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眾魔王的座次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2-24 16:07      字數(shù):3958
    端坐在寶座中的路修羅細聲對阿莞說,“因為——嗯,我的侍從朋友,你別光站著,也找張椅子坐下來吧,我并不介意你坐在女王的旁邊——”他突然對著那個隱身人作出了邀請,阿莞便看到自己左側(cè)的那張胡桃木椅子“吱”地被拖了出來,紫色桌布開始向內(nèi)皺起,想必是那個人坐下了。木椅的各處榫頭大概都有些松動了,那人坐下后,椅子有點變形并發(fā)出輕微的“吱吱”響聲。

    “是你嗎?”阿莞捏著嗓子小聲問那椅子上的空蕩蕩。

    “是我,宮殿中的觀光還算愉快吧?”那空蕩蕩詢問阿莞。

    “還好,各處都挺有趣的!”阿莞小說聲。

    “那只是很小的一個部分——注意聽路修羅說話!”

    “……因為,我要首先遵從貴國的習慣,”路修羅接著做他的解釋,“貴國公民比任何一個國家都習慣在餐桌上解決問題,以致貴國很多的問題都超不出餐桌的范圍,所以嘛,我們?nèi)豚l(xiāng)隨俗如何?”

    “路先生,請別對我國總是刺諷挖苦!”那個隱身人忿忿不平地開了口,“一些問題,我們可以慢慢地改,慢慢地轉(zhuǎn)變!”

    “唔,我的朋友,我只是說入鄉(xiāng)隨俗,并無他意!”路修羅強調(diào)說,“其二,是因為……我本人也有這個習慣,會為每位我所認可的杰出靈魂籌辦一次這樣的筵席,以此表彰他對人類和魔鬼的世界作出的貢獻。在這一點上,我自認為比他要大度的多。他從不款待異端!”

    “這點倒不假!”那個隱身人悄悄對阿莞說,“我和他一起招待過上個世紀許許多多卓越的人士,一些哲學家、科學家和藝術(shù)家!

    “……我也宴請到了貴國有史以來幾乎所有的杰出人士,我們一起討論過有關(guān)東方文化的所有領(lǐng)域和所有問題,大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一頓飯都吃得很成功!不過,倒有一個人敢拂袖不接受我的邀請。他就是那個據(jù)說骨頭比石頭還硬的周醫(yī)生。我對這位醫(yī)生興趣盎然,甚至超過貴國歷代稱傾的圣人們,他卻很不給面子,并宣稱我這的飯是:吃人的筵席!是吃人的筵席?真令我感到失望,他怎么能這樣對待我的好意呢?再說我又不是那種巨人島上食人的惡魔,我對人肉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關(guān)人們心里面的東西。不過,我倒和貴國一位曾吃過嬰兒肉的君主交流過,他的意見是:人肉并不見得有多鮮美!對于貴國人相食的歷史,后來我還真做了細致一點的研究,比如說每一次的大災(zāi)大旱之時,赤地千里,人爭相食,具體說有……”

    “路先生!我提醒您,就我們步入文明之后,你所來的那些地方還處在普遍食人的蠻荒狀態(tài),這點你們的文豪也承認。食人的苦難在于……嗯,天災(zāi),好比黑死病的流行!就世界范圍來看,我們的食欲是非常之小的,根本不能和擁有無數(shù)邦斯那樣的饕客的那邊相比。我們保留了祖先們很多美好的習慣,比如素食較多,比如節(jié)制餐飲……”隱身人又忿忿不平地打斷了路修羅的話,詞辭甚為激烈。

    阿莞原以為路修羅會勃然大怒,可他卻沒有,依然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他只是抹了一把蓬亂的藍胡子問隱身人,“看看,我的朋友,你又在撒謊了,你心里真認同你所說的嗎?我得承認,不知節(jié)制是那邊越來越重的毛病,比如過度的食肉,比如上趟廁所都懶得動手擦屁股,但這與貴國的食人記錄有什么關(guān)系呢?據(jù)我所知貴國的歷史上曾有過這樣的記載,講了一支由農(nóng)民組成的抗議軍在和政府軍交戰(zhàn)中大量捕殺活人,取其肉來補充軍糧的事實!”

    “這是苦難造成的。政府對農(nóng)民也從不心存體恤,而是用榨光一切的惡毒手段!那么,據(jù)我所知,在第一次大戰(zhàn)之時,那邊的托拉斯主們居然用陣亡士兵的尸體來榨油,這與取肉當糧有何區(qū)別?第二次大戰(zhàn)的事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我說嘛,”路修羅得意洋洋了,“不管在哪,人總是無藥可救的,連魔鬼干不出的事你們都干。在適當?shù)臅r候,我會因這些行為對你們做出一點懲罰!好了,我們先別爭來爭去而把我們尊貴的女賓晾在一邊了。在正式開飯之前,我們喝點開胃酒怎樣?”他最一句話是問阿莞的。

    阿莞連忙搖頭說不用。

    “別不好意思嘛,到了我這就請隨便,我是蠻邦之人,不太懂什么宴會上的禮數(shù)。嗯,你看一看,我這有香檳酒,杜松子酒,白蘭地和威士忌,烈性伏特加,希臘茴香酒……噢,對了,還剩一點麝香葡萄酒,這酒的大部分都叫那個醉鬼詩人給喝光了。他也沒白喝,當場給我來了幾首夢游和美酒的詩,棒極了!剩下的一點還帶著他的詩氣呢!呵呵!——”

    阿莞還是堅持說不用,她怕自己喝了酒后會在路修羅面前失態(tài)。

    “那么來點別的什么……好,讓你嘗些歐洲的茶點如何……絕對不比那家老字號的仁寶齋點心差,而且能帶給你不一樣的感覺!”路修羅很有風度地介紹著,語氣甚為誠懇。

    阿莞當然不敢再拂他的好意了,點點頭稱謝。路修羅敲了敲桌子,一盤茶點便悄悄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隨便吃點吧!”路修羅笑著招呼。

    “隨便吃點吧!”隱身人也柔聲招呼,“這是美妙的椴花茶和扇貝甜點,名叫小瑪?shù)氯R娜!”

    阿莞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點心,細細品嘗,也不覺得有多味美,微微有點甜罷了。她輕聲問那隱身人:“真是歐洲的點心嗎,名字倒不錯?”

    “的確是的!”隱身人回答她,“是歐洲的,滋味并不多奇怪是吧,那么試著喝點椴花茶吧!它能令你品嘗到一些記憶深處的滋味,懷念一些人,一些往事……”

    “是您的妻子海倫嗎?”阿莞問,“這點心能讓您回憶起她嗎?”

    “海倫……”隱身人頗感意外,輕聲說,“你還記得!噢,快喝茶吧!”

    阿莞便抿了一小口那小瓷杯中的椴花茶。茶水里的確有淡淡椴花香氣。水攜著香氣慢慢滲入阿莞的牙縫,又慢慢滑入他的舌端。茶水浸泡了她含在口中的點心渣,兩者漸漸混合成一體,隨著舌頭輕輕的攪動而填滿整個上腭和舌面的空間。這一剎那間,隱身人所說的那種種的體驗便真在阿莞上腭和舌面間奇特的感受中全部應(yīng)驗了。阿莞感有到一股難以言傳的舒適感正從自己的口腔里源源不斷地傳出、擴散到她渾身上下。那種舒適感絕非毒品搖頭丸那種令人癲狂的麻醉,而是一種正午陽光明媚中的心平氣和,一種不經(jīng)意間走入塵封往事的欣喜與從容。阿莞愕然地注視著那些附著愉快樂彩的往事像一只只小球一樣在自己的對面蹦噠、跳躍。這樣的回憶與井中的回憶感覺是截然不同的。阿莞看到媽媽在面糊中打入了一只雞蛋,然后用筷子輕輕地攪和,她指著一只花書包說:“小莞,外婆出錢送你去讀書了,你甭割草放羊了。明天去小學校里念書吧。外婆說,就算女娃兒也得念書,沒知識就沒出路。她還說,你能念到什么程度就支持你到什么程度,你好好用功,念上個大學報答外婆!”……天很藍,草很綠,阿莞看到幾只小羊羔正簇擁在一起向水草最肥美的山坡上進發(fā),阿莞跟隨著它們大聲朗誦一周來那個和藹的女老師所教的生字和課文,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老師了……她站在那高而窄的試衣鏡前,害羞地打量穿著梔子花連衣裙的自己,婷婷玉立,有如出水芙蓉。她的目光沿著修長的脖子向下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線條流暢的蝴蝶骨、豐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腹和碩長的雙腿,她幸福極了,此刻,她不是站在模模糊糊的鏡子里而是站在那動人的名詞“少女”的正中間。幸福感像水波一樣蕩漾,裝點了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和渾身散發(fā)的清香。她的手慢慢從兩腮向下移動,移過脖子,移到了胸脯尖峰上,她試探著輕輕一捏,那幸福一蕩漾感便像深深的酒渦一樣化成了美好的醉意……還有情竇初開的時節(jié)——

    “唔,多么美好的回憶!”路修羅朗聲將阿莞從追憶美好年華中喚醒,“我看到了我的女王將整個世界納入到一片記憶的花瓣中去了。那么,我的點心還不錯吧,我鏡前的少女?”

    “嗯,嗯,好!”阿莞連連點頭,她不禁對那矮胖的小點心青睞有加。

    “呵呵,正如所有的遺忘是一種災(zāi)難也是一種幸福一樣,所有的記憶是一種災(zāi)難也是一種幸福。因為遺忘和記憶從來就不是真實的,我們把全部的現(xiàn)實感受投入到了過去,或美好的愿望或不幸的憤懣,我這些點心之所以美妙,是因為它有特殊的魔力,能將你的記憶蒙上無比愉悅的色調(diào)吧!這也算是我對展示那口水井的一種補償!”

    路修羅說完這一番話后,自己斟了一杯紅色的葡萄酒無聲無息地呷了幾口。他喝酒的姿勢使阿莞一下子覺得他有著無限的親和力。他居然自稱是魔王撒但,一點都不象,只是個普通的外國老頭吧!就他所說的話,正常人聽了未免要笑掉大牙——不過,這稀奇古怪的宮殿該怎么解釋呢?

    “按照我們的風俗,”路修羅放下酒杯后說,“在正式晚餐之前,應(yīng)該有個嚴肅的祈禱儀式。我是個內(nèi)心非常虔誠的魔頭,所以我也要祈禱一番,希望你不介意,因為你畢竟是異教徒……呃,非教徒!”他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吻。

    “您祈禱吧,您祈禱!我不會妨礙您的,我不吭一聲!”阿莞當即誠懇表示。

    “那就好,愿我保佑你!”路修羅整了整破睡衣,高聲說道,“嘔,哈利路亞,來點美妙的六弦維奧拉琴和管風琴伴奏吧!”

    路修羅的話一說完,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樂曲聲便隨之響起,類似于小提琴和鋼琴的合奏。曲子溫文典雅,又富于升騰的靈氣。不一會兒,響亮的合唱聲也從四周傳來,好像這屋子周圍有一圈的贊美詩唱班在歌唱,詩歌只有一句: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這是贊美上帝的意思。就在這一片贊美聲和典雅的音樂中,路修羅垂下頭開始了他的祈禱儀式。阿莞知道要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她大氣不敢出一聲,也低下頭去。只聽路修羅禱告道:

    “哈利路亞,我的彌賽亞,我萬能的上帝!我的神啊,我向你禱告,我,最讓你頭痛的那個逆子在向你禱告!我用最大的聲音向您禱告,即使你年老體邁,即使你眼花耳聾,你也應(yīng)該聽得到我這發(fā)自肺腑的祈禱者,這個惹您生氣,讓您加速衰老的逆子,這個令人神共憤的不肖之徒。啊,您聽聽,我真的很虔誠!先讓我將您贊美上一段,用威嚴的詩歌贊美您那老去的容顏,贊美您在火爐旁的睡思昏沉——”

    緊著,路修羅稍作停頓,清了清嗓子,吟出如下的詩篇來:

    “神啊,您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

    的力量,

    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

    所以地雖可改變,

    山雖搖動到海心,

    其中的水雖砰訇翻騰,

    山雖因海漲而戰(zhàn)抖,

    我們也不害怕。

    有一道河,這河的分汊,使神

    的城歡喜。

    這城就是至高圣者居住的圣所。

    神在其中,城必不可搖,

    到天一亮,神必幫助這城。

    外邦喧嚷,列國動搖。

    神發(fā)聲,地便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