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湮滅  第10節(jié)  命運是一鍋煮爛的餃子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2-10 10:26      字數(shù):3744
    大豐中學的原副校長,年長了,自動退居二線,出任學校里的工會主席,副校長一職空缺下來?雌饋砥届o的校園里,那原本就涌動的暗流,隨即波濤翻滾起來。

    明遠自從家里接三連二出事后,人低調(diào)了很多,可他骨子里就不是一個安生教書的人。輾轉(zhuǎn)了幾個夜晚后,他實在不敢再去市里為了提干這事去麻煩廉副市長了。在和蘭姨通過兩次電話后,他背著夏至,把家里僅存在的五千塊錢取了出來,跑到了縣委組織部,找到了人事科科長,自報了家門,說明來意,并奉上了夫妻兩個辛辛苦苦幾年的節(jié)余。這人事科長曾是蘭姨父在鄰縣當縣委書記時的秘書,他能調(diào)到這個縣里的縣委組織部工作,自然離不了姨父當年的栽培和舉薦;谶@層關系,人事科長意思含混,讓明遠先行回去,自己等機會來推薦他。

    能把禮送出去,看來就有門兒。明遠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待著。他不但不再跟著朱楊到處溜墻角打麻將了,甚至還幫著夏至帶帶孩子。中午放學后,也像其他男老師一樣匆匆地趕向集市,買下夠五天吃的各種菜蔬。平時,街面上,也有些賣蔬菜和各種食物的小攤兒,可總沒有集市上賣的品種多、新鮮、便宜。所以大家大多都集中在大集的這天出門購物。

    一個月過去了,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兩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明遠實在耐不住了。他不好意思打電話詢問情況,只好瞅去縣里學習的機會,到組織部里轉(zhuǎn)上一轉(zhuǎn)。沒有想到,還真地碰見了人事科長,可他只是和明遠不冷不熱地寒暄了幾句家常,就借口有事走開了,壓根沒有提到明遠提干的那茬兒。

    明遠失望地回到家里,他坐在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滿屋子里瞅了一遍,看哪哪不順眼。大熱天的,他也懶得到廚房里去弄吃的。打開菜櫥,把早上的剩飯剩菜都端了出來,從暖水瓶里倒了杯溫水,就“吧唧吧唧”吃了起來。吃完后,把碟子、碗筷往往桌上一撂,把嘴用手一抹,又把襯衫和褲子脫下來往臉盆里一扔,倒頭躺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起來。

    夏至帶著孩子走進家門,看到桌子上一片狼藉,想去弄水給孩子洗手,又看到臉盆里泡了一盆子臟衣服。她走進里屋一看,明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蚊帳里,呼嚕打得比雷還響,一股臭腳丫子味把夏至給熏得一陣反胃,趕緊退了出來。

    聽到東西兩院家的男主人都叮叮當當忙在廚房里,給妻兒們做著午飯,夏至心里不覺泛起酸來。她兩眼濕濕地擇擇洗洗,進進出出,忙了近半個小時,才把娘兒倆個的午飯鼓搗出來。吃過飯再收好歸并好一切,根本就沒有午睡的時間了,然后,帶著兒子又頂著大太陽到前面的小學去上班了。

    同樣的工作,同樣的掙錢養(yǎng)家,為什么這所有的家務事和孩子總是落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夏至在以前無數(shù)次等待明遠歸家的長夜里,早已反反復復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了。難道真如二姐所言,自己也是生瞎了命不成?在這個家里,自己掙錢遠遠超過了他,付出的也遠遠超過了他,可從來沒有能從他的嘴里得到過一星半點的肯定,沒有得到過一句體恤和憐惜的話。

    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明遠接到朱楊發(fā)的信息,就又不聲不響地溜出去找狐朋狗友打牌去了。夏至白天為了兒子發(fā)燒而焦慮的牙齒就開始上火,疼得什么東西都咬不了。到了深夜,夏至牙齒痛到腦袋像要裂開來似的,就起床來撥打明遠的手機,響了半天沒人接,再打,就干脆關機了。這時,兒子也似乎燒得更重了,夏至不敢一個抱孩子出門,家里又沒有酒精,她就開啟了一瓶老白干,用紗布蘸著了白酒,使勁兒往兒子的腋窩里擦,以期能讓他的體溫降下來,沒想到根本一點作用都不起。兒子燒得睡不著覺,身上越來越燙,到后來,干脆不哇哇大哭起來。兩邊的墻壁本來就不怎么隔音,再加上這深更半夜的,到處都死一般的寂靜,夏至惟恐兒子的哭聲,吵醒了兩邊的鄰居,不得不用手輕輕地捂住兒子的嘴巴,希望能使他的聲音小一點。這本來就不是個辦法,能解決什么問題呢?這有男人跟沒男人有什么兩樣,到了關鍵時刻,一點都指望不上。夏至又急又氣,在心里直罵。最后,不得不自己用小包被裹緊了兒子,打著手電筒一腳深、一腳淺地向醫(yī)院走去。

    走在黑咕隆咚的大街上,夏至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她感覺此刻的自己就像那個不怕死的劉胡蘭。遂又想起了上學時期曾讀過的柏楊描寫戀愛中的女人的一句話來:平常見了老虎都不怕的,這時見了老鼠也要尖聲大叫,以示嬌弱。開始讀到它時,夏至覺得這老爺子描述的有點過了,只能說這是個別現(xiàn)象,不能一竿子全擼了。此刻,夏至覺得這句話如果用在結(jié)了婚做了母親的女人身上,反過來說,就太精準不過了,F(xiàn)在百分百女人都這樣。那就是,平常見了老鼠都要嚇得尖聲大叫的,這時,就是見了老虎也不會害怕。

    事后,沒有因為此事有過大的爭吵,可橫亙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堵墻,似乎用電鉆也難以打通了。幽怨已然在夏至心里扎下了根。這根一旦扎下了,遇到適宜的天氣,就會破土發(fā)芽?上闹烈恢倍荚谝种浦约簝(nèi)心的怨氣,為了孩子能有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為了里里外外的面子,為了明遠家里接二連三遭遇到的不測,她始終沒有讓那根冒出頭來。

    即使無數(shù)個像今天這樣,明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地蒙頭大睡,而夏至一個人悄手躡腳地沒完沒了地忙碌里,夏至依然咽淚強忍著。能說什么呢?能朝誰說呢?張愛玲曾說過,一個女人,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這點賤。

    是啊,你如果前頭跟人說出去,后頭人家不僅看你笑話,而且還會拿著你的無奈痛苦來下酒佐飯。況且,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誰有義務來理解你呢。

    教師節(jié)前一個周五的上午,大豐中學召開中層以上的干部會議,參加會議的有縣教育局的徐副局長和鎮(zhèn)里分管教育的邵副鎮(zhèn)長。

    明遠事前曾在校長室里模模糊糊聽了一耳朵,說今天教育局和鎮(zhèn)上來人,要來宣布副校長的任命決定。校長當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動聲色地做著自己手邊的事,內(nèi)心卻煮開了餃子。

    會議由校長親自己主持,開場宣布大家先歡迎局長和鎮(zhèn)長蒞臨學校指導工作。徐局長宣讀了縣教育黨委文件,并宣布大豐中學副校長的任命決定。這時,大家都屏息凝神,步調(diào)一致地盯著徐局長的嘴唇,聽到他清晰地報出了新上任副校長的名字:原初三年級主任孔祥勇。

    話音一落,與會的所有人都“啪啪”地拍起了手掌。明遠愣了一下,也兩手相碰跟著拍了起來,只是內(nèi)心里翻滾的那鍋餃子,早已坨成了爛泥。

    接下來,新任命副校長站起來表態(tài)發(fā)言。至于他是如何表達對局黨委信任、校長栽培和同事支持等感謝的,又是怎樣表示將盡快調(diào)整角色,進一步加強學習,積極履行職責,做好校長的得力助手,為學校的發(fā)展建設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的,明遠是一個字也沒有灌進耳朵去,他只覺得心里的那坨爛泥,堵在胸口,肚里氣息只得努力地化作游絲,爬上了耳朵,耳朵根子熱了;爬出了舌根,嘴唇青了;爬上了眼睛,眼珠紅了。最后那口悶氣實在擠不出來,他就極力地想像著此生最痛苦的事,比如老娘被人撞斷了腿,親手搓布繩吊死在房梁上;比如二哥掙命似的跑去坐監(jiān)獄,一蹲就是六個月,才想出來重新做人,一頭栽倒在溝里就斷過氣去了;比如,每晚他深夜回家,夏至都不讓他碰上一下,是不是早已有人捷足先登,給他戴上了頂綠帽子……

    這一天晚上,明遠沒有收到朱楊約他出去打牌的信息,他一個人坐上桌前,就著一盤花生米,一盤涼拌黃瓜,干掉了一瓶半白酒。上半夜,他一個人像個死豬似的昏睡在床上,夏至在沙發(fā)上綣縮了半夜沒敢**。下半夜了,夏至聽到明遠翻了個身,就趕緊倒了杯釅茶給他喝了下去。沒想到,他這一杯茶下肚,竟然睡意全無,起身把夏至摁在床上,沒輕沒重地折騰起來。夏至怕嚇醒了孩子,也不敢大聲反抗,任他像畜牲一樣在自己身上,肆意地踐踏……

    第二天一早,夏至紅腫著雙眼起來清洗被自己淚水浸透的枕套和被明遠給污染了的床單。她使勁地揉搓著,恨不得把那棉布給生生的撕裂。

    失去了生活目標的明遠,牌打得更瘋了。有老師傳言,他、朱楊跟銀行系統(tǒng)的某位領導曾在夜里開車到縣城某商場的地下俱樂部里去打,朱楊一夜就輸?shù)暨^三千塊錢。夏至一直知道明遠是和朱楊綁在一起打牌的,朱楊一輸這么多,明遠能少到哪里去呢?這么多年了,為了他的這個上不了臺面的愛好,夏至不知給他吵了多少次嘴,置了多少次氣。心早已讓他給傷得七窟窿八眼兒的,F(xiàn)在更好了,竟然跑到縣城里去豪賭去了。這個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人家朱楊家什么收入?雖然是單職工,可家里開著小賣部, 現(xiàn)在他妻子高小云又在學校西邊廢棄的花崗石板廠里辦起了幼兒園,就這些產(chǎn)業(yè),也可以稱得上是中學里的財主了?墒敲鬟h呢,兩個人雖是雙職工,合起來,一個月不過才拿七八百塊錢的工資。這一夜就給揍進去了,讓一家人喝風倒沫?

    一個生活、工作、情感都失衡的家庭,勢必會常年開戰(zhàn)的。夏至兩邊的鄰居都摸得門兒清了,他們家是兩天一小架,三天一大架。若是哪一天不打架,人家都會感到不正常了。

    家里的碟子、碗碎了是常事,夏至還能把它們再置辦起來?墒莾蓚人的心散了,卻是再也捏不到一起來了。

    又一次酒后,明遠著了魔似的拿起了夏至的一只高跟皮鞋,把吵鬧中言詞激烈的夏至摁在地上,當著兒子的面,朝著夏至的臉惡狠狠地砸了下去……

    生活把夏至變成了潑婦,她那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婉約早已不再,她用墨鏡遮住自己黑得跟鍋底似的雙眼,去了縣里的法庭……

    一次次地去,又一次次地被勸回。夏至一個人走到人流如織的縣城馬路上,看著幸福而匆忙的路人,心里在不停地滴淚。想離開一個自己討厭的人怎么就這么難呢?她想不明白,她也不再去思想,她閉上眼睛想著就這樣走下去,恨不得有一輛車馬上從自己身上碾過,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