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折疊
作者:
陳琢瑾 更新:2017-05-06 14:04 字?jǐn)?shù):3372
六月的河內(nèi),晴時是儼然灼膚的熾熱,雨時又是仿佛落水的濕涼。
回國之前,我此行的計劃是在折返河內(nèi)的當(dāng)天便乘火車去西貢,但自從和郁虹渟見過那一面之后,曾經(jīng)于屈辱的忍耐仿佛變得難以堅持,于那段被撕裂的舊情也像是無法再坦然于沉默地忍受。
我在還劍湖不遠(yuǎn)的那家小酒店住下來,依然是螺旋的樓梯上去頂層的房間,只是雨季的陰霾已然在此添了幾分如郁的幽暗。
上午的時候,我坐在一扇提拉窗前,看著手機(jī)的通訊錄里黎青莞的名字,猶豫的反復(fù)撥出又即刻掛斷。
就在我最終把那只手機(jī)放去桌上的時候,手機(jī)的鈴聲響了起來,泛著綠光的屏幕上是黎青莞的名字。
電話接通時,彼此卻是沉默,許久,她細(xì)聲一句,“剛聽到電話響,你就掛了。”
我敷衍說:“是我不小心撥錯了!
她問我:“什么時候再來河內(nèi)?”
我在片刻的猶豫之后告訴她:“我今天早晨剛到!
“如果你有時間,”她幾乎是在我話音剛落時便接著一句,“我們能見一面嗎?”
我把酒店的地址告訴了她。這里無論是離公司還是她住的中德橋都不算太遠(yuǎn),但中午的時候她沒有來。一整個下午過去了,她依然沒有來。
黃昏、天色在提拉窗上漸漸的暗下來,我于莫名的失落中以為她不會來了?删驮谖夷闷鹂姘鼫(zhǔn)備出門去吃晚餐時,門外卻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即便是纖細(xì)的鞋跟落在瓷面的樓梯上也仿佛是輕細(xì)的,輕細(xì)得儼然沒有重量。
我拉開門,看著她一只手輕輕地搭著柚木的扶手走上樓來。她抬頭望見我時,溫婉地一笑,又垂下頭去,看著腳下的臺階。
她走進(jìn)門里,看著這熄燈的房間昏沉的幽暗,輕觸著墻邊的開關(guān)亮了一盞過道的小燈,集束的燈光落在她穿著連身短裙的身上,一襲色如玫瑰凋謝的深紅,襯著雪白的肌膚宛然剔透。
她放下手里提著的一只桶包在提拉窗前圓形的玻璃茶幾上,從里面拿出一只只密封盒,小心的沿著茶幾的邊緣擺放著。
我打開那些微熱的盒子,食物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好香,應(yīng)該很好吃。”我淺淺地笑著問她,“你做的?”
她默然一笑,拿開那只包,在茶幾邊的椅子上側(cè)身坐下來,拿著一雙筷子,卻只是將點(diǎn)心在魚露里蘸著,然后放在我面前一只翻過來的盒蓋上。
我看著面前的點(diǎn)心,“你不吃嗎?”
“我不餓!彼笭栆恍,就那樣看著我吃著她做的點(diǎn)心,直到我覺著吃不下了,她才又起身去沏了兩杯茶。
昏黃的燈光里,我們就那樣隔著一只茶幾坐著。
“我聽說你回國了!彼粗侵徊璞涎U裊的熱氣。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幾天前的事!
“我看到你打來的電話……”她不無靦腆地一笑。
我亦是默然微笑。
她于是又問:“是真的打錯了?”
“其實(shí)也不是!蔽艺f。
“那是為什么?”她放下那只茶杯,極其輕細(xì),杯底落在托盤上甚至沒有多少聲音。
我對她說了這次回國發(fā)生的事,還有此前和郁靜楓的分手。
她靜靜地聽著,面上始終是恬靜的微笑,直到我說完,她領(lǐng)會的問了我一句,“我可以為你做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還在猶豫。
她看出我的躊躇,于是問我:“在你心里,你和我是朋友嗎?”
“當(dāng)然是。”
“在我心里,你不只是一個朋友,”她的聲音愈發(fā)的輕細(xì),卻聽不出絲毫的猶豫,“我和你……”她宛然尷尬的微笑,指尖捏著短裙束身的裙邊微微的卷起,又細(xì)細(xì)的撫平。
我明了她話里的意思,只是我卻也明白,我于她或許亦有著喜歡,只是這喜歡卻也終不是愛情。
我想她于我的心思亦是清楚的,從她溫婉的微笑中隱隱的落寞,我便了解她心里的清明。而這卻也令我彷徨。
只是這一刻,看著溫暖的微光里穿著束身短裙的她,我禁不住的生出滿心的**,竟莫名的想,如果這個時候我說想和她**,大概她也不會拒絕吧。
“我想這家公司一兩年內(nèi)就會撤出越南!彼哉Z間端著茶杯細(xì)細(xì)地抿了少許,又一改方才的憂郁,一雙明銳的眼睛望著我說,“如果有些事你想去做,或許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機(jī)會。就像上一次公司的貨滯留邊境,你可以解決,應(yīng)該也可以讓那種事再發(fā)生!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笑了笑,不免于方才的思緒覺著有些尷尬,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只是需要始終了解公司的運(yùn)作才行!
“這對我很簡單。”她笑得不無淡然。
“只是這對你不公平!蔽颐銖(qiáng)一笑,“我知道我這話聽來很虛偽,我知道你也清楚我這是在利用你!
“我愿意!彼⑿χ酒鹕韥,收起茶幾上的密封盒,一只一只小心的蓋好,又一只一只整齊地疊放在垃圾桶里。
我看著那張幽暗中被過道的燈光映出的溫柔的側(cè)臉,心里仿佛是感激,又儼然是愧疚。
她拿著一張紙巾一面擦拭著手指上沾染的湯漬一面問我:“什么時候去西貢?”
我告訴她,“明晚!
她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日期,對我說:“我應(yīng)該有時間去送你!
只是她雖然這樣說,可第二天,直到我離開酒店,她始終也沒有來。晚上九點(diǎn),我站在列車車門前的站臺上,望著來往的人,直到列車員催我上車,我也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列車開動的時候,我的手機(jī)鈴聲響了起來,黎青莞的電話。她沒有告訴我這天她何以沒有出現(xiàn),電話里,只是溫婉的一句,“一路順風(fēng)!
我看著站臺的燈光一點(diǎn)點(diǎn)的消失在車窗外,看著深沉的夜色,憂傷、油然而生,亦是心知,這憂傷是我的自私蒙上的塵。
“我還是很慶幸認(rèn)識你。”她在電話里仿佛自語的細(xì)聲對我說,“希望在你心里,我也是!
“我也是那樣想的!蔽覙O力地側(cè)望著窗外,于人前藏住無以掩飾的憂郁。
“下次再來河內(nèi),記得打電話給我!
“一定。”
我聽見電話里傳來她氣息間宛然微笑的聲音,又漸漸仿佛沉默的安靜,許久,在一陣深深的呼吸之后,她小聲的說:“也許……偶爾……你也會想我……”她在那未盡的聲音里掛斷了電話。
我的手機(jī)卻始終貼在耳邊,仿佛隨時都會再傳來她的聲音。
兩天后,抵達(dá)西貢的早晨,少有的無風(fēng)的天氣,大雨仿佛簾幕垂落在水泥的地面,在所有的邊緣孤獨(dú)的游走。
上午八點(diǎn),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條小街,對街影音租賃店的柵門依然緊閉,門邊的那盆夕顏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瀕死的潰爛,攀爬在柵門上的葉俱已枯黃,花盆的泥土里長出的葉尖在雨中堅忍的搖擺,儼然困苦的煎熬。
我推開鏤空雕花的院門,雨水沿著指尖宛然趁虛而入的流淌,濕透了我的衣袖。
我在樓門前收了雨傘,從提包的側(cè)袋里尋出鑰匙,推開熟悉又儼然陌生的樓門。
“你回來了?”
我循聲望去,Trista坐在餐桌的邊緣,手里捧著一杯咖啡看著我。
“沒去店里?”我看了一眼腕表,平日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已在去咖啡店的路上。
她搖頭一笑,“我做早餐給你吃?”
“我吃過了。”我微微一笑,“我上樓了!
“汐染……”她穿著一雙拖鞋朝我走來,半途卻又停下腳步,一雙眼神里宛然撒嬌的憂郁,“以為你不回來了。”
“只是回去辦個簽證!蔽覝\淺一笑,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面上樓一面對她說,“外面在下大雨,晚一點(diǎn)去店里也好!
“汐染!彼兄鴺翘莸姆鍪痔ь^望著我,不經(jīng)意間蹙起眉心來。
“我回房洗澡!蔽医o她看我濕透的衣袖。
她默然點(diǎn)頭,沒有再說話。
這個上午,我在給林嘉豪掛了一通電話之后,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醒時望見床頭的座鐘已是下午三點(diǎn)。我坐起身來,看見Trista就坐在窗邊我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安靜的看著我。在她身邊的小圓桌上,是一只四方的保溫食盒。
“很累吧?”她見我醒了,一面溫柔的問我,一面打開那只食盒,食物的香氣在空氣里仿佛安逸地彌漫,“我做了吃的,誰知道你這么晚才醒。”她的語氣里像是在撒嬌的埋怨。
“Trista……”我的心里卻是徘徊于欣喜與憂郁之間,只是望著那張溫柔的臉,卻是欲言又止。
“快吃吧!彼幻嬲f著一面從桌上的醒酒器里倒出一杯紅酒來。
“Trista……”我看著那杯紅酒,忽然想起之前我為她做早餐的那個早晨,有時候,我寧可回到那個時候,讓時間從此凝固不變。
“怎么了?”她看著發(fā)呆的我溫婉地笑說,“我記得你喜歡千禧年的Mouton!
“有些事……”我在猶豫間變得語無倫次,“有些事,既然沒有可能,或許還是回到最初的好。”
“我不太明白!彼哪樕蠞M是疑惑,唯有眼神里沒有。
我從桌上拿起腕表戴在左手上,遮住手腕上那塊年少時留下的疤,“這些天我想了很久。不管你選擇什么,我都應(yīng)該接受。我不該拿我的一廂情愿去束縛你。只是,有些感情我做不到去壓抑它止步不前。既然不能再往前,不如就回到最初吧!
“汐染……”
“我約了嘉豪,先走了。謝謝你為我做的午餐!蔽依_房間的門,在她的沉默中走下樓去,走出樓門,走過驟雨初歇的天空下灰霾的小院。
對街的影音租賃店里,清子又像從前一樣坐在玻璃的轉(zhuǎn)角柜臺后面,涂著猩紅甲油的指尖捏著一支Marlboro Beyond,雪白的手背上多了一處分明的青紫。她望見我時,依舊是如平日里溫婉的微笑。
而我卻笑不出來,我變得無從予誰安慰,忽然間,就像是遺忘了微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