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殞滅  第6節(jié)  楊守誠夫婦各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作者:凝神      更新:2016-12-17 17:47      字數(shù):2784
    楊明善剛落地時,就不哭不鬧。以平安娘生產(chǎn)過四個孩子的經(jīng)驗看來,這可不正常。她二話沒說,狠了狠心,照著這個二小子的小屁股用力地拍了兩下,誰料這個小家伙竟然瞇著眼睛傻笑起來。平安娘一看他這樣子,也就放心了。這孩子是活著的。

    平安娘生頭胎的時候,老楊家還沒有分家。小腳婆婆甩著大煙袋,踮著那雙顫顫巍巍小腳,還巔巔兒地給她請了一個接生婆來接生。在那間陰暗潮濕的跨屋里,在平安娘的悲愴哭喊中,在婆婆的斥罵聲中,大閨女明廉很不討巧地來到這個世上。她好像知道,奶奶因為她做這老三守誠家的第一個孩子,不是男娃娃,而因此嫌棄她,哭得比幾個月大的孩子還響亮。平安娘也懷揣著這個不受歡迎的閨女低聲哭泣。

    當然,她那時不叫平安娘,還依然是守誠家的。在當時當?shù)氐霓r(nóng)村里,凡婦女結婚后,大抵都隱去了自己的名字。結婚后無孩兒時,以丈夫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家的。直到生了兒子,就以第一個兒子的小名稱呼為什么什么娘。

    守誠家的第二胎也沒有給她爭氣,依然是個閨女,且這個閨女就自己降生在麥田里。

    當時守誠家的挺著個大肚子,和村里的那些個粗壯婦女和棒勞力一起,正在生產(chǎn)隊的合作組里一起不急不忙地收麥子,突然感覺到想要大便,于是就還有些羞答答地躲到一個麥田的大堰壩底下,去尋個方便。誰知道這一蹲不打緊,褲帶才一解開,二閨女明潔就急不可耐地滑了下來。守誠家的見又是個丫頭片子,連喊一聲找個人來幫忙的心也沒有了。把自己剛才割麥子的鐮刀在便褂的大襟上擦了擦,隨手割斷臍帶,隨便挽了個結。然后,又一手把閨女用大襟包在懷里,一手用鐮刀在黃土地上挖了個坑,簡單埋下了孩子的血衣。

    已是兩個孩子娘的守誠家的,還沒有升級為什么什么的娘。這多少讓這個大山套里來的剛烈閨女,有些自輕自賤了。所以,當那個病懨懨的老公公犯了大煙癮,叫罵著“三老婆,快給燒煙”時,她竟然也假公濟私地偷吸上那么一兩口。當小腳婆婆尖著個細嗓子喊著:“三老婆,把洗腳水倒了!彼矘返么饝骸鞍,來了來了!狈路鹩X得自己原本不是這家的兒媳婦,就是這家的使喚丫頭似的。直到她的平安兒在她的麻木不仁地搓麻線時,不知不覺地掉在了她的褲襠里后,她才像是又活回了她自己。并且作為一個養(yǎng)三個孩子的農(nóng)村婦女,終于有了一個在全家乃至全村叫得響的名字:平安娘。

    當然這前三個孩子,都是平安娘積極響應國家“大躍進”的高產(chǎn)高標的政策,在眾妯娌中間,力爭上游,多快好省,超嫂子趕弟媳,給生出來的。成為平安娘之后,元氣大傷。在三年自然災害那段時間里,能夠拉扯著三個幼兒都活下來,全靠了平安娘在娘家那大山套里得來的生存之道。

    公公楊志賓那些當富農(nóng)時偷藏起來的家底兒,早被他擲骰子輸?shù)镁。眼下只有靠著大兒子的烈士身份,公社給他們老兩口點兒遺屬補助。眼看著這四房兒子都各自增丁添口,家里僧多粥少,這老兩口半夜里一合計,第二天一大早,就把眾兒子媳婦叫到堂屋里宣布:分家。

    四個兒子都另支爐灶,另開火?煞值闹挥袔组g草房和農(nóng)具家什,糧食基本沒有。

    平安娘拖著三個孩子和三竿子也打不出個響屁來的楊守誠,從此后,就窩在鍋屋里。這是當?shù)剞r(nóng)村燒飯的屋子,通常又低又小,用光石板垛起來的墻,墻縫既沒有用石灰勾,也沒有黃泥糊;椽子是幾根粗不過手臂,弓腰曲背的樹杈股;梁頭更是還沒有一條牛腿粗;高梁稈扎成的屋扒上,裸露著成塊的黃泥;從屋脊開始,自上而下,用黃草摻麥秸苫著。一家五口,當晚就卷著鋪蓋擠進了這間七露眼兒、八透風兒的鍋屋里。

    直到公婆去世多年以后,平安娘說起那次不公平的分家來,都會恨得拿自己的牙齒來咬自己的下嘴唇。分家當時是按小家庭為這個大家所做的貢獻為準的,誰讓自己攤上這么一個飯量大、本事小的男人呢?誰叫自己這么會配合大躍進,一下子就養(yǎng)下了這么多,別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了,恨不得連葡萄核都給咽下去的,永遠也填不飽肚子小飯桶呢?唉,平安娘只有自己恨不得掐死自己份了。

    在青黃不接的日子里,平安一家五口消耗掉身上的所有能量后,已經(jīng)餓得個個直不起腰來了。于是,大門口的那棵老洋槐樹成了平安娘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平安娘把腳丫子一光,蹭蹭幾下就爬到家槐樹上。她把那剛生產(chǎn)不久的大屁股往樹杈上一坐,兩手攀下幾根樹枝,拽著槐花就咔咔地捋了起來。然后,再把捋下來的槐花放在分到的那口七印大鐵鍋里煮。煮熟之后,用笊籬把已發(fā)黃脫水的槐花撈了出來,放在一個盛滿了清水的大泥盆里,浸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平安娘就像變魔術似的,給全家人變出了一桌槐花宴:槐花窩頭,摻著碾碎的干黃豆葉面煮的槐花粥。一家大小就著腌了多年的干咸菜棒,吸溜呼嚕地大吃大喝起來。

    吃完了槐花,吃槐葉;吃完了槐葉,吃榆錢;吃完了榆錢,吃榆葉;吃完了榆葉,吃楊樹葉……

    有一天實在沒有東西可吃了,平安娘背著平安,在家后面被旱得像失火竄荒了的光禿禿的山坡上,摘到一捧嫩生生的苘麻果兒(當?shù)厮追Q苘菠蘿),分給幾個孩子生生地吞了下去。這在艱難歲月里的不動火不動鍋的特別的一頓飯,在以后教育子女的過程中,被平安娘反復復習放大給他們聽。以至于后來,她的子女又都把這些苦難的經(jīng)歷搬到了課堂上,感動了一茬兒又一茬兒的學生。

    第二個兒子明善生人時,家里的條件略有好轉了。那時全家人已住進了由守誠和平安娘自己親手壘起的三間土坯墻的房子里。那可是夫妻倆帶著大閨女和二閨女,起五更睡半夜,一镢頭一鐵锨,蘸著汗水垛起的一個還算溫暖的窩兒。一米深的地基,是守誠在夜里挖出來的;打地基的石頭,是守誠利用生產(chǎn)隊歇晌時,從山坡是用兩個大簍筐,一擔一擔挑下來的;壘墻的土坯,是守誠頂著星辰,摸著黑窟兒,用泥水和著麥糠,一模子一模子,自己磕出來的;椽子和梁頭,是守誠把平時積攢的枯樹朽木,一錛一錛刨出來的;苫屋頂用的黃草,是守誠在生產(chǎn)隊收工時,一捆一捆從山坡上背下來的。

    這個只會在土里刨生活的莊稼人,在筑造這個窩巢時,彰顯了他就地取材的不凡天賦。如果說,在這個家里,平安娘是精神的先鋒,那么,平安爺一定是強大的物質后盾。當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平安娘發(fā)揮的主導作用可能會更大一些,這也是后話。

    飽暖思**這句話,用在六十年代中期的農(nóng)村,不太切實。不過,有了吃的和住的保障之后的平安娘,卻又懷孕了。

    在老實的楊守誠那里,一直有著這樣一個本分而又美好的愿望:三間草屋,一個丑妻,幾分薄地,閨女成雙兒成對。這大概就是他對人生的全部追求了。在那個時節(jié),政策和上蒼都是厚愛他們的?孔约旱那趦,解決了溫飽;憑自己的敦厚,達成了心愿。于是,最受歡迎和寵愛的二兒子楊明善,如期的在秋實的季節(jié),干干凈凈、平平安安地落地這個貧寒而溫暖的家里。他小老頭一樣地皺眉皺臉,這是見慣不怪的?赡且桓睂徱、懷疑、冷笑過后傻笑的大人般的神情,讓幫助她來到這個世上的,全村最富經(jīng)驗的接生婆,都瘆得得脊梁骨發(fā)冷。她像提溜條小狗似的拎起這個男娃兒的雙腿,將孩子的屁股對著平安娘努了努嘴。平安娘狠了狠心,揚起了那雙為生育嬌兒而保養(yǎng)得如同發(fā)面饃饃一樣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