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殤(1)
作者:
宣兒 更新:2017-06-12 20:52 字數(shù):2854
昨晚我又夢見了宋羽,我們乘著13號線一樣的火車,透過車窗,我看見懸崖邊的教堂,我指給宋羽,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一顆黑色的淚滴,昏暗的燈光映在他臉上,他的淚讓我的心很疼,隨后火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進入黑暗的遂道,漫長的鐵軌怎么也走不完,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看見了窗外的陽光,感覺時間特別漫長,這時我再去看宋羽,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我喊他,沒人回應(yīng)。火車停了,前面站臺上寫著柳芳站,完全混亂了,火車又變回了13號線地鐵,我走下車,沿著地下通道一直往前走,試圖在哪里找到宋羽的影子,我心里像是隱隱知道其實他并沒有離開我,也許他太累了,躲在哪里睡著了,也許他還沒有邁過那道坎兒,他仍在心里強烈遣責(zé)自己,就像他后來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見任何一個人。
在一陣劇痛中醒過來,我多么希望就這樣永遠沉睡過去,或者像宋羽那樣縱身飛躍,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叫永別。
《殤》。第一次聽它,是上音樂學(xué)院之前,附中的老師給我們放的,F(xiàn)在我聽的是《杰奎琳的眼淚》。
那時候我特別想寫一首曲子為宋羽,開了幾次頭都沒有寫下去,無數(shù)的過往淹沒了回蕩在腦海中的旋律。深深的自責(zé)讓我也像那時的宋羽一樣把自己關(guān)進一間黑屋子里,誰也敲不開那扇門,眼淚就是那時流干的,心痛中我寫下的是文字而不是音樂。
我靠這些文字支撐著,讓生命延續(xù)到今天,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我不想未來,我只活現(xiàn)在。我還有些曲子要完成,最想寫的是給宋羽的,我現(xiàn)在寫不出來,因為寫不出來所以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把它寫完,如果那時候我不再悲傷,我是否能夠遇見陽光,但燦爛的生活,永不會再現(xiàn),在我心里,這道傷疤,永無消除之日,我將一生一世背負它,直到停止呼吸。在來世,我還會和宋羽相遇嗎,我想可能不會了,不是所有的命運都可以輪回,哪怕在來世,讓我們?nèi)耸烙栏舻,除了命運還有什么?
坐在這間暗無天日的小黑屋里,我把時間一點點拉回去,回到我們的從前。
從前,我寫下這兩個字,心里一片蒼涼,在我還不到三十歲的日子里,我就開始了回憶,它來的太早了,是的,太早了。
這是春天的一個上午,四月,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對,他說的沒錯,一年前的此時此刻,宋羽離世。
現(xiàn)在浮現(xiàn)我眼前的是七月的夏天,我和宋羽坐在一家火鍋店里,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北京最熱的一天。碳由黑變紅再變灰,汗水布滿了我們的臉,透過徐徐飄升的煙火,在緩緩蒸騰的熱氣中,他的眼睛依然清澈,亦如我初遇他時的目光:純凈,柔美,飽含深情。
他說,他決定了,和我一起留在北京。我問,那你不去南方了?他說,不去。
我低頭翻看菜譜,突然眼前閃過一道紅光,抬頭我看見他正把一張紙片放在紅色碳火上,火光沖上了鍋底,黃色的鐵鍋沸水翻滾,燃燒掉的是他前些時候接到的南方某樂團的報到通知。
那張紙片很快變成了灰,好像他命運的化身,那一瞬間我怎么可能想到后來的某一天我站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焚燒爐前看著他被投進爐火中,淚水是怎樣滑過了我的臉。
寫不下去。
我要喝杯酒抽支煙。
喝了半瓶小二,昏睡過去,夢中是車廂撞擊鐵軌的轟鳴聲,看不到宋羽的形象,只有聲音。醒來,聲音還在延續(xù),我側(cè)耳細聽,分辨出如果沒有聽錯的話,應(yīng)該是開往機場的快軌。最初聽見這個聲音的還是宋羽,那天我們躺在小木床上,晚上九點或者更晚一些,他耳朵比我靈敏,我和他打賭,他說,輸了,洗碗。
我拉開窗簾,看見一條白色的小龍呼嘯在四元橋上,窗外燈火通明。這是八點四十八分的北京,那一天我還不知道未來埋藏著多么深重的悲傷,那一天,我相信未來。
兩年后的夏天,我們又來到了那家火鍋店。
宋羽說,他想給父親買個房子。我說,早就該買了。他說,他剛剛賺夠了錢,可是,我們倆的房子和車將會往后推了,他問我這樣行嗎?當(dāng)然當(dāng)然行了。他說,我猜你就會這樣說。
他三歲那年他母親去世了,他父親一個人把他帶大,七歲他開始學(xué)琴,他父親一直住在老家的一間平房里。
他知道他不能和父親說,他父親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們早點結(jié)婚。他回了趟老家,把房子買好,然后把他父親從平房里搬了出來。
起初,一切都是好的,他放棄了南方,他又回到了他上學(xué)時候曾經(jīng)教課的一家幼兒藝術(shù)培訓(xùn)中心,從他上學(xué)那時起,他就開始在這里教小提琴,他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只教大班,不授小課,小課,就是上門去別人家上課。
我們也曾想過一起租房,可不久我考入一家交響樂團,樂團離音樂學(xué)院很遠,而宋羽上課的培訓(xùn)中心卻在學(xué)院附近,他在那邊租了個房子,我在樂團這邊租的。我學(xué)的是作曲,我剛一進團,正趕上團里排演一部大型歌劇,我也加入了總曲的創(chuàng)作。
是否那時我們便有了分岐,對于生活以及關(guān)于藝術(shù),現(xiàn)實與理想,這些曾經(jīng)困擾我們的爭執(zhí)在我們離開學(xué)院進入社會之后開始一點點地浮現(xiàn),像水面上的漣漪,一波波起伏蕩漾。
宋羽離開以后有段時間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當(dāng)初我和他一起奔赴南方,還會不會有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那時以為留在北京,就是堅持理想,及至后來我漸漸明白,原來堅持理想在這樣的年代也是件十分奢侈或者說是極其自私的事。
宋羽差不多也和我一樣經(jīng)歷了如此痛苦的掙扎與選擇,他認為,既然現(xiàn)在無法實現(xiàn)我們當(dāng)初的愿望,那就踏實賺錢,不是誰都可以成為朗朗李云迪,在很長的時間里甚至可能我們終其一生的努力,我們也未必能夠走到我們期望中的舞臺,但留在北京,他說他從未后悔,與南方相比,北京的藝術(shù)空間更加廣闊,他說他并沒有放棄,他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堅持,他把自己分成了兩部分,他拼命賺錢是他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他心底里的堅持是他的另一個自己。
有一部我認為很爛的電視劇,制片人找到我讓我寫一個片頭曲,我拒絕了,我是不是很自私?
有一個當(dāng)紅演員想要一首新歌,他經(jīng)紀人找我?guī)退麑,開價很高,我推掉了,我腦子是不是進了水?
貌似我在堅持什么狗屁理想,其實說到底是我太看重自己,而我現(xiàn)在認為,一個人太過份地在意自己,這就是自私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我不要名牌包包,衣服,鞋子,符合我的審美,舒適就行,車子沒有我擠地鐵乘公交也無所謂,我曾經(jīng)在一個夏天的早上,早高峰時候在5號線惠新西街南口轉(zhuǎn)地鐵時被擠得快要窒息而死,就是在那一天,我的腳指甲不知被哪一雙尖硬的皮鞋踩掉了半片兒,鮮血染紅了我的涼鞋,我被巨浪一樣的人海裹挾著的那一瞬間,疼痛讓我淚流滿面,這時我眼前出現(xiàn)的是那個當(dāng)紅演員的經(jīng)紀人在我對他說不的時候他臉上呈現(xiàn)出的那種表情,我也知道我傻,不用他說,他給出的價錢再加上那部爛電視劇的片頭曲足可以讓我買一輛很好的二手車,我不必拖著鮮血淋漓的腳趾從地鐵里鉆出來再去擠那輛破公交,有多少次我就是站在那個公交車站我問自己,錢和你有仇嗎?你為什么要如此虐待自己,也有很多時候我?guī)缀蹙鸵艞壛,我對自己說,明天,明天我一定去掙錢,可是當(dāng)明天來臨,我的這個念頭卻又突然消失不見。
房子,啊,房子啊房子,在北京,它對于像我這樣的人就像天邊的彩虹一樣遙不可及,因為遙不可及所以我連想它的資格都沒有,就連發(fā)廣告的都知道,有次我在路上和一個背名牌包包富婆一樣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并肩而行,那發(fā)廣告的小男孩給她的是售樓廣告,遞到我手上的卻是租房中介的房源信息。
我不生氣,說實話,我一點兒都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