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羅馬假日(下)
作者:
陶林 更新:2016-03-03 14:25 字數:5181
“亞蘇,亞蘇,拯救者亞蘇!”
時辰到了,大競技場中的角斗士中有人高喊起這樣的口號。此時,亞蘇正和一個紅頭發(fā)的汪達爾人纏斗不休。這個身材魁梧的家伙,操著一口奇怪的語言,似乎是在不斷地向神靈祈禱。他運斤如風,手中的利斧像雨點般砸向亞蘇。亞蘇的盾牌根本無法抵抗他斧頭的襲擊,他原先手持的長劍早已經折斷,此時他的武器是從一個死者身上拔出來的短矛。汪達爾人滿臉是血,他的目光比野獸還要瘋狂。這位在多瑙河北岸茂密的森林里狩獵為生的野蠻人,在未被羅馬邊防軍抓捕之前是何等地平靜。然而命運卻驅使著他來到這個奇怪的地方,在無數奇怪的南方人的叫喊聲中,和一個陌生的無冤無仇的人廝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非要殺死對方,只知道只有殺死他人,自己才能夠活下去,據說,如果自己百戰(zhàn)不敗的話,那么南方人有朝一日會將自由賞賜給自己。于是,他在一場又一場的角斗中殺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很木然地殘殺成了他活著唯一的方式。就這樣木然地,汪達爾人用雙手掄起大斧,像辟木頭一樣自上而下地劈向亞蘇。亞蘇側身一閃,斧頭辟在了他破盾牌的邊上!斑邸钡匾宦暰揄,盾牌被打飛了,亞蘇手中僅僅留著盾牌的手柄,而汪達爾人的斧頭也深深嵌在了泥土里。由于用力太猛,他竟一時拔不出來。
亞蘇丟掉盾牌的手柄,將手中的短矛平平舉起,只指汪達爾人的咽喉。這個頭上帶著一對鹿角的家伙,被設定為野蠻人頭領,如果擊斃了他,那么整出戲就告終了:帝國的英雄們打敗了全部的野蠻人,拯救了偉大的先知。只要亞蘇的手輕輕向前一送,那么全場的歡呼就會像雷暴一樣卷起。所有永恒之城的居民們都要向本場的英雄,皇帝陛下最好的演員致敬。而且,自由將作為最高貴的賞賜品來到亞蘇的身邊。
“亞蘇,亞蘇,拯救者亞蘇!”
同伴們在這個時候喊出了既定的暗號。
“殺死野蠻人,殺死野蠻人!”
全場的觀眾也在這個時候沖著亞蘇喊叫,那些瘋狂到了極點,馬上就會爆炸的貴族和市民們統(tǒng)統(tǒng)都在叫喊。
“為著愷撒千秋的光榮和帝國無上的威嚴考慮,我一直在調查著有關于耶酥和他所傳播開的那些言論的事……我曾經捉到一個高明的智者,此人自稱名叫查理丁第二。這個人對哲學,尤其是古代希臘人的哲學深有研究。他宣稱,他們所傳播的那種思想,的確就是至高無上的‘邏各斯’,是宇宙間唯一的真理。他還說,真的哲學就是真的宗教,真的宗教就是真的哲學。我的愷撒,我的陛下,如果按照他們的解釋,我們勇武的諸神們全部的智慧,全部的哲學,在那種思想面前全成了不攻自破的讕言。假如我們不能很好地處理好這樣的思想的話,那么,它給帝國帶來的影響會大大超過北方的那些野蠻人。當然,那種影響很可能偏于不好的那一邊,但如果我們……”
“殺了他,殺了他!”皇帝一骨碌從軟榻中站立起來,向競技場中頻頻揮手。他看到了亞蘇的戰(zhàn)功,那個身材并不算高大的角斗士,居然制服了看上去力量是他三倍的野蠻人頭領。太棒了,太棒了!皇帝也欣喜若狂!按檀┧暮韲担,不要讓他有反擊的機會!”一旦皇帝的呼聲響起,全場遍跟著喊叫,一浪高過一浪:“殺了他,殺了他!”
野蠻人喘著粗氣,用自己的咽喉感受著短矛鋒利的矛頭上攝人魂魄的寒氣。無法自控地,他渾身開始瑟瑟發(fā)抖,他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小的雙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乞憐。這一切,都和他龐大的身軀不成比例。在競技場上,一個角斗士越是表現(xiàn)出怯弱,那么,所有的觀眾就越要呼號死亡來將他帶走,更何況,他還是一個野蠻人的“首領”!皻,殺,殺了他!”觀眾們不約而同地都舉起了雙手,他們翹起大拇指,揮動著,將它們指向大地的方向。
阿非利加黑奴馬克還僥幸活著,他從一個哥特人的利劍下死里逃生。那個倒霉蛋在打倒馬克后用劍砍他的腦袋,卻不料長劍居然脫手。馬克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拾起一把板斧砍進了這位可憐人的脖子。當野蠻人半歪著腦袋向下跌倒是,噴泉一般射出的血液將馬克的渾身上下染得通紅。為此,他嚇得幾乎魂不附體。此刻,交戰(zhàn)雙方的角斗士們都停止了下來,看著各自的首領將如何決出勝負。亞蘇正將短矛指在了所有野蠻人的脖子上,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拋棄了武器,等待著必死的命運。按照這種團隊角斗的規(guī)則,勝利不僅僅在于殺傷對方的數目,還在于自己的首領是否無恙。一旦首領被對方殺掉,整個團隊就算輸了,要被集體處死。亞蘇死死盯著野蠻人的雙眼,他的目光中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但野蠻人的眼睛則幾乎要被恐懼和敵意擠爆裂開。他們兩人在做最后的交流,很驚心動魄的一次交流。
“我的愷撒!”羅•格•彼拉多的話并沒有因為競技場上波瀾起伏的角殺而停止,他不停地說著,沒有半點放棄的意思!霸谒麄兊慕塘x里,善和愛是一切情感的基礎。他們強調懺悔,強調容忍之心,強調人必須停止在這骯臟的世界上無邊無際的享樂和殺戮,強調人必須有一顆堅韌的信心。據我了解,帝國里有很多的官員曾經接觸到堅持那種信仰的人,他們用一種很不得體的方式處理著那些人,殺戮或者是無緣無故地判處很重的刑法。這些做法實在是讓人失望,也不符合帝國千秋萬代的氣度。事實上,對于這種初聽起來令人難以想象或接受的信仰。我們所要做的首先是起碼的尊重,然后是深入地了解。據我的分析,從根本上來說,他們的那種信仰其實并不主張與愷撒您的政權為敵,相反,他們還要乞求您的庇護與支持……誠如他們自己所說的:上帝歸于上帝,愷撒歸于愷撒,在您的政權和他們所信仰的那個自稱是天神兒子的死囚犯面前,他們都是不義的人,都是有罪的人,需要贖罪,需要……拯救,拯救……”
“拯救!拯救!”
此刻,大競技場上形勢陡變!英雄亞蘇忽然丟掉了手中的短矛,他放過了那個野蠻人,他饒恕了他。亞蘇大步向競技場的正中走去,一路高呼著拯救的信號。他一直將雙臂舉過頭頂,高高地指向天空,指向那氣象奇異、閃爍著無數雙眼睛的高高的天空。
“拯救,拯救,拯救者亞蘇!”
在亞蘇振臂一呼之后,所有還活著的、扮演帝國勇士的角斗士們都摘下了各自的頭盔。按照既定的計劃,他們又一次地高呼起那個震蕩天宇的暗號。所有的野蠻人都驚呆了,他們雖然不懂得自己敵手們的語言,但他們都可以感受到那種不可更改的氣勢:這群帝國的角斗士又要反抗了——他們要在這競技場的中心發(fā)動一次暴力起義!
果然如此,在亞蘇高呼完畢之后,所有的角斗士都簇擁著他殺向競技場中心的那個大舞臺。舞臺正中心,那個裝扮成普羅米修斯的詩人被這陡然的變故嚇壞了,他掙扎著想從周身重重的束縛中逃出,連頭頂上所戴的那頂桂冠都丟落了。不過,在表演之前,那位該死的百夫長將那繩索捆綁得也太緊了一些。因此詩人一時難以解脫,此時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確需要拯救!霸撍,該死!”詩人怒罵道,“舞臺下的衛(wèi)兵們,快上來阻止這群豬玀!他們就要沖過來了,他們會要我的命的!”
舞臺下面有一個寬大的通道,是衛(wèi)兵們驅趕野蠻人上場角斗的通道。在通道里,也守衛(wèi)著二十名全副武裝、貨真價實的帝國衛(wèi)兵。他們顯然聽到了地面上發(fā)生的騷亂,雖然是猝不及防,但訓練有素的士兵們還是本能地向舞臺外擁去,迎接他們的是第一撥角斗士的攻擊,F(xiàn)在,是實實在在戰(zhàn)斗的時候了!
“哦,該死!”皇帝感到萬分地掃興,他長噓了一口說,“我偉大的劇作完全被這幫家伙給糟蹋了!不要驚慌,不要驚慌,讓那個被嚇的屁滾尿流普羅米修斯給我住嘴。他的大呼小叫完全破壞了詩歌延續(xù)的美!”皇帝一聲令下,貼在他身邊的一位十夫長立即搭弓射箭。箭矢如電馳,一閃間射中了那位有“西塞羅”之譽的詩人,從腦門直貫入后腦勺,頓時血濺如雨。“世界平靜了許多,是嗎,我的總督!”皇帝開顏一笑,“現(xiàn)在,就要處理掉那些叛逆者!雖然他們當中還是有真正的英雄的,但一定要……殺光!”
“我的愷撒!”彼拉多也絲毫沒有因為競技場中的變故而動容,在皇帝一席話結束之后,他立刻喃喃說到,“我希望您能夠發(fā)布一道赦令,免去那些因信仰他的宗教而被蒙上不白之冤的信徒們的罪過。那樣,真正的天國之門就會為您和帝國打開。上帝的靈會召喚著您步入永生……”
二十名衛(wèi)兵很快就被憤怒、洶涌的角斗士們殺光了。殘余的野蠻人受到剛才自己敵手們的鼓舞,紛紛拿起武器,加入到反抗的隊伍。亞蘇揮舞著長劍,第一個殺進了舞臺下的通道口中。他頭腦非常清醒,競技場的四周高大的壁壘和防守森嚴的通道是根本無法突破的,只有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這條通道,趁不知情的敵人沒能在通道口另一端布防之前,為大家爭得一條活路來。他揮劍砍倒了一個阻攔他的羅馬士兵,指揮起義兄弟迅速進入通道。這時,看臺底層的地面通道里沖出了十隊士兵。他們遠遠地射出了強勁的勁弩,外圍的一些人沒有盾牌的防御,紛紛應箭倒地。騎兵們也蜂擁了上來,他們用長鉤刺入了那些沒有完全斷氣的角斗士的胸腹,在馬后拖著,像鷹啄出普羅米修斯的肝腸一樣拖出角斗士們的肝腸。只是他們不能死而復生。黑奴馬克的右腿上中了一枝帶回鉤的勁弩,骨頭一下子被沖斷了。他迎著騎兵們半跪,腦子里迅速閃回著在寧靜的東非大峽谷里放牧羊群的往昔。巨大的疼痛讓他看到了峽谷里托勒密王朝宮殿廢墟后血色的夕陽,以及夕陽下回巢的群鳥、云彩般移動的羊群,平靜流淌著的河水以及吹起蘆笛的少女們……一柄寒光閃閃的長鉤隨著馬蹄聲一起向著馬克飛速沖刺。馬克拔出箭,向上一挺,將自己的身軀拔了起來。刀在空中畫出一道閃亮的虹形,馬克最后大聲說:“拯救,亞蘇!媽媽,可憐的喜克索斯人棄兒來了!”……
看臺上的觀眾也起了騷亂,元老席忽然為許多身份不明的觀眾所包圍。他們從紛紛從懷中抽出短小的匕首,向那些一直在猥褻皇帝、猥褻帝國制度、要求恢復共和國的元老們發(fā)起了侵襲。一場陽光下的謀殺無可阻止地開始了,血光漶漫……
“如果我所知無誤的話,我遠道而來的總督!”皇帝調過頭來,冷笑著對彼拉多說,“這些老家伙一直在嘲笑著我天才的作品。我早就打算將他們全部處理掉,只是要等到這出戲演完之后……當然,現(xiàn)在又發(fā)生了一點點的變故,不過沒關系,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剛才你說的那些東西,其實我都聽進去了,現(xiàn)在,我可以毫不懷疑地說,我的總督彼拉多。你也成為了那個邪惡教派的一分子了!就好像你那憂郁的祖先對他后人所期望的那樣,歸順于一個使我們的諸神失去位置的猶太囚犯……啊,想想這些事就令我頭痛!這個世界真是瘋了,難道世界末日真的要降臨了嗎!……看來,惟有我的天才卓異可以拯救一切。不幸的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居然降生到這樣糟糕的時代!逮捕起來,我的總督!”
手持“法西斯”的衛(wèi)兵們聞訊簇擁了上來,無數只有力的胳膊撲向了神色從容的猶太總督:羅莫洛斯•格格他•彼拉多……
已經毫無用處了,大隊的羅馬士兵早已經將通道的另一端包圍了。弓弩、長矛和柴草早已經準備著發(fā)起人對人的屠殺了。人和武器都等候了多時,一起等候的還有死神那不易察覺的微笑。渾身是血、渾身是傷的亞蘇冷同樣笑著面對著虎視眈眈的羅馬士兵們。那個汪達爾人無聲無息地和亞蘇并排站立著,并將自己毛茸茸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從容而鎮(zhèn)定。
“知道嗎伙計,我有一位頭發(fā)如黃金般燦爛,皮膚如雪花般潔白的妻子,大家都叫她佩涅洛佩;我還有一群活潑的兒子們,個個賽過丘比特……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我們遭遇到了叛徒事先的告密,就像我的親弟弟背叛了我,這是沒辦法的事,也沒有什么遺憾可言……羅馬真是個美麗的城市,我想我最終還是沒有機會將它的美麗猜透,這真是個遺憾……神哪,神哪,為什么離棄我!……”
“拯救,拯救,拯救者亞蘇!”……
“我主耶酥,原諒我對您教誨的背叛!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圣靈保佑我在煉獄里焚凈自己的靈魂,早日到蜜與奶的黃金國里再次聆聽我主的教誨,阿門!”
禱告完畢,彼拉多迅速拔出佩刀,縱身一躍,一把扯住了皇帝的長袍。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力大有如神助,那些體格強健的衛(wèi)兵們竟然無法阻攔得住他。猶如刺殺愷撒大帝的布魯圖和卡西烏,彼拉多扯破了皇帝的長袍,露出了他的胸膛。他毫不猶豫地刺了出去。與此同時,一柄長而鋒利的短劍也從彼拉多的肋巴骨間刺入,將一絲甜甜的味道送入了彼拉多的咽喉。最后,他聽到了被刺者絕望的號叫:“天哪,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難道就這么死掉了嗎!”……
角斗士們被殺光了,“普羅米修斯”被殺掉了,元老們也被殺光了,皇帝被刺殺了,彼拉多也被殺掉了……面目模糊、長須湛藍的死神忽然從變幻莫測的天空滲透了下來,并輕輕地帶來一聲嘆息:“死亡,這么長的一隊人,我沒有想到竟毀壞了這許多人!這個血腥的競技場,這包含一切罪孽提多斯的遺物,這狼子的城邦……龐貝可是你的榜樣……”
氣象萬千的天空忽然間變的通紅通紅,三個血色的太陽迅速出現(xiàn)在半空中,引起衛(wèi)兵們持久的慌亂。轉眼間,太陽們的半徑越來越大,血色的流質體從其中噴薄而出,緊接著就像雨點般地落下。果然是熾熱的巖漿在滾滾而來,衛(wèi)兵們被嚇呆了,鬼哭狼嚎,四散而逃。然而四處都有巖漿流出,整個城市都遭受到滅頂之災了。很快的工夫,巖漿遮蔽了曾經發(fā)生過的一切,什么也沒有了。再后來黑暗又漸漸包圍了暗紅色的巖漿,并迅速收攏,凝固了一切的時間和一切的存在。最后是,徹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