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再獨孤
作者: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2-15 20:48      字數:3797
    眾目睽睽之下,張子涵朝著陳晨飛奔,陳晨朝著張子涵飛奔。

    然后四只小手拉在一起。跳著,蹦著。嘻嘻哈哈地笑著。

    終究是個孩子呢。每個大人都這樣想。

    笑著,跳著。跳著,笑著。忽然,陳晨不跳了,也不笑了。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自己這樣快樂有點殘忍。爺說奶的精神出問題了,正發(fā)愁呢,作為奶的孫子,最起碼的擔心要表現出來吧。如此一想,小東西的神情多了幾分矜持。但又怕張子涵多心,就把嘴巴盡量地貼近了張子涵的耳朵,壓低了聲音,我奶病了。

    張子涵就明白了陳晨的良苦用心,那我回家吃飯了,吃完飯再來找你,咱們一塊上學。

    恩,去吧,就不留你吃飯了。陳晨拿捏著一副大人的腔調。

    目送張子涵走遠了,陳晨問飄紅,媽,我書包是在北頭咱們家里呢吧?飄紅說是,你想干啥?陳晨伸手,把鑰匙給我,我把書包拿來,吃完飯好上學啊。

    剛出院,上啥學啊。飄紅反過來捏住了陳晨的手腕,吃飯啦,你奶把飯做熟了。

    過幾天再上學。爺也說。

    上學的想法受到了小小的挫折,陳晨撅起了嘴巴。吃飯時自己的碗又被奶奶搶走了,又一個小挫折。好在,這些挫折陳晨還都在陳晨可以承受的范圍內,不就是再等幾天上學么,不就是再換一只碗吃飯么。可以,他做得到。讓陳晨受到重創(chuàng)的是爸爸的突然離去。爸明明就在自己的身邊吃飯,爺和奶斗嘴的功夫,爸還拽了一根煙抽呢。抽著抽著,人咋就沒了呢。許是上廁所了?許是到后院兒溜達去了?爺給爸打電話,陳晨聽得清清楚楚,爸說進城了,然后,就掛了爺的電話。陳晨知道“進城了”三個字的涵義。那不是三個字,而是三根粗粗的木棍,它們噼噼啪啪地打在陳晨的腦袋上。腦袋里有個小人兒,被打得鼻青臉腫,東倒西歪。

    小眉頭不由自主攢成了一座山脈,兩只小手去捧嗡嗡作響的一顆頭。

    趕緊的!趕緊的!

    大驚失色的陳慶旺,一把將陳晨攬在臂彎里,右手的指甲重重的掐在陳晨的人中上。

    哎呀,這個老爺子,真使勁掐啊。

    陳晨煩躁地掙脫了陳慶旺。陳慶旺才知道,陳晨的皺眉和捧頭動作并不是發(fā)病的前兆,一場虛驚而已。

    遭遇陳建松進城,這個挫折是陳晨不能承受的。那只搭在自己額頭上溫暖的手,是如此地偽善。那是一只該砍斷的手。他對那只手徹底灰了心。

    媽的!

    他狠狠地啐出一句臟話來。沒人能懂得陳晨這兩個字的所包容。媽的——所有付出換來的成就感就像美麗的肥皂泡,在他眼前閃亮了一下下,就破滅了。滿滿的歡喜啊,瞬間全變成了委屈。他恨不得在頭上打一個洞洞,讓委屈流出來,頭啊,都快要脹死了。

    繼續(xù)膨脹的委屈,互相擁擠著,踐踏著?赡苁谴竽X里太黑暗了,它們自己也在尋找一條光明的出路。終于有一部分委屈被擠到了眼眶處,以為是懸崖邊緣,不想柳暗花明,竟然是一個通向光明的通道。于是,歡暢地往外流瀉。

    陳晨——

    飄紅追在陳晨身后。陳晨不回頭,他不想讓飄紅看見他的滿臉淚水。眼淚是自己跑出來的,他沒有辦法阻止它們。而且,他也不想阻止它們,因為他發(fā)現,哭一哭,頭不那么漲了。

    這是誰呀,該娶媳婦了還哭鼻子?

    你哪只眼珠子看見我哭了——陳晨向打趣他的婦人狠狠丟過去一個白眼兒。

    哎呀,我又沒指名道姓說陳晨哭了,是你硬往自個身上攬噢。

    一個七歲的孩子,哭泣,太正常了。他可以為一頓家長的斥責哭泣,可以為一件玩具哭泣,可以為一串吃不到嘴的糖堆兒哭泣,可以為伙伴間的一場爭斗哭泣?傊,可以為任何一個理由哭泣。而,任何一個哭泣的理由,都是不值得大人們深入探究的。為啥哭。恳粋孩子,哭一哭就過去了。即使是陳晨也不例外。一個剛出院的病孩子,自己嬌慣自己,稍有不如意耍耍小性子而已。

    人不和后邊的飄紅打招呼,只是單純地拿了陳晨打趣。這一刻,人已經獲知了陳建松“進城”的信息,飄紅再度獲得了人們最深度的同情和憐憫。甚至,在最深度的同情和憐憫中,還有一些恨其不爭的想法在作祟。一個女人,讓自己的男人欺負成這樣,總得鬧一鬧吧?哪怕像驢子似的在地上打個滾兒,大家也是能夠接受的;蛘,跑回娘家,讓那個斯文的教師爸爸再來理論一番。說不定這一回教師爸爸會放下斯文,把眼鏡拽到親家的臉上。偏偏飄紅什么也沒做,在街上追趕著剛斷了奶水沒幾天的孩子。而且,還追不上,被陳晨不遠不近地甩著一小段距離?吹米屓烁C火又起急。他陳建松可以狠下心來,把啥都放下,你咋就不能假裝狠一次心,給自個兒爭一回氣?好在,人的內功修煉得已然是爐火純青,只把豐富的思想活動按壓在心底和私下。然后,觀望,關注。

    陳晨的行走是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性。達到了哭一哭發(fā)泄情緒的效果,就可以了。

    還有一個人也看見陳晨哭了。他看見陳晨的同時,陳晨也看見他了。

    是陳浩。

    中午放學時,陳浩也聽說了陳晨出院的消息。作為化敵為友的朋友,陳浩自然也是很高興的。想著和張子涵一起去看陳晨,誰想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就看見侉子在路上迎著他了。這個死侉子,天天做出一副對他好得不得了的樣子。陳浩明白,她是做給別人看的,到了家里就換了嘴臉的。

    陳浩的手被侉子牽在手里,走得很緊,好像在回避著什么。見了人,也不像往日那樣熱情地打招呼。一門心思地往家里走。陳浩想掙脫她,哼,就不讓你牽著!和侉子作斗爭,有飛燕媽撐腰,陳浩已經有了一些底氣。即使當著侉子的面,也可以過兩招了。起碼,不再像過去,全部暗箱操作了?墒牵麤]有侉子的力氣大,掙了幾次無果,手臂依舊被侉子牢牢地掐在掌心里。走著走著,險些撞到張石頭。今天的張石頭好生奇怪,侉子牽著陳浩往左閃,他也往左閃。他們往右閃,他也往右閃。

    侉子,聽說了么,陳晨出院了,我剛打他們那兒回來,人家一家子又團聚了。你,美吧?

    張石頭真夠牛的,竟然直接叫侉子。陳浩癡兒一聲,很輕地笑了一下,趕緊抿住了嘴巴。惹惱了侉子,小心中午又要餓肚子呢。

    侉子也笑了笑,說好事哦。拉著陳浩奪路而走。邊走,邊說著一串又一串陳浩聽不懂的話。從侉子兇惡的表情上,陳浩推斷,她是在罵張子涵爸爸呢。

    死侉子,你要是敢罵我,把舌頭給你割了。

    張石頭在他們的身后恐嚇侉子。侉子也不回頭,也不回應。只顧著往外冒一串串糖葫蘆似的嘰里呱啦。

    午飯,陳浩看得出來,侉子吃得一點心思都沒有。她的精力不在手里的飯碗上。而且,跟侉子相處這么長時間,他頭一次發(fā)現侉子的兩只耳朵居然會動。耳朵一動,侉子就停住咀嚼,靜靜地聽著門外的動靜。后門兒是敞開的。只要沒有特殊情況,這道門兒在午飯時間都是敞開的。飯桌正對著后門口,人在街上就可以看見侉子和陳浩用餐時的畫面。為了增加和諧度,侉子還時不時地給陳浩夾夾菜,添添飯。陳浩早就看穿了侉子的把戲,后門兒,是她故意敞開的。這道敞開的后門兒,緊鄰著街道,外邊有什么動靜,很容易就能聽到。陳浩明白了,原來侉子不好好吃飯,是在傾聽著門外的聲音。門外有啥聲音呢?

    大概耳朵沒有捕獲到需要的信息,白白地耗費了精力。侉子終于坐不住了,放下碗筷,出了那道敞開的后門兒。打了幾個并不飽滿的嗝兒,做出消化食兒的姿態(tài),在街上溜溜達達。

    陳浩把窺視侉子的一顆頭縮回來,迅速從菜里扒拉出幾片肉喂給皮皮。這個死侉子,天天燜米飯,他和皮皮最喜歡吃的是烙餅,而且是飛燕媽烙的餅。皮皮用少有的機警看了一眼隨時可能出現侉子身影的后門兒,一嘴巴將肉片吞下。然后,伸了伸脖子,肉片進了胃囊。又將期待的眼神對著陳浩,希望陳浩再撿些肉片來大快朵頤。陳浩覺得皮皮看著他的眼神好可憐,弄得他都想哭了。給皮皮找肉肉吃啊,皮皮吃飽了,好有力氣把侉子趕跑了。等媽回來了,咱皮皮天天吃肉肉。此刻,“媽媽”這個詞匯,像一粒不小心揉進眼睛里的辣椒籽,一下就把陳浩含在眼睛里的淚花花給嗆出來了。

    陳浩,好消息撒!

    侉子不是走進門來,而是像一只皮球似的滾進門來。

    陳浩和皮皮都嚇了一跳。

    陳建松,那個陳建松又和你媽媽去團聚了哈,你說是不是好消息撒?

    你瞎說,騙人!

    陳浩當然不愿意相信。這個消息對侉子來說是個好消息,對他和皮皮來說,絕對是個壞消息。非常壞的消息。陳建松真的又和飛燕媽團聚了,那飛燕媽還咋回來?

    小東西不信哈,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就曉得嘍。

    打就打——陳浩挺著起伏的小胸脯進了里屋,抓起座機就撥通了飛燕媽的手機號,媽,陳晨爸又去找你了,是么?

    片刻的沉默。陳浩,想啥好吃的了,媽給你買。

    我要你說是不是?!青筋兒在陳浩的額頭突突地狂跳,他已經意識到了媽在回避他的話題。

    又是片刻的沉默。嘟嘟聲就響起來了。

    操你媽們來的,啊——這個孩子發(fā)出了絕望的哭聲。

    別哭了撒,讓人聽到了好像我欺負你呢。

    操你媽們來的,操你媽們來的……邊哭,陳浩邊重復地罵著這一句話。“們”是誰呢?是一個可惡的群體。有陳建松,有侉子,有爸爸(是他留下侉子),現在還有飛燕媽。

    當他背著書包走出家門,孤獨的小身影晃蕩在街上時,他發(fā)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去看陳晨了。誰讓他是陳建松的兒子呢?盡管他是非常珍視和陳晨的得來不易的友誼的,可是,陳建松太壞了,他沒有辦法不遷怒到陳晨。陳晨要是拉著陳建松,說不定陳建松就走不了呢。小身子晃蕩著,就看見了被飄紅追趕著的陳晨。

    陳晨為啥哭呢?因為陳建松去找他的飛燕媽么?陳晨是不是也像自己恨陳建松那樣恨他的飛燕媽呢?這樣說來,陳晨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可憐呢?

    也發(fā)現了陳浩的陳晨來了個急剎車,兩根大腳趾死死地摳住地面。眼睛里源源不斷的委屈也驟然消失了。陳浩仿佛不是陳浩,而是一枚銳器,撲地一下扎在陳晨飽脹的委屈上。委屈就破了一個大洞洞,在頃刻間流瀉殆盡。原有的飽脹剩下了一層干皮,貼在陳晨的胸腔上。

    是自己的爸爸讓陳浩失去了媽媽。是陳浩的媽媽讓自己失去了爸爸。找到了一個和他一樣委屈的人,委屈有了伴兒,不再是獨孤的,反而就不覺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