的愛生一道。

    很遠很遠了,海棠花還在呼喊,尺君,你可一定要回來呀——

    這次真的回來了,而且是以一個軍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下一章: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