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有一個條件
作者:
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1-28 19:20 字數(shù):4706
該吃午飯時,飄紅結束了他的第一次網(wǎng)聊。陳晨,吃飯去了——卻沒有回音,也沒有陳晨的蹤影。想是和黃毛先去了吧。飄紅關好了門兒,一路上腦子里回想著和對牛談情聊天的情景。她確信和她聊天的是一個男人,只有男人才會對女人的容貌表現(xiàn)出那么濃厚的興趣。你真的很漂亮么,視頻一下讓我看看好么,你的體重是多少,你的腰圍是多少,你的年齡是幾歲。全是一些很幼稚很可笑的問題。媽的,男人都是大色鬼。飄紅暗暗罵了一句。
陳晨呢?剛一跨進婆婆家門,婆婆就劈頭問她。
沒在您這兒么?
早上過來打個卯就走了,沒回你們家?
回了,后來又出來了,我以為上您這來了呢。
他出來多長時間了?
飄紅回答不上來了。她不知道陳晨何時離家的,一點都不知道。
沒一個著調(diào)的!
炕上的陳慶旺摟著胸口從炕上爬起來,把兩只腳順進地上的大頭皮鞋里。弓著身子站在后門口,扯開一條乏力的嗓子:
陳晨,家來吃飯啦——
老伴和飄紅則散開來,分頭去找。三個人都認為,那個淘氣的孩子一定是在某個角落里對某一件事情發(fā)生了興趣,或者利用放學的時間和誰玩在了一起。小孩子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是永遠不把家里大人的叮囑放在心上的。因此,那一時刻的陳慶旺,那一時刻的陳慶旺老伴,那一時刻的飄紅,他們盡管著急,心里卻是不慌的。
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生出來的。由弱小到強大,由輕微到劇烈。
芝麻村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尋見陳晨和黃毛的蹤影,陳慶旺一聲慘叫,我的大孫子!朝著潮白河踉蹌而去。
陳慶旺對潮白河水滿含著無限的深情。在陳慶旺的眼里,它像父親那般偉岸,又像母親那般慈祥。每每和他的小漁船蕩漾在清清的河水上,他心里都有一種由衷的親切感。可自從有了陳晨,和這種親近感并存的,是恐懼感。他唯恐潮白河水會傷了陳晨,所以,他堅決把陳晨控制在一家人的視線之內(nèi),堅決不容許陳晨一個人到潮白河邊玩耍。每次去潮白河,陳晨都是和爺一起。陳晨從小就喜歡跟著爺去潮白河捕魚,撈魚蟲。爺爺搖著櫓,他坐在船上,嘻嘻哈哈的快樂極了。不時地伸出小手撥弄漾著碎金子般的河水。別伸手,掉下去!陳晨卻不聽,還把碎金子撩起來,潑在搖櫓的爺身上。老爺子,你發(fā)財了。陳慶旺的心都笑開花了,他的大孫子從小就語出驚人,長大了一定有大出息。
陳晨哪,大孫子,你要是有個好歹的,爺也不活著了……陳慶旺上了潮白河大堤。放眼望去,沐浴在早春之中的潮白河別有一番景致,三四百米寬的一條銀色水帶在河的中間自西向東款款流動,像天上的哪個仙子不小心遺落在人間的錦綢。早來的鷗鳥展翅在水面上滑翔,寬大的羽翼仿佛是靜止不動的。它們給潮白河水帶來第一縷春的信息。河岸兩側的薄冰一定是嗅到了鷗鳥帶來的春的氣息,冰凍的心暖暖的,開始一點一點地融化。
銀絲帶。鷗鳥。薄冰。
沒有陳晨和黃毛的影子。
陳慶旺的雙腿一軟,跪在大堤上。不祥的預感是有手腳的,此刻,這個惡魔正伸出手臂死死地扼住陳慶旺的咽喉。很快,他便不能呼吸了。在意識徹底失去之前,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喊。
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聲音很大。她在喊什么?好像和陳晨有關。陳慶旺努力地招呼快要散盡的意識,把它們重新集中起來,發(fā)揮它們的功能,幫助他分析一下女人喊的內(nèi)容。很快,分析的結果出來了,原來,耳邊的聲音在喊:
爸,陳晨沒掉河里!
陳慶旺清醒了。他張著兩只大得瘆人的眼睛,陳晨找到了?
還沒找到,有人看見他和陳浩一塊往北走了。飄紅說。
北邊,的確不是潮白河的方向。北邊到底有啥呢?
向東,你說北邊到底有啥呢?
修摩托車回來的陳向東搖了搖頭。他很煩,很燥,還很餓。沒想到摩托車修了這么長時間,用掉了一個上午。摩托車橫生枝節(jié),讓尋妻的路無端地延長;氐郊,又不見了陳浩。以為是去了西頭奶奶家里混飯吃,不想是和陳晨一起出了村子。惱火的事情真是浪頭一樣,一件接著一件地拍過來。
找孩子——為了這個共同的目標,陳慶旺和陳向東團結在一起。他們向著北邊一路探尋兩個孩子以及兩條狗的蛛絲馬跡。把蛛絲馬跡拼湊在一起,鎖定他們要去的地方。最后,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和芝麻村相鄰的綠豆村——村外一座廢棄多年的老窯疙瘩。
陳浩說,看見了么?
陳晨說,看見了,塑料棍子。
陳浩說,胡說,是金箍棒。
陳晨說,你以為你是孫悟空啊。
陳浩說,知道我要去干啥么?到盤絲洞去捉你爸,把我媽給救出來。
陳晨說,你這個手下敗將,忘了吧,你媽才是蜘蛛精呢。我去救我爸才對。
然后,陳晨眼珠一轉:凈睜眼瞎說,盤絲洞在電視上呢,你想扛著金箍棒鉆進電視里去啊?陳浩:知不道了吧,綠豆村那就有一個盤絲洞。前兒個我跟我爸從那過,我問我爸是啥東西,我爸說是老窯疙瘩。我又問我爸都有啥,我爸說里邊住的都是蛇精蜘蛛精。住著蛇精蜘蛛精的地方,肯定就是盤絲洞。陳晨:那你和你爸咋不進去把蜘蛛精逮住呢?陳浩:我爸說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陳浩接著說,我現(xiàn)在有新的金箍棒了,就是孫悟空了,一棒子下去,你爸爸就會現(xiàn)出原型,這么大個的一個蜘蛛精。
他用手比了一個大小出來。
黃毛,走嘍,去打蜘蛛精!陳晨吆喝著。
陳浩這才發(fā)覺上了陳晨的當。也忙著吆喝皮皮,趕往盤絲洞,解救自己的生母。
綠豆村并不是很遙遠。所以,他們目的地盤絲洞也就不是很遙遠。走了也就是半個多小時的樣子,盤絲洞就遙遙在望了。
這就是盤絲洞么?陳晨遲疑了。
眼前的盤絲洞和電視上的盤絲洞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它不過是一個大土包,不是,更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墳墓隱沒在一片枯草之下,給人直觀的感受除了荒蕪,還有一層莫名的恐懼?謶謥碜陨疃鹊幕氖。從外表,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跡來。
爸爸絕對不可能藏在這個地方。自己這么聰明的小腦袋瓜兒,咋就讓陳浩給忽悠了呢。不能讓陳浩那家伙看出自己后悔了,于是故作輕松地說,你不是孫悟空么,你進去捉蜘蛛精吧,某家在外邊給你觀敵瞭陣。萬一蜘蛛精跑了,我好攔著點。你放心,蜘蛛精要真是我爸變的,我絕不會手軟的,一個鐵砂掌下去,保準一命嗚呼。
陳晨的退卻,讓陳浩心里沒底了。低頭瞅了瞅手里的金箍棒,票子一把就可以把它擰成麻花,真要碰到蜘蛛精,會打得過么?爸說了,還有蛇精呢。這么多的妖怪,會不會把他吃了呢。
陳浩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到了這個份上,決不能退縮讓陳晨看笑話。陳晨想臨陣脫逃,哼,沒門兒。
我知道你怕蛇精咬你,不敢進去了。你說一句害怕了,我就讓你守在門口。
陳浩也不是白給的,居然用起了激將法。
陳晨一眼就識破了陳浩的伎倆,但是他沒了選擇,只有朝前沖,否則陳浩還不笑話他一輩子。他陳晨啥時當過孬種呢。
我要是怕了,陳字倒寫著。走著!
走著!
黃毛深情地看了一眼皮皮,跟緊了陳晨。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七歲男孩,兩條品種不一樣的狗狗,在衰草叢中,左沖右突,慢慢地接近老窯疙瘩。已經(jīng)十幾年聞不到人氣兒的老窯疙瘩,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有一些激動,衰老的身子簌簌地抖動起來。細碎的皮屑被風帶起來,在雜草的頭頂上飛翔。記憶,蠕動了一下,老窯疙瘩揉了揉昏花的雙眼,哦,看清了,記憶上記載的是他年輕時的情景。那時,它多么風光啊。整個綠豆村蓋房的瓦都要在他的胸膛里燒制,每一個日子,他的生命都在激情中渡過。那時,他多么得意,多么幸福啊。他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遭遇冷落,會被徹底遺忘。他在冷落和遺忘中日漸衰老,日漸丑陋。只有衰草,枯了又綠,綠了又枯,一歲一歲地伴著他。正在走近他的幾個小東西,是來嘲笑他的么?嘲笑他的衰老,嘲笑他的丑陋。一定是的。站住,別過來!他惡毒地想,只要他們再往前走,他就會拿出一些顏色來給他們瞧瞧。
沒有誰理會老窯疙瘩。兩個孩子和兩條狗站在了窯口。
進去么?陳晨用眼神問陳浩。
進去么?陳浩回了陳晨同樣的眼神。
他們確信,如果這個時候返回去,誰也不會笑話誰。站在早被風化的窯洞口,兩個孩子明顯感到有一股陰森的氣息,從里邊流瀉出來。蛇一樣,涼滋滋地鉆進棉襖袖筒里,立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又爬進頭皮里,發(fā)根像士兵聽到了立正的口令般,齊刷刷地站直了身子。
兩個孩子的掌心冰冷,小腿肚子抖動的頻率越來越快。
嗚——黃毛冷不丁發(fā)出一聲長鳴。
媽呀——陳浩率先,抹過頭就跑。
蛇精追來了,快跑!陳晨拔腿,但是沒跑幾步,一腳踩空,咕咚——身子墜進一個土坑里。蔓延的雜草幾乎遮蓋住了土坑,不細看就會忽略了它的存在。
墜入土坑的陳晨,第一個反應就是往上爬,探手去抓洞穴邊上的雜草,抓了一下,沒抓到。又跳起腳來,抓了一下,還是沒抓到。就差了一點點。讓陳晨絕望的一點點。扒在土坑邊上的黃毛,發(fā)出焦躁的吠叫聲。
瘋狂地在雜草的纏繞中突奔的陳浩,聽到了黃毛異常的吠叫,回了一下頭,沒有尋到陳晨的影子。這家伙,不會讓蛇精給捉住了吧?這個想法讓他更加驚駭,更加強了往前突奔的欲望。
皮皮,快跑,蛇精來了!
可是,皮皮卻停滯不前了。他用哀求的目光看著陳浩,然后又將頭轉向黃毛吠叫的方向。
你想讓我去救黃毛和陳晨?
陳浩竟然看到皮皮點了一下頭。
陳浩感到自己很慚愧,覺得自己還不如皮皮表現(xiàn)得好。盡管陳晨是自己的敵人,但是他遇到危險,自己不去救援,同學們議論起來,一定會笑話他膽小鬼。尤其是張子涵,她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走,皮皮!陳浩把金箍棒握在胸前,順著來路一點一點地往前探。此刻,一種赴死的豪邁感貫通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聽到自己的關節(jié)嘎嘎作響,它們在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瞬間,他就變成了一個巨人。巨人是所向披靡的。巨人是無所畏懼的。小小的蛇精算得了什么。
黃毛,陳浩看到了黃毛,它在對著下邊吠叫。沒有發(fā)現(xiàn)陳晨,也沒有發(fā)現(xiàn)蛇精。再近些,沒有了雜草遮擋視線,陳浩看清了,原來,黃毛對著吠叫的是一個洞穴。陳浩的心里倏然一緊,陳晨大概是被蛇精拖進洞里去了。
嗨!蛇精,拿命來!
陳浩一聲斷喝,把金箍棒順進土坑,一頓亂捅。眼睛緊緊地閉著。
你想謀殺我啊?
陳晨的聲音。一,二,三,睜眼!果然是陳晨,而且只有陳晨。
蛇精呢?
哪有蛇精啊?
不是蛇精把你捉住的么?
你瞅好了,我是自個掉下來的好不,是個爺們,趕緊把我拉上去。
拉就啦,誰怕誰啊。
陳浩把金箍棒的另一頭順到陳晨手里,攥緊了,我使勁了啊。
對陳晨的援救開始了。然而,援救不是一帆風順的,它的難度超出了兩個孩子的想象。上拉的力量,遠遠小于下拽的力量,好幾次,陳浩幾乎被陳晨拉下土坑。好幾次,陳晨攀到土坑的三分之二了,又重新摔了下去。眼看就要變成一場沒有希望的營救。
要不,去叫人吧?叫誰呢,環(huán)顧左右,連個人影子都沒有。要不回芝麻村去叫你爺來救你吧?也不好,等我走了說不定蛇精從老窯疙瘩來跑出來把你吃了。咋辦呢?
黃毛和皮皮滿懷挫敗感,他們實在幫不上任何的忙。
陳晨說有了,陳浩你把腳底下的草拔了,弄出兩個窩兒來,把腳踩進窩里,這樣就不會滑了。
幾個屁蹲兒之后,陳浩果然清理出能夠容納兩只腳的地盤來。又撿了瓦片來挖,挖出兩個小坑兒來。腳踏進小坑兒里,身子做出向后坐的架勢,來吧!
呸,呸,陳晨給兩只掌心分別慰勞了少許唾沫,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氣含在丹田間。左腿登住土坑的坑壁,兩手攥住金箍棒,說時遲那時快,右腿緊跟著登上來換下左腿,騰空的左腿向上攀沿。手的動作和腳的動作協(xié)調(diào)一致,與陳浩之間的距離一截一截地縮短。陳浩不敢呼吸,小臉漲得通紅,兩只腳死死地登住小土坑兒,向后挺的身子把雜草壓下去,幾乎挨到了地面。攥住金箍棒不放松。
最后一個小跳躍,出了土坑的陳晨撲到陳浩的身子上。剛才被陳浩用來挖土的瓦片鉆出雜草叢,狠狠地吻在仰躺著的陳浩的后腦殼子上。
媽的,咯死我啦!
我可不想用你的命換我的命。陳晨幽默了一把,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了。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知何時偷偷鉆到他的左腿里。伸手去揪,硬是找不到入口,任憑了那疼痛作祟,在他的腿子里胡亂地折騰。
媽的,光榮負傷了。又對著從他身下爬出來的陳浩,好人做到底吧,扶我一把。
我有一個條件,以后不許和張子涵好了。
你這個蛋操的,還學會講條件了。
陳晨扳住陳浩的肩膀,一點一點地在雜草叢中挪動。黃毛和皮皮在前邊做開路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