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砂器(8)
作者:
宣兒 更新:2017-06-28 23:04 字?jǐn)?shù):4102
從潭拓寺回來的路上,是傍晚時分,在一座高架橋下,我們的車隨前方擁堵的車流緩緩爬行了一段路程之后便再也動彈不得,這時,穆至舟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叫了聲姐,電話里傳來的是姐無比悲痛的抽泣聲,她聲音低沉,我聽不清電話里她和他說了什么,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姐,可能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姐,直到后來,坊間流傳著各種演繹后的關(guān)于姐家發(fā)生的變故,我聯(lián)想到那天穆至舟接的那個電話,我想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姐失去了她最摯愛的親人,不是大人物,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她,后來當(dāng)傳說成為現(xiàn)實,我再一次確認(rèn),電話里傳來的姐的那聲抽泣就是為了那場事故,死去的無論怎樣罪孽深重,都畢竟是條年輕而鮮活的生命。
穆至舟在這次事故后去了趟美國,時間很短,他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英俊少年,十七歲的混血兒穆晨曦,他哥哥的孩子。
穆至舟的父母生他的時候,年歲已經(jīng)很大了,他哥哥比他年長許多,生他那年中國已經(jīng)開始實行計劃生育,但那一年他哥哥突然得了急病,被醫(yī)院診斷為絕癥,所以才有了穆至舟,但奇怪的是,穆至舟出生以后,他哥哥的病卻莫名其妙地好了,像什么事兒都沒有發(fā)生似的,他哥哥上了大學(xué),讀的是理工科,畢業(yè)后公派留學(xué)去了哈佛,此后一直留在美國。穆晨曦的媽媽是美國人,據(jù)說從前做過時裝模特。穆晨曦長得很像穆至舟,見過他的人都特別喜歡這孩子。
像他名字一樣,穆晨曦的到來讓處于黑暗時期的穆至舟看見了一縷陽光,而晨曦的那雙眼睛長得多么像從前的穆至舟啊,清澈透明,沒有穆至舟后來蒙上的層層陰霾。那段時間他車?yán)镆恢痹诜藕妹妹脴逢牭囊皇赘,以前的一首老歌翻唱,《往事只能回味》:“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了笑容,雖然笑容背后透射著沉重的苦澀。
晨曦正在申請哈佛大學(xué),如果一切順利,一個月之后,他將離開北京進(jìn)入哈佛。
穆至舟無論走到哪里都要帶著晨曦,他長得真是美啊,像油畫里圣母瑪麗亞懷抱的天使。他喜歡北京,喜歡北京的南鑼鼓巷,后海,798,有時穆至舟去臺里他就一個人開著他叔叔的車穿越北京城從南到北,那樣的衣服對于現(xiàn)在的年青一代的孩子們已經(jīng)不像前幾年那么流行了,可是他喜歡,白色T恤,胸前印有毛主席頭像,他頭上戴著一頂有紅色五角星的黃色軍帽,他那一頭金發(fā),還有那雙碧藍(lán)的眼睛,走過午后的天安門廣場,像后現(xiàn)代的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油畫。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等待,穆至舟發(fā)現(xiàn)隨著山呼海嘯般的狂風(fēng)巨浪的一次次翻卷,他這朵小浪花并未卷入某個漩渦,他曾經(jīng)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慢慢落下,就連他的上司都被卷進(jìn)去了,而他依舊安然無恙,時間一天天流過,炎熱的夏天結(jié)束了,那呼嘯而至的海浪在慢慢落下,這時他又聽說,這只是頭一波,更大的風(fēng)浪還在后頭呢,許多人歡欣鼓舞奔走相告,各種聲音以贊美而壓倒一切,畢竟人心所向,怎能不歌唱怎能不喜極而泣,怎能不驚嘆怎能不佩服,這世上到底還是有人敢勇往直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打虎上山,楊子榮真英雄,對,任何一個時代,都有真心英雄,鐵血男兒,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wèi)國,打虎上山也是保家衛(wèi)國之一種,再不打,虎患無窮,國將不國,人心潰散,已到了危急關(guān)頭。
當(dāng)然,有人歡喜,有人愁,那些深陷浪渦中躲在黑暗中的豺狼虎豹當(dāng)然不肯善罷甘休束手就擒,負(fù)隅頑抗,垂死掙扎,激烈的搏斗,看不見的戰(zhàn)線。
作為一朵浪花的穆至舟,眼看這夏天就要過去,他暗暗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因為他的上司已經(jīng)被帶走很久,而他竟然安然無恙,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平安無事了。
那個秋天他過了他那一年最不隆重的生日,在喜鵲城,只有幾個密友,晨曦已經(jīng)被哈佛錄取,就要返回美國,這個生日也算是提前為他送行。
秋高氣爽,那是北京一個難得的充滿陽光重現(xiàn)藍(lán)天的日子,籠罩天空很久的霧霾在那一天煙消云散,晴朗的夜晚,喜鵲城里,歡歌笑語。
雖然生日沒開Party,沒像往日那般盛大,但是穆至舟似乎比以往看上去心情要好許多,他打開了他珍藏多年的一瓶紅酒,據(jù)說這瓶酒來歷非凡,是某個大人物送他的生日禮物,幾年前,在國外。
午夜時分,有人發(fā)現(xiàn)晨曦不見了,大家這時才突然感覺原來晨曦已經(jīng)消失了好久,只是大家忙于喝酒,忽略了他的存在,這樣經(jīng)人一說,都有些驚異,這么晚了,他會去哪兒?
樓上樓下每個房間都仔細(xì)查看了一遍,沒有他的蹤影,外面也找了,園子里,空地上,車還在他不可能走遠(yuǎn)。他會去哪里?像謎一樣,都在猜測,誰也猜不出,有人提議報警,穆至舟說再找,一定能夠找到。
天快要亮了,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有人在游泳池里發(fā)現(xiàn)了他,不是在游泳,他已沉入水底,撈上來身體已經(jīng)冷了,呼吸也已停止,應(yīng)該有些時候了。
這真是個巨大的悲劇,可是他怎么會落入水里,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那件他最喜歡的白色T恤胸前印著巨大的毛主席頭像,他的金色的頭發(fā)啊濕漉漉的,還淋著細(xì)小的水花,他眼睛,那藍(lán)色的澄凈俊美而又深邃的眼睛啊再也睜不開了,十七歲的英俊少年,十七歲盛開的青春,十七歲的時光,十七歲的美麗,十七歲的純與真。
關(guān)于他生命消逝的原因,至今都是個無解之謎,也許他真的是個天使,被上帝召喚,離開人間,回到天堂,這樣的安慰,又怎么能夠撫平我們心中的悲傷。
晨曦啊晨曦,他真的消逝在了晨曦里,隨那天早上的第一縷陽光。他的離開既優(yōu)美又悲傷。沒有人不為此流下傷心的淚水。
穆至舟嚎啕大哭,抱著晨曦像胞著年少的他自己。如果真的有天堂,我愿與你同行我的孩子,我的天使。
他來得突然,他走得離奇。
一夜間,穆至舟的鬢角長出了一圈白發(fā),晨曦的離世猶如一道閃電,刺破了他的心,毀滅了他在塵世的最后一線希望,他早已把他看作是他的化身,而見過晨曦的人都說他太像從前的小舟舟了,如果你想知道從前的穆至舟,那你就去看看晨曦吧,他的遺像至今還掛在穆至舟的房間里,純美的少年,光芒四射,美如仙。
他和這張照片關(guān)在一起,不吃不喝,誰都叫不開他的門,從里面?zhèn)鱽淼氖邱R勒的《第六交響曲》,循環(huán)播放,音量開得巨大,淹沒了他撕心裂肺的哭。
臺里他請了假,文案傳過去,由別人代播,他后來走出這個房間據(jù)說是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電話是個姐姐打來的,這個姐姐不是他那眾多的姐中的一個,她只是個姐姐。他甚至從前都沒有好好注意過她,盡管她一直就在他的身邊。
這是清晨的北京,這是六點十八分的北京。如果不是拍下這三張照片,我都不知道北京還有這樣三座建筑。在我們?nèi)ネ鶛C(jī)場的路上,在二環(huán),我看見了中國海油,中國銀行,銀河SOHO,原來它們是連在一起的啊,多么具有像征性的建筑,它的隱喻是我后來翻看我發(fā)在朋友圈的微信之后才慢慢醒悟到的。
是的,北京,它的面容呈現(xiàn)出在我所生長的這個時代我還無法說出的紛繁,它也許正沉浸在飛速旋轉(zhuǎn)奮力攀登的漫漫征程中,它的努力它充滿力量的一次次搏擊,它風(fēng)云變幻,它在顛覆它也在努力矯正它的儀盤,它像一條大河奔涌著,卷起一朵朵美麗而又詭異的浪花,它披荊斬棘它也充滿裂痕,它呼嘯著穿山越海,它像一列火車,它又如一艘巨輪,它有藍(lán)天白云,也有霧霾沉沉,它讓我們哭它讓我們笑,它讓我們傾其一生的努力,也購置不起真正屬于我們的房屋那是我們在此立足的土地,我們隨著它的波浪起伏,我們被卷到浪尖我們也可能被沉入海底,我們希望我們絕望,我們滋長勇氣我們也飽含憂傷,我們悲我們苦我們也有美好時光里的幸福,我們在我們最美的年華里遇見我們在這個城市的愛與恨,我們的歡愛有時宛如云煙,我們的幸福有時也甜蜜如初,我們抵達(dá)我們飛舞我們不回頭我們含著眼淚去追求,我們有再多的傷,我們也能夠隱忍著匍匐前行,我們相信我們努力我們有未來我們有時間我們會看見那一天,我們不拋棄我們不放棄,我們在淚水中相信我們會超越,此刻,無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少苦難無論承載了多少悲傷,會有奇跡發(fā)生,我們祈禱,我們的青春就是一次歷險,有人跌倒,也有人昂首挺立,大江東去,不是所有的眼淚都沒有回報,不是有幾只老虎蒼蠅就能抹黑這浩瀚的海洋,歷史終將證明,也必然會證明,它現(xiàn)在只是一個過程,必定會有那一天,陽光燦爛,碧海藍(lán)天,沒有霧霾沒有污染沒有貪婪沒有腐敗滋生的土壤,無論其過程多么艱辛無論它多么漫長,越來越好,請相信。
這是清晨的北京,這是早上六點十八分的北京,我送穆至舟去往機(jī)場,他手里捧著晨曦的骨灰,車后面坐的還有從美國趕回來的他的哥哥和嫂子。
穆至舟他不是要離開北京永不再回來,他只是要把晨曦的骨灰送回美國,然后他會很快回來。
機(jī)場大廳我看著他遞上護(hù)照,他哥哥嫂子已順利過關(guān),但是,他一直沒有被放行,過了一會兒,從里面走來幾個人,帶他走出通道,我知道他出事了。
在他離開的最后時刻,我終于叫出了那個名字:舟舟,這是我們少年時代我經(jīng)常叫他的名字,這是我來北京之后第一次見到他想叫而沒有喊出的名字,現(xiàn)在我終于叫了出來。
舟舟!
這是永別嗎?
是與我們的青春時代的永別?
還是我們今生的永別?
得知穆至舟出事的消息,老師滿臉淚水,一個月以后他心臟病復(fù)發(fā),離開了人世。從此以后,再沒有人給我們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們成了“時代的孤兒”。
這是早晨八點四十八分的北京,金色的朝霞升起在燦爛的北京,我看見穆至舟坐在寬敞明亮的圖書館里,在他的面前是一本本又厚又重的書,陽光穿過玻璃窗照耀著他的面龐;我看見嘈雜的飯廳里他和一個甜美清純的女孩共飲一杯可樂;我看見一場盛大的婚禮;我看見婚后的穆至舟行走在王府井,他的身體有些微微發(fā)胖,不過目光是那么清澈;我看見午后四點鐘的黃昏,他坐在一輛老舊的寶來車上,車門敞開,他斜倚后背椅,正在打最后一局通關(guān)游戲,在一所小學(xué)校的門前;我看見一個漂亮的十一歲的小女孩背著雙肩書包,朝他跑來,那是他的女兒,她叫穆小小;我看見他帶著穆小小去了游樂場;我看見他和穆小小捧著剛嘣出來的奶油爆米花坐在萬達(dá)影城里正在看《瘋狂動物城》;我看見他開車帶著穆小小,然后像所有家長一樣對她說,快回家寫作業(yè)吧;我看見他在穆小小寫好的作業(yè)本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我看見他捺滅臺燈走進(jìn)他和妻子的房間,床上,他妻子,那個和他共飲一杯可樂的女孩兒在看電視劇《偽裝者》;我看見所有的歡娛;我看見滿足和幸福;我看見平靜和安謐;我看見我用另外一些文字講述關(guān)于他的故事,與現(xiàn)在的文字相反的走向及結(jié)局。
我看見了八點四十八分的北京,金色的朝霞冉冉升起,我們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在那金色的霞光中,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