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見,或者不見,他就在那里
作者:宣兒      更新:2017-01-14 22:36      字數(shù):4013
    那一年她的事情還挺多,從西江回來不久,她接到一個會議通知,她很快又從北京飛到了鶴城。而鶴城離貝爾嘉并不十分遙遠,他讓她來貝爾嘉,他不是私下里跟她說的,他們那會兒還沒在光影那個私人空間說過話呢,他的樺工作室還有他的那個叫鄭遙的小兄弟在那一天也都給她種了太陽,也像他那樣在光線上和她說,過來吧,來貝爾嘉。

    她不是不想去,可是想歸想啊,真的邁出那一步,對她來說十分艱難,而且他們也僅僅是剛剛有點熟悉,她這樣貿(mào)然前往是不是有點突兀呢,從她和他認識的那天開始她好像已經(jīng)習慣這種虛擬的交往關系,她在文字上可以和他走得很近,可是現(xiàn)實,讓她真的去見一個真實的他,同時也以一個真實的她的面容去見他,她還是有些惶然。

    他又連續(xù)發(fā)了幾次仍然是說讓她來看看拉布拉圖,她于是在惶然中有了幾分動搖,她看著那些圖片,他剛剛搭好的籬笆小院,他自己鋪的土灰色的長長彎彎的小路,他的棧道他的畫,還有拉布拉圖原始村落的古樸,這些與她童年住過的奶奶家也就是她現(xiàn)在來開會的鶴城多么相像,她好像又看到了她小時候。會議要結(jié)束的時候,會務組的人問她訂機票的事,她猶疑了一會兒,然后她說了貝爾嘉。

    那天早上,她從酒店門前叫了輛出租去往機場,路上她看著窗外她心里還是十分的忐忑,昨晚她幾乎一夜沒睡,她起來后從鏡子里看到她的眼袋和黑眼圈又加重了許多,她知道她在意了他,一個女人無論她有多老,當她特別在意她在一個人面前的形像時她心里一定是喜歡上了那個人,現(xiàn)在的她就是這樣,如果她對他沒有愛意,那么就當是好朋友之間的一次往來,她到了鶴城而鶴城距離他的拉布拉圖很近,然后她順路去他那里走走看看,也是順理成章的,她根本不會在意自己老沒老,自己臉上又多了幾分皺紋,眼袋有多深多重,她知道她在意了他,她越是這樣在意,她就越是感到她不該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就保持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不是挺好嗎。

    她從未刻意在他那兒隱瞞過她的年齡,當然她也沒有明確告訴過他她到底有多大,但她發(fā)過她現(xiàn)在的那些照片都是真實的,也沒經(jīng)過什么加工,但那畢竟是照片,真實的她,如果他真的見了,會怎樣,他會不會看她一眼然后掉頭走開,或者禮貌客氣地接待她一下,那么若是這樣她該多么尷尬。

    機場距離酒店不遠,車開了一會兒就到了,她領好登機牌找到登機口,她沒有托運行李,她手里拿著登機牌站在了彎彎曲曲的排隊等侯登機的人群里。

    從大玻璃窗那兒她看見有架飛機正在起飛,天上沒有云彩,陽光并不十分耀眼,她早上起來晚了,匆忙中沒來得及仔細化妝,她把化妝包從旅行箱中掏出來放在隨身背的雙肩包里,準備在飛機上好好捯飭下,最重要的當然是眼袋和黑眼圈,她得多抹點遮瑕膏,就在她往雙肩包里塞化妝包的時候,她手一松她手里攥著的登機牌掉到了地上,這時站在她前面的一個小伙子他看上去應該有十七八九的樣子也許不止,也許跟他差不多大吧,他回頭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他就叫了聲,阿姨,你的東西掉了。她彎下腰撿起登機牌對他說了聲,謝謝。

    他的那聲阿姨讓她心里一震,她站了會兒然后拉起旅行箱向洗手間走去。她站在洗手間鏡子前,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燈光下,她看上去顯得非常蒼老,她以前是沒有白頭發(fā)的可是那天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還是洗手間燈光的反射,她在她的頭上看到一根白頭發(fā),短短的頭茬兒,直直的立在頭頂,像突然長出的一根稻草。她伸手去拔,卻又怎么都握不住,也拔不下來,她掏出化妝包找出修眉毛的小攝子,小攝子頭太尖,她一使勁頭發(fā)從中間斷了,然后任她再怎么撥拉都再也找不到那根沒能斬除的白發(fā)。

    她沮喪地站在鏡子前,是啊,那個小伙子,那個和他幾乎一般大的小伙子,只有他才跟她說了實話,她老了,她從前一直沉浸在自己還年輕著的美夢里,掩耳盜鈴般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這么多年來她的生活是封閉的,她很少跟外面人來往,偶爾見幾個女朋友,而現(xiàn)在的女人,見了面都是互相夸贊的,就像如今微信朋友圈里的點贊一樣,有誰會蠢到跟你說哦你老了,她們互相見了開口就是呀一點兒都不老,又瘦了呀,真的,她這個人是個實心眼兒子,明明是人家恭維的話,她卻往往都會信以為真,就這樣這幾年下來她幾乎聽到的都是你沒老或是沒怎么老像個小姑娘似的,于是,她也真就以為自己還是個小姑娘呢,如果不是剛才那小伙子像那皇帝新衣里的小孩告訴了她,她還沉浸在她那美夢中不醒呢。

    她掏出粉底盒,往黑眼圈和眼袋又壓了幾層粉上去,可能是這幾天鶴城氣候干躁她臉起了皮兒,她壓上去的粉兒一塊塊堆積在一起,看上去像只老土豆上的皮兒皺巴巴的皸裂著,這時候她聽見了有人喊她名字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她從鏡子前離開,側(cè)耳細聽,是機場廣播:倪圣桑女士,請您馬上前往6號登機口準備登機,準備登機……播音員的聲音在她耳畔一遍遍地傳來,她站著沒動,一行淚水從堆滿粉底的臉上流淌下來,她抹去一行又淌下來一行,直到廣播的聲音停止,她走出洗手間。

    6號登機口空空蕩蕩,她站在明亮的大玻璃窗前,看著那架飛往貝爾嘉的班機正在緩緩滑離跑道。如果是十年前,哪怕五年前,我也會勇敢地走向那架飛機,現(xiàn)在我老了,我沒有勇氣了。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完,她轉(zhuǎn)身離開機場。

    她昨天并沒有明確告訴他她今天會飛到他那里,他們一直到現(xiàn)在都從來沒有私信過,更不知道他的電話及任何別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所有的交往都是在光之翼。她昨天在他給她種太陽時她說的是好啊,明天真的飛過去,后面是個偷笑的表情,他回的是等你。她訂好機票她也沒有告訴他。她知道從貝爾嘉怎樣去往拉布拉圖,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那是又不是的虛虛實實的文字關系,那些詩意的敘述與抒情,美好又浪漫,她不知道他會不會去貝爾嘉機場接她,或許他會以為她在和他開玩笑的吧,不過,即使是他不會接她,她想,她也應該告訴他一下她已經(jīng)決定了回北京。

    她從機場出來后叫了輛出租,她跟司機說去火車站,在出租車上她掏出手機,可這時她的這個破摩托羅拉卻又上不去網(wǎng)了,她試了幾次全不行,這幾天它像抽風似的一會兒能上一會兒又不能上的,她到了車站在售票窗口她買到了回北京的車票,時間剛剛好。她上了火車以后她又繼續(xù)試看看能不能上網(wǎng)還是不行。

    從貝爾嘉開往北京的列車緩緩起動,與此同時,他登上了拉布拉圖去往貝爾嘉的一列小火車,他們的火車幾乎是同時起動的。

    他乘的那輛小火車只有幾節(jié)木質(zhì)車廂,火車外觀非常漂亮,褐色的車皮,包裹了原來老火車的綠色車體,小火車頭那兒插著兩面紅旗,他們的火車相向而行,像兩個渴望已久的戀人正在朝對方飛速奔馳。電影里的畫面應該這樣拍:外面是美麗的貝爾嘉,一座座金黃色土黃色褐色的小木屋,那些小木屋的外型就像歐洲某個小鎮(zhèn)上的風光,非常洋氣,一望無際的森林與田野,深秋金黃色的樺樹。這時候要用航拍,你會看到,兩列火車正在廣袤的貝爾嘉湖呼嘯著朝著彼此飛馳而來,一點點接近,直到在阿布里,哦,阿布里,對,就是阿布里,鏡頭搖給他,他站在火車車廂連接處的車門前,他穿的是件灰色大衣,頭上是他非常文藝的那頂黑色帽子,腳上是黑色高統(tǒng)皮靴,他手里拿著手機,眼睛看著窗外,然后鏡頭切回到她,她坐在車窗前,她穿的是綠色碎花長袖連衣裙棉布質(zhì)地,梳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頭上戴的也是像他那樣文藝的一頂小帽子也是黑色,帽沿右側(cè)有枚木質(zhì)扭扣,把帽檐外翻上去了一部分,那帽子與她梳的兩條辮子以及她的臉型十分搭配,或許是因為戴了這頂帽子她的眼袋和黑眼圈被遮住了這時候你又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了。

    她和他幾乎一樣顏色的灰色呢大衣放在臥鋪的枕頭上,她脖子上系了條深灰和墨綠相間的條紋圍巾,那種學美術的人最喜歡的顏色,她真像個畫畫的,她倒不是特意這樣為他打扮的,她年青時她的丈夫是個畫家,她跟著他耳濡目染她學會了怎樣搭配衣服,她買的所有衣服全都那么那么文藝,當然她也特別特別文藝,她看著窗外,目光里有些許感傷,眼里有瑩瑩的淚水緩緩涌動。她拿著手機她發(fā)現(xiàn)手機突然又可以上網(wǎng)了,她登上光之翼,她在往她的空間上書寫文字:回北京的路上,此刻,火車即將經(jīng)過阿布里,我在聽鄧麗君的歌曲《君在前哨》:今天我把懷念送給你,謝謝你把溫暖送給我,我有了你在前哨保護我,為了你,我會珍惜我。有時我也問白云,有時我也托藍天,向你問侯。

    **部分出現(xiàn)在兩列火車相互交錯的瞬間,這時候,要用慢鏡頭拍攝,他們同時在光之翼空間上書寫文字,他此刻寫的是:我在去貝爾嘉的火車上,我親愛的你在哪里……然后他們同時按了發(fā)送鍵,就在兩列火車相遇的那一瞬間,童聲合唱歌曲《蘇麗珂》響起: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里……

    他們看見彼此了嗎?應該是看見了,也可能是沒看見,對,“見,或者不見,你就在那里”。這句詩也可以作為畫外音隨音樂一同出現(xiàn)。慢鏡頭結(jié)束,兩列火車漸漸分離,像他們兩個人,滿懷深情走向彼此,然后在相聚的那一瞬間默然離開,多么優(yōu)美多么傷感多么美好多么浪漫的畫面。這樣兩個人,又是這樣這樣的兩個人啊。他們的情他們的愛她狠狠地壓制回去的淚水他青春飛揚的腳步他向她飛奔而來的狂風般巨烈的勃勃生機,是這樣的感情這是不是愛,為什么他們不可以相愛,就因為她比他大了二十歲嗎,為什么她不敢去見他,就因為那小伙子叫了聲她阿姨她就絕望了,她頭頂突然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她就永失我愛永失我愛了嗎。鏡頭從他們兩人切到外面,隨著兩列火車漸漸遠去音樂也隨之慢下節(jié)奏,這時候拍的應該是貝爾嘉湖畔的景色,一片大森林,飛機俯拍,阿布里河水緩緩流向遠方。

    她的頭一陣眩暈,她按完發(fā)送她看見了那輛小火車,她差一點驚喊出他的名字,她看見了他,沒錯,就是他,他昨晚光之翼上發(fā)的照片就是他現(xiàn)在穿的這件灰色大衣和那頂非常文藝的黑帽子,還有那條好看的黑色圍巾,她眼睛里飽含了多時的淚水此時終于流淌下來,她笑了,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揚起,她現(xiàn)在心里不再悲傷,她覺得非常幸福,就在那一刻她跟自己說:我愛他!拔覑勰悖拖駜纱粫䲡r的相互熱愛,有一種它們相互擦肩而過時感到無法說清的惆悵”這是費爾南多.佩阿索的詩,此刻,她沒有惆悵,也沒有悲傷,她擁有的是幸福,因為,她看見了他,看見了愛,它,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