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線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7-05-06 14:00      字數(shù):4199
    第二天一早,我乘車回到河內(nèi),又從河內(nèi)乘車去諒山,再轉(zhuǎn)到同登叫了一輛載客的摩托。我要去的地方是距友誼關(guān)大約三十公里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那里的邊貿(mào)不像浦寨和新清那樣繁忙。一片停車的空地旁邊,一條南北貫通穿越國境的公路就是這里唯一的街道,兩排沿街而建的木板房便是小鎮(zhèn)的全貌。

    到達那里的時候,黃昏方至,山坳里的小鎮(zhèn)卻已早早的暗沉下來。沿街一幢木板房里有人在摩托的引擎聲中走出門來,提著一盞煤氣燈問我:“是陳汐染嗎?”

    我望著那盞煤氣燈亮白的燈光映出的面孔,點了點頭。

    “我是河內(nèi)的新同事!彼L舒著一口氣對我說,“你總算來了,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一個星期了!彼@話說得有些訴苦的意思。

    “辛苦了!蔽艺f著又問,“今天出了幾車貨?”

    “一車都沒走!彼櫰鹈碱^嘆了口氣說:“阮文森的人說,你到了,他們才會放貨車通關(guān)!

    “我給阮碧清打個電話!蔽夷贸鍪謾C,卻發(fā)現(xiàn)沒有信號。

    “明早再打吧,手機在這里沒有信號,唯一的一部電話也是靠山頂?shù)陌l(fā)射天線和外邊聯(lián)系。而且現(xiàn)在又停電了!彼f著又問我,“吃過飯了嗎?”

    我看了一眼這條冷清的小街,“明天再說吧!

    “我吃飯的時候打包了一盒,你要不介意,隨便吃點。”

    我點了點頭,“那謝謝了!

    “沒什么,我倒是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他一面說著,一面走在前面領(lǐng)我去這晚安排的住處,“只是這里條件很差,你恐怕只好將就一下!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下起了雨,起先還是淅淅瀝瀝的,轉(zhuǎn)眼就成了傾盆的大雨,落在瓦片上的聲音仿佛屋頂隨時都會塌下來。

    我躺在一張靠墻擺放的木床上,墻縫間滲進來的雨水沾濕了被褥,潮濕令風(fēng)濕的左肩痛得無法入眠。于是我索性站去窗邊,點了一支蠟燭擺放在窗臺上。忽然想起年少時孤獨的遠足,想起如今夜的那個雨夜,想起偏遠的山村那一戶留我夜宿的人家。

    翌日,天明時分,雨停了,晨曦的陽光落在山頂?shù)膰尘上。我推門出去,同事告訴我,這天早晨阮碧清已然打來電話,第一輛貨車已過境在對面的小鎮(zhèn)裝卸。

    下午五點,最后一輛貨車從對面的小鎮(zhèn)卸貨返回。我準(zhǔn)備離開這里,回河內(nèi)去。只是鎮(zhèn)長告訴我,鎮(zhèn)上有一個人摔斷了胳膊,要急著送去諒山。于是我留了下來,讓他和我的同事搭乘最后一輛離開的貨車先走。

    鎮(zhèn)長出于感謝替我安排了一間干燥的房子,并告訴我說,等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人用摩托送我去諒山。

    入夜時,山里依舊落下雨來,時驟時疏,雨水敲打在木窗的玻璃上就像催眠曲,加之幾日來始終像緊繃的琴弦,一時松懈下來,睡意令風(fēng)濕的疼痛仿佛也變得不那么明顯。

    只是夜深的時候,我被腿上的一陣刺痛驚醒。我開了房里的燈,燈光隨著不穩(wěn)的電壓忽明忽暗的照在我左腿的小腿上,鮮血從兩個深淺不一的細孔中滲出來,細短的血痕,半凝固的狀態(tài)。我知道這里多蛇,我慌張的用兩只手緊緊地箍住小腿,踉蹌的走去門邊叫鎮(zhèn)上的人。

    左右的鄰居被我的叫聲驚醒,零零星星地走出門來,聚在門里門外。片刻,鎮(zhèn)長帶著一個提著皮革藥箱的男人跑了進來,告訴我說那是鎮(zhèn)上的醫(yī)生。

    他讓我坐在凳子上,看了看我腳上的傷口,又朝鎮(zhèn)長說了些什么,然后從他那只老舊的皮革藥箱里拿出一支針劑。

    鎮(zhèn)長看了看他,用廣西口音很重的漢語告訴我說:“是蛇咬的,但你的腿沒有腫,沒有毒。”接著又對醫(yī)生說了幾句。

    醫(yī)生于是悻悻地收起那支方才拿出來的針劑,一臉埋怨地看著鎮(zhèn)長,沒好氣的說了幾句,接著兩人又爭執(zhí)了幾句。他們說話很快,我只聽懂了一點,醫(yī)生大概是在埋怨鎮(zhèn)長這么晚把他叫起來又沒有錢賺。

    但鎮(zhèn)長依然篤定的告訴我說:“咬你的蛇沒有毒,你給他兩萬盾做診費就得了。”

    可我依然不放心,我從錢包里拿出兩張五萬盾給了那個醫(yī)生。鎮(zhèn)長看著他接過那些錢,催著他離開。只是他又拿著一把手術(shù)刀在我傷口的地方比劃著說了幾句。

    鎮(zhèn)長告訴我:“他說,如果你不放心,他可以幫你在傷口放血。”他一面說著一面又對我強調(diào),“你信我的,沒有中毒!

    我猶豫了片刻,依然告訴他:“讓他放血吧!

    鎮(zhèn)長無奈的把我的話說給醫(yī)生聽。

    他于是又從藥箱里拿出另一支針劑,讓鎮(zhèn)長告訴我,那是麻藥,一支三十萬盾。

    我不確信他說的麻藥是什么,我知道這里很多人染上毒癮都是從那些所謂的麻藥開始的。我告訴鎮(zhèn)長,我不要麻藥,讓他就這樣割開傷口,并且拿了幾張五萬盾給醫(yī)生,其中兩張給了鎮(zhèn)長。但鎮(zhèn)長只是無奈地嘆著氣把他手里的錢也塞給了醫(yī)生,瞪著他囑咐了幾句便轉(zhuǎn)身走了。

    我借來一支手電筒,照著醫(yī)生在我傷口的地方利索的割開一道細口,忍著痛看著那些流淌的猩紅的鮮血,確信果真沒有中毒,這才放下心來。

    這一晚,我再無睡意,整晚的亮著一盞燈,坐在一張桌子上,看著腿上的那塊紗布,虛驚一場的慶幸之余,又不免回想著之前的一幕覺著自己的可笑。

    第二天一早,鎮(zhèn)長找人用摩托送我去諒山,臨走前,還請我在鎮(zhèn)上的餐館吃了一頓早餐。

    送我的人把我?guī)У秸徤降慕纪馔ㄍ觾?nèi)的公路,陪我等著,直到一個小時后,一輛白色的豐田小巴經(jīng)過。他替我攔下了車,我付給司機五萬盾的車費,然后司機給了送我來的人一萬盾。

    去河內(nèi)的途中,我接到黎青莞打來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已在回河內(nèi)的路上。

    她問我:“有沒有時間見一面?”

    我看了一眼腕表,對她說:“我乘這晚九點的火車去西貢,時間應(yīng)該來得及。”

    她于是不再多問,只在掛斷電話前說了一句,“我在這里等你。”

    在到河內(nèi)之前,我都沒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直到我在終點站下車,看見她撐著一把藍色方格的雨傘站在車門邊。

    我看著她默然一笑。

    她默默地移過雨傘來,半邊遮住我頭頂?shù)募氂辍?br />
    “我沒關(guān)系,雨不大!蔽铱粗硪粋(cè)淋在雨中的肩膀,將雨傘朝她那邊推了推。

    她又把雨傘靠向我這邊,看著我走路的腳。傷口的疼痛令我走起路來有些一高一低。

    “腿怎么了?”她一面問我,一面停下腳步看著我那條腿。

    我低頭看了一眼褲腿上昨晚沾上的血漬,“沒事的,只是破了點皮!

    “發(fā)生了什么事?”她這樣問著,又看見不遠處的出租車,朝它招了招手,對我說,“先上車!

    上車時,她沒有和我坐在后座,而是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座上。每逢塞車的時候,她就會去摁住計價器。我問她那是為什么,她回過頭來一笑,說那樣計價器就會暫停,在河內(nèi)坐出租車的人幾乎都會那樣做,因為停車的時間總會比行車的時間長。

    一個小時后,出租車在中德橋附近停下來。下車后,黎青莞指著路橋不遠的地方告訴我,她就住在那里。

    那是一片沿著河道而建的紅磚小樓,像舊時的石庫門,卻也不盡似,樓與樓之間的排列沒有規(guī)律,亦沒有弄堂,從一條細窄的水泥路進去,就像是走進了一個迷宮。黎青莞領(lǐng)著我繞過一幢又一幢的房子,去到她住的地方。

    進了樓門,樓里的格局就像年幼時住過的筒子樓,只是卻也不盡似,一條儼然陽臺的長長的走廊空空蕩蕩,連著一戶又一戶人家的房門。

    “進來吧!彼幻嫒ラ_門,一面回過頭來叫我。

    我跟著她走進那個三室一廳的房子。這房子的客廳形同虛設(shè),三米見方的空間僅有一面封閉的墻,一面通向如今被用來當(dāng)作客廳的主臥,另一面是通向走廊的過道。過道的一邊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另一邊是兩間小臥室。沿著過道走到盡頭,推開一扇木門,便是一個很大的陽臺,這陽臺是樓房結(jié)構(gòu)于二樓多出來的,像舊時的高曬臺。三十平米的露天平臺上布置著花架、秋千椅和各種盆栽,雨后初晴的陽光里,儼然一片秘境。

    我走去陽臺,好奇地坐去花架下的秋千椅上,忽然想起年幼時門前的榕樹,想起那棵樹下父親用木板為我做的秋千。

    黎青莞從冰箱里拿了兩罐啤酒出來,遞過一罐來給我。

    “這里很安靜!蔽衣犞颠^的風(fēng)里遠處的喧囂,像耳邊的竊竊私語。

    她默然一笑,在一張?zhí)僖紊献聛,又看著我的那條腿說:“熱水器要等一個小時!彼f著又看著我臉上的胡子,“衛(wèi)生間里有剃須刀,但已經(jīng)很久沒用過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我笑說:“沒關(guān)系,剪刀也可以!

    她不解地揚起眉心,轉(zhuǎn)而又一笑。

    這之后,彼此便是漫長的沉默,盡管都想要尋一些話來說,卻又似乎不知道可以說些什么。于是就那樣靜靜的面對面坐著,有時望見彼此的眼神,尷尬的想要說些話,卻又一時的語塞。

    我看了一眼腕表,“我先去洗澡,這樣的天氣,其實冷水也沒有問題。”

    她于是也隨著我站起身來,一前一后走進門去,又從廚房拿了一卷保鮮膜給我,“洗澡的時候用的上。”

    我會意的撕下長長的一截,卷起褲腳,纏繞在傷口的地方。而她始終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我,直到我站起身來,一時的四目相對。她拘謹?shù)囊恍Γ眠^我遞去的保鮮膜,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在我洗澡的時間里,我聽見外面?zhèn)鱽淼拈T鈴聲,只是當(dāng)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這房里卻沒有其他人。

    我聞著空氣里食物的香味走去廚房,黎青莞一面調(diào)著魚露,一面轉(zhuǎn)過身來告訴我說:“樓下的鄰居送了一盤餃子!

    我好奇的朝那盤子里看了一眼,看著那些油炸的有手掌那么大的餃子,笑著告訴她說:“像韭菜盒子!

    她問我,“韭菜盒子是什么?”

    我指了指那盤餃子,“就像這個,只是里面會包上韭菜和雞蛋!

    “這里面是粉絲和豬肉。”她笑著端起一碟魚露和那盤餃子,又看了看另一碟魚露對我說,“幫我拿那個碟子。”

    “也許我們可以去陽臺上吃。”我說。

    “有灰塵!彼χ鴵u了搖頭,走去那個被用作客廳的臥室。

    吃飯的時候,她又問起我腳上的傷。我于是把昨晚發(fā)生的事說給她聽。她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止不住的笑。我第一次見她笑的這么開心,全然不似以往的拘謹。

    笑過之后,她又問我:“為什么不聽鎮(zhèn)長的?”

    “我怕會死!蔽尹c了一支Marlboro,尷尬地笑了笑,“要不是昨晚的事,我還真不知道自己這么怕死!

    “沒事就好!彼郎赝竦囊痪。

    “沒事!蔽铱戳丝赐蟊,“等一下我去買火車票!

    她在我的話里沉默下來,許久,才問我:“回西貢去?”

    我點了點頭。

    她于是又刻意地微笑著問:“有人在西貢等你?”

    我沉默地一笑,沒有說話,安靜地吸著那支Marlboro。

    她不再問我,把碟子放進空空的盤子,端去廚房。

    我從提包里拿出我的護照,走去廚房的門邊告訴她,“我先去火車站買票!

    “好。”她背對著我,說話時甚至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我在門邊換了鞋,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她卻又從廚房里匆匆地走來對我說:“不如明天再走。等你的傷好一點再走。晚上你可以住在這里,靠近陽臺的那個房間沒有人住!

    我想,這樣或許也好,也許晚一點回去,Trista就不會察覺我腿上的傷。也或許,我這樣想也只是給自己一個留下的理由。

    在我告訴她,我去買明天的車票的時候,她不經(jīng)意的露出一副笑臉,“等一下我就幫你收拾房間。”

    我感謝地點頭一笑,轉(zhuǎn)身推開那扇門,下午的陽光照著對面的玻璃窗,折射在腳邊,海浪一樣的金色。我忽然又想起那個下午的海云嶺,想起那片陰霾的天空,想起云縫間的陽光落在灰色的海面的摸樣,仿佛也是這樣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