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路修羅的面目
作者:
陶林 更新:2016-02-04 14:58 字數(shù):2526
這時,他們來到了另一個園子里。這個園子的全部庭院是一方開滿了荷花的池塘。那波浪狀起伏的白墻將池塘團團圍住。緊挨著那一圈白墻的是棧橋式的游廊,它們的底部靠插入水中的木樁支撐。也有一條石砌的九曲浮橋橫貫塘面,從南北兩個方向上連接起游廊和池塘中間那座亂石堆出的假山,假山旁邊還有一座窄窄的石拱橋,連接那個佇立池塘中心的八角水榭。
“走哪邊好呢?”路修羅轉過頭來詢問阿莞。阿莞并沒回答,她一直注視著那墨一般黑的水面。它的絕大部分為層層密密的荷葉所履蓋,月光很仔細地灑在那些荷葉上,使它們由濃綠的色澤變?yōu)轺烨嗟纳珴。荷葉襯托出一朵朵潔白如月的荷花,這些迷人的睡蓮在月色中微風中搖蕩不止,又沾著點水汽的朦朧,便有了神韻,有了生氣,仿佛是張張笑臉。阿莞看到這美景卻沒來由地汗毛豎立,她喘著粗氣,努力使自己別把荷花與笑臉相聯(lián)系。
“還是走中間的路吧!”路修羅笑著說,“中庸之道嘛,還可以欣賞荷塘月色的美景!”說完他甩了甩燈籠,引著阿莞走向池塘中間的那座假山島。他們走著九曲浮橋,阿莞注意到腳下砌橋的石塊是黃褐色,她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黃泉路。為了克制住自己胡思亂想帶來的恐懼,她又將打斷了的話頭接上:“對了,路先生,您說您是研究什么來著?”
“我嘛!”路修羅咳了咳說道,“我主要受國際精神分析學會之托遞交一份有關貴國公民潛意識分析的論文。此外國際漢學會,國際語言學會,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國際歷史學會……”他一口氣報了大約有幾十個國際組織的名稱,“這些組織都派我來作貴國的研究,所以嘛,我可以說是深孚眾望!”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名片交給阿莞,借著月光阿莞看到這些名片上印滿了各式各樣的頭銜,花花綠綠的,卻沒有一張是重復的。看來這家伙不是在吹牛。
“現(xiàn)在這世道嘛,不管在哪,頭銜越多越適用。所以我是來者不拒!”路修羅從阿莞手中收回名片說道,“當然,這些紙片對于我的女王你是一錢不值的!
“您真厲害!”阿莞嗅嗅指尖留著的名片上的香氣說,“您的學問看來是非常非常淵博了,那您對我國研究的論文有沒有寫好了呢?”
“這個嘛!”路修羅一時語塞,“……還沒寫好,一篇都沒有!來貴國第一天,我認為我的工作將非常簡單。等到呆了三天后,我就覺得原計劃五千字的心理分析論文實在太單薄了。等到了十天后,我覺得有必要寫一本書,再等到呆了十五天,我開始對我們那個學會賴以維持的諸種理論產生了懷疑——你說這是不是件要命的事。貴國居民的心理是我這個過路人一時兩時難以分析得透的。太微妙,太難于捉摸!”他的語氣倒越發(fā)謙虛起來。
“嗯,做學問嘛,總不會那么容易的!”阿莞倒像個老師似的,鼓勵起路修羅來,“我們中國人是非常容易相處的,我們都很和善!”
“這也是在西方比較流行的說法。當然他們都是用貓一樣的眼睛看待你們的,包括一切的東方人。我絕非一個西方主義者,我之所以對貴國居民的心理感興趣絕非出于獵奇。我想,那跟我的職業(yè)有關,我的職業(yè)促使我過問每一件靈魂的質量!”
“您的職業(yè)!”阿莞興趣盎然地問:“您是指哪一份呢?也就是在哪個組織里有實職,或者是,或者是……”
“官方身份是不是?”路修羅接上了阿莞的話茬,“用通行的叫法,也可稱之為行政職務!
“是的,是的!”阿莞所想的就是那個意思。
“噢,你也該懂得這個道理,一個一清二白的流浪漢不管在哪都不太容易和官方發(fā)生聯(lián)系的,除非在警察的照顧下幫助缺少顧客的監(jiān)獄充充門面!”路修羅怪聲怪氣地說。
可是你并不是個真正的流浪漢嘛!阿莞想。
“你認為我是學者是不?”路修羅接著阿莞的想法說,“你覺得一個真正的學者與流浪漢有區(qū)別嗎?不過,到了貴國后我的確有了點行政職務,或許它們要比我的一大堆流浪漢頭銜有用得多了!”
“您真的在我國當上了公務員?”阿莞忽然覺得這個路修羅有點不可思議。他是她目前為止所見到的職業(yè)最為復雜的人,即便她以前那一大堆顧客中也難找出一個與他相比的。
“一些小手段而已!”路修羅從懷里又掏出一大把的東西來。他從中抽出一塊破破爛爛的黃綢布說:“這是一份被拖延了的圣旨,上面蓋著大皇帝的章,在這份文件里,我被任命為東方專制主義籌建顧問團首席顧問。此件發(fā)文時間是兩千多年前,是漫長的公文旅行延誤了它!”接著,他又從中抽出另一塊尿布一樣骯臟的布說:“這是一個御用馬戲團發(fā)給我的邀請函,他們在考察了我點石成金、化水為油的魔術功力之后,鼓動我發(fā)揚忠君思想,為大皇帝的金口玉言做豆汁點鹵般的工作。實職是:首席御用吹鼓手!”
他的確會表演魔術。阿莞滿心佩服。
路修羅又翻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來:“瞧瞧,這是東方刑罰研究會在一場大屠殺中發(fā)給我的緊急公文,此文的大致意思是:鑒于刑律愈為森嚴,皇帝脾氣更加反復,告密者越來越多,他們覺得黥臏杖宮刑大辟凌遲遠遠不夠,還需要研究點更令人骨酥或更多殺人的方法,因此迫切需要我給予幫助。我本想推薦毒氣,可惜當時條件有限,它只被后世的西方人所享用。此外,還有集中營管理和文字獄管理委員會任命函,圖書審查和焚燒執(zhí)行組織的任命函——”說到這,路修羅稍一停頓,他找出了一份鉛字打印的公函說,“這可是最近的一份官方任命書了,它任命我負責查禁一部尚在作者腦中醞釀的革命加戀愛式的小說。當局認為這本胚胎期的小說可能會對專制的穩(wěn)定起到不良影響。就在我設想用催眠術或精神干涉法使作者在腦中毀掉這部公式化的作品時,當局的某一位官員想到了一個更干脆的方法:把那個青年寫作者拉到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槍斃了事。類似手法幫助他們成功地清除掉了五個危險品。不過,當我設想取得了成功,急匆匆趕來赴任之時,那個發(fā)文的當局已經快完蛋了。世界上不會有僅產生一個結果的做法,這倒是個常識。更糟糕的是,當局雖然完蛋了,可那部作品還在這個文本的世界中殘存了一些斷片下來。它表達了對那個作了古的政權無邊的仇恨與詛咒!”
路修羅的這一席話剛一說完,阿莞就想出了一個恰當?shù)脑~語給予評價:一派胡言!什么這個委員會那個研究會的,這個路修羅有著三流搞笑古裝戲中常見的油嘴滑舌毛病,好將亂七八糟的現(xiàn)代詞匯向古人頭上亂套以追求滑稽效果。其實這一點不可笑,還令人惡心。阿莞還是沒弄清這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她已被連篇的謊話弄得興趣盡失。阿莞絕不信那一把的破布爛紙有一件是真的,雖然那上都寫得言之鑿鑿并蓋有各式各樣鮮紅的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