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的大學老師策劃了一臺音樂會，邀請宋羽參加演出，小提琴獨奏。像這樣正規(guī)的高品質(zhì)音樂會在他畢業(yè)以后還從未有過，倒是有幾次商演，是班上的學生家長，那些熱愛他的阿姨們幫他聯(lián)系的，有演出費。他老師要他參加排練，所以他所有的課程要暫時停一段時間。那天是最后上課的日子，下課后，每個家長在離開教室前都跑過去對宋羽說上幾句祝福的話語，宋老師祝你演出成功，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話，唯獨夏東籬什么也沒說。她領(lǐng)著念念來到外面，走到大門口時，發(fā)現(xiàn)她把念念的帽子忘在了教室，她讓念念在門口等她，她返回去，上樓梯的時候，她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她也要和他說句祝福的話，然后她站住了，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為了給自己壯下膽兒，她把手里的帽子戴在頭上，還有口罩，把臉全部捂好，深吸了一口氣，她想如果他還在教室她就對他說，如果他不在更好。

    竟然是他一個人在，他站在講臺前收拾東西，她沖進教室往他跟前走，走到離他一米左右她站住了，她聲音幾乎顫抖著，說了句，好好排練。這句話不是事先想好的，是在她在他面前站下來時，那句話脫口而出，她說完她就往念念的座位上走，拿起她的帽子，走到教室門口，她看見他朝她走過來，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臂，也許不是，她當時太慌亂，她只用余光看了下，也好像她看見了他眼里閃爍著一種什么東西，也是恍恍惚惚無法確定，有，還是沒有，是幻覺還是真實的存在，她也分不清楚，她就這樣離開了，沒敢回頭。

    在他演出的頭天晚上，她發(fā)了條微信，不是發(fā)給他的，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私信，她發(fā)在她的朋友圈，圖片是她新近畫的一幅畫，變了形的，或許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要表達什么，文字是英文：Good luck tomorrow。

    在她微信發(fā)出不久，她看見他也發(fā)了條微信，是念念的圍巾，他把它挽成了一顆心，文字是：新年快樂。

    她想起來了那天她回去取帽子的時候，或許由于太過于慌張忘記了拿圍巾，或許圍巾當時掉在了地上她沒有看到。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宋羽演出結(jié)束后趕回了老家，在以往，他會向我發(fā)出強烈的指令，說，跟我走。這一次，他沒有這樣說，我們各回各家，各看各媽，他看他爸，他媽媽在他三歲那年去世了。

    對于夏東籬來說，這個大年夜是她和念念在北京度過的最快樂甜蜜的一個夜晚。天黑以后下了場小雪，細細的雪花隨風飄落，鋪滿陽臺大理石扶欄，而那些雪在夏東籬看來就是糖，捧一團含進嘴里，她吃出了甜。第一次，她給念念買了煙花，零點鐘聲快要敲響的時刻，她發(fā)了條微信，她畫的一把紅色小提琴，她說，新年快樂。兩分鐘以后，宋羽轉(zhuǎn)了個鏈接，是她之前向他問過的一首曲子，那天午后在灑滿陽光的教室里，他告訴她，它叫什么名字，拉它的人叫鄭京和，宋羽在微信里說，祝福新年�，F(xiàn)在在她的畫室里，工作臺上的電腦里正在播放的，就是這支曲子。她點開宋羽的鏈接，手機里傳出的也是這支曲子，她和念念站在開滿煙花的窗前，一起拉出來的也是這支曲子。

    然后零點鐘聲敲響了，她和念念來到陽臺上，她點燃念念手里的煙花，握住她的小手，她們一起看禮花綻放在藍色的夜空，此時的北京城里鞭炮齊鳴，夜空璀璨，燈火通明。這是零點零八分的北京，如沸騰的海浪翻滾，這是盛開的北京，這是燃燒的北京，煙火中彌漫著甜甜的氣息，這是她熱愛的北京，無論歷經(jīng)多少雪雨風霜，無論心底承受多少悲歡離合，那些無數(shù)次站在這里默默流淌過的眼淚，此刻全部變成了糖。

    春節(jié)期間的北京成了一座空城，往日的喧嘩突然消逝，連最擁擠的開往天通苑的5號線地鐵，車廂里也變得空空蕩蕩，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往長了說有大約那么十幾天，往短了數(shù)也不過七八天吧，待正月十五一過，蝗蟲式的長蛇一樣的隊伍撲啦啦蜂涌而來，在早晨或傍晚，地鐵，公交，馬路，街道，高速路，車海人流，重現(xiàn)往日的擁堵。

    有老北京的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小區(qū)里遛彎，胡同里晃悠，認識的見了面都說，清靜了吧，您哪，唉，要是沒有那些外地人，北京哪會是今天這樣。今天這樣怎么了，說歸說，該干嘛不還是干嘛嗎，車搖號了，房屋該租還往出租，而且房租不也是一路飆升嗎。

    假期結(jié)束后的第一堂課上，夏東籬和宋羽回避了彼此的目光，兩人又重新回到了之前對峙狀態(tài)，不過，這樣的對峙與從前還是有所不同，少了些許冷漠，看得出，都有些故意作出的成分，誰都不肯往前先邁一步，也沒誰退后，站在原地，滯滯扭扭的，很是尷尬。

    有天晚上，夏東籬在家里畫畫，休息時翻看手機，發(fā)現(xiàn)宋羽發(fā)了段視頻，視頻里的他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背著琴追趕一輛開來的公交，臉上流滿汗水，他說，最累的一天，連續(xù)上了十節(jié)課，我是鋼鐵俠。她反復(fù)看了幾遍，看到眼淚翻飛，心疼與痛惜，各種情緒涌上心頭。到了夜里12點鐘，她轉(zhuǎn)了首法語歌，她說，搖籃曲，晚安！大約五分鐘不到，他也轉(zhuǎn)了首歌，那是首特別傷感，充滿憂傷，又有幾分頹廢與絕望的民謠，這首民謠她聽過，也是她喜歡的風格，可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歌曲卻讓她十分迷茫，她分辨不出他是在回應(yīng)她的關(guān)心，還是拒絕她的問候。她不敢貿(mào)然前行，只好小心翼翼，本想停下來不再說話，可終還是沒有控制住，半個小時以后她轉(zhuǎn)了個她從前看過的鏈接《一條忍著不死的魚》，這是鼓勵他堅持，不要放棄自己最初的夢想。轉(zhuǎn)完她自己又重新讀了一遍，突然感到好似有些說教的味道，于是她又轉(zhuǎn)了個MV，一首歌，臺灣的一個女歌手唱的《親愛的，不要怕》，她不知道她怎么會突然想到這首歌，轉(zhuǎn)完她心里有幾分不安，這又有些像心靈雞湯的意思，可她又實在想不出還能以何種方式給他以最親切的撫慰，她看到他如此疲累的度過了這一天，他一定是累到了極致，就像他剛剛轉(zhuǎn)的那首歌，與他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形像極不協(xié)調(diào)，同時她又覺得她此時的行為有點過于虛無，有種假模假似的感覺，盡管她是真誠和真心的，全部毫無保留的表達，可是這也就是種表達而已，對，她此刻的行為，也僅僅只是種表達，可是不這樣，她又能怎樣呢，除此之外她還能怎樣呢，他們之間連見面說話都不順暢，她又能在此時此刻做出什么呢。他不再回應(yīng)，她心里有些失落，更加覺得自己這個夜晚的行為過于魯莽。

    有時候夏東籬特別羨慕秦偉榮，她可以倚仗她長者的身份，肆無忌憚地表達她對宋羽的疼愛，而宋羽又可以毫無遮掩地接受她的關(guān)心。她漸漸發(fā)現(xiàn)，宋羽和一些阿姨交往看上去既隨意又自然，而對像她這樣年齡段的媽媽們，他是避而不談的。

    畫展在西城，選了夏東籬兩幅油畫，開幕酒會結(jié)束后她回了趟家。她老家在西城，那天正好趕上她爸媽結(jié)婚周年紀念日，家里的晚飯還沒吃完，她又喝了幾杯白酒，她平日是有些酒量的，大概因為旅途勞累，也可能由于剛喝了紅酒，便有些暈。她躺了會兒，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中間醒來，看見她媽在電腦上整理照片，屏幕上顯示的恰好是她爸媽從前的結(jié)婚照，年輕時候的。她順手拍下，去了趟洗手間又躺回床上，睡意朦朧中發(fā)了條微信，就是這張她爸媽的結(jié)婚照，有人問她，從照片上看，你爸好像比你媽年輕許多，她回答，是呀，姐弟戀哦。錯的是，她頭暈乎著，把評論發(fā)在了朋友圈里，而不是發(fā)給那個評論的人。

    第二天早上七點十分的動車回北京，她爸六點一刻把她叫醒，她頭沒梳臉沒洗飯也沒吃便去了火車站。車開以后，收到幾條昨晚微信的評論，她才發(fā)現(xiàn)，那條姐弟戀哦的評論已經(jīng)發(fā)在了朋友圈里，很多人就是沖著這條評論來的，不想嘗試下，當今正流行，總之，刪去已經(jīng)毫無意義，該看的，在她昨晚酒醉時早已看到。

    她的酒還沒有完全醒過來，繼續(xù)睡了大約兩個小時，走了快三分之一的路程，突然看見宋羽發(fā)了條微信，是他轉(zhuǎn)的一個測試，測試結(jié)果是他將要出家當和尚，他寫了句，不知道該說啥好。夏東籬的心猛然一沉，不知怎么回事她當時心里就隱隱覺得這句話以及這條測試的結(jié)果是他要說給她聽的話，針對的是昨晚她的那句姐弟戀。她心里十分生氣，對他，一直以來她從未有過任何妄想，暗戀，或者說是偶爾浮出水面的那一點點暗示，也都不是有什么特別明確的目的，從她和念念爸爸分開的那天起她就發(fā)過誓，再也不會走進婚姻里面去了�，F(xiàn)在宋羽的這句話以及他特意在此刻轉(zhuǎn)發(fā)的這測試結(jié)果有點像他似乎明了和知道了她的心思而作出的明確回答，她除了生氣還有抑制不住的憤怒。她馬上點擊相冊，找出一張她站在曠野中的一張照片，黑白，背影，她說，一個人的旅程，在路上，永不抵達！發(fā)了幾次，都是發(fā)送失敗的顯示，她鍥而不舍，一次次點擊，終于車至山海關(guān)的那一刻，這條永不抵達的微信發(fā)送成功。

    真是冤家路窄，第二天她在走廊里她拐過那個轉(zhuǎn)角，宋羽迎面走來，他說，回來了。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那天的課上得別別扭扭，兩個人誰都不再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