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恒達是從昌濰平原調(diào)回潢源的政工干部。他的老家是山陽區(qū)徐阜村，三代單傳，父親是個瘸子，家里又窮，到了四十多歲才娶到精神不大正常的母親，老來得子生下他這棵獨苗苗。父親在五十二歲那年染病過世，無人照料的母親瘋得更厲害了，有一天犯病栽倒到水里也淹死了。徐恒達就被舅舅接到身邊，相依為命過著客居他鄉(xiāng)的日子，直到他后來參加革命。他是和魯玉林同一天調(diào)回潢源的，那是一個桃花漸落、楊柳飄絮的季節(jié)。武大奎在辦公室正和一個個頭高挑，身材干瘦的人談著工作，徐恒達喊了一聲“報告”接著進來了。武大奎費力地用手撐起身子站起來握著他的手，“你是徐恒達同志吧？我一見你這魁梧的身材和銀盆大臉，就知道是你。和地區(qū)首長介紹的一模一樣�！比缓蠼榻B道：“這位是魯玉林同志。有你們兩個知根知底的潢源人做我的左膀右臂，以后的工作我就少擔(dān)心了。但有一條我要提醒你們，回家是為黨工作、為人民服務(wù)的，不是為親戚朋友謀福利的�！毙旌氵_看了看膚色黝黑、面容沉靜的魯玉林，就慷慨陳詞道：“報告首長，我雖是潢源人，但在老家我一個直系親人都沒有，我的家是縣委，我的親人是潢源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工作，請首長放心，我一無私情可殉，二無親戚需要照顧，唯有真心實意為人民服務(wù)！”

    武大奎對徐恒達的表態(tài)很滿意，他知道，徐恒達在昌邑縣工作很出色，他的妻子王蘭英是青年組織干部，剛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女還未滿月，加上工作一時脫不開身無法和他同時調(diào)動，他就毅然服從組織調(diào)遣，只身一人回到潢源老家。

    當(dāng)日晚上，武大奎在家讓林萍做了兩個菜招待他倆，徐恒達見魯玉林的眼光從未投向自己，說話也很少，本來想對武大奎的建議、設(shè)想和表態(tài)他都壓在肚里了。他突然覺得說話太多真不是什么好事。

    在區(qū)鄉(xiāng)級干部中，徐恒達文化程度和理論水平算是最高的，他平時話并不多，但一說都說到點子上。宣傳部長萬通說他語言干練，言簡意賅，有知識分子水平，卻不帶他們文縐縐的酸腐。其實他不僅能說會道，他的毛筆字也寫得隨帖在體，很有功底，鋼筆字更是龍飛鳳舞，遒勁俊逸，在潢源縣的干部隊伍中算是能上得了臺面的人。但徐恒達不愿把這些表現(xiàn)出來，因為當(dāng)時知識分子并不是什么褒義詞，有時和夸夸其談以及迂腐無能掛等號，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工農(nóng)干部說話隨意有時甚至漏洞百出、滿口臟話卻很有市場，他們有時背后還把讀過書的知識分子稱作“吃屎分子”。

    徐恒達確實算不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他的啟蒙學(xué)習(xí)得益于跟隨舅舅在青島的經(jīng)歷。他的娘舅一家都有精神疾病遺傳，舅舅最輕，也時常在夜間**作樂時發(fā)作羊角風(fēng)，先后娶了兩個媳婦都被嚇跑了，最后就索性跑到青島，在那里擺了個干貨攤，以販賣蝦皮、蝦糠、籽烏賊、大烏賊干、蟹肉干、魷魚干以及海蜇、海米等為生。他孤獨一人，雖然衣食無憂，卻很想有個孩子在身邊。徐恒達十三歲那年成為孤兒，就被舅舅帶到青島當(dāng)幫手。他長相俊美，聰明伶俐，做事有眼色，很得舅舅喜歡，至于幫手做事，舅舅一向要求不嚴(yán)，常�？畤@他年齡過了讀書階段，要不真想送他去學(xué)堂念書。徐恒達也很爭氣，除了幫舅舅打點一下生意上的粗活碎事，幫助舅舅記點小帳，從舅舅那里還漸漸識了一些字，衣著妝扮也漸漸模仿起當(dāng)時流行的學(xué)生裝，閑來也會從衣兜中拿出一本書來閱讀，這在市南端棧橋邊的一溜串的干貨攤前簡直就是一道風(fēng)景，連一些官家富商的小姐在到棧橋游覽時都會扭過頭來偷偷凝望一下這個清秀儒雅的學(xué)生郎。舅舅的生意也出奇的好，因此，徐恒達很得舅舅的疼愛和商販們的羨慕。

    那時山東大學(xué)就在青島，離舅舅住的地方也不遠，那里的讀書氛圍比較濃，閑暇時，他就學(xué)著大學(xué)生的樣子常到山大蹭課，并在那里讀到了魯迅、茅盾、巴金的一些小說。他的舉動曾引起了校役的注意，那天他正津津有味地坐在最后排聽一位教授講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兩個校役進來要把他拖出去，其他學(xué)生還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位年輕教授將講稿朝講臺上一甩，呵斥校役不要迫害學(xué)生。校役支支吾吾地說他不是學(xué)生，是混進來偷聽的混混。徐恒達羞得滿臉通紅，正準(zhǔn)備落荒而逃的時候，那個教授握著他的手激動地對大家說：“中國的百姓，假如都能像這位同學(xué)一樣，視知識如食糧，沒有機會和資本讀書卻偷著學(xué)習(xí)，國人何愁不覺醒，中國何愁不崛起？”就把自己的帖子遞給他，告訴徐恒達有事可以找他。徐恒達一看帖子才知道，眼前這位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從前還聽說他坐過國民黨的監(jiān)獄。

    十七歲那年，舅舅把他送到聊城路一家日本洋行學(xué)徒，說青島的日本人、德國人比較多，去學(xué)點外國話以后生意上或許用的著，還沒干到一年，日本鬼子就占領(lǐng)了青島，徐恒達怕別人說他漢奸，就跑回舅舅的干貨攤前干起老本行了。

    1943年夏季的一天，徐恒達回到潢源為母親上九周墳，這在潢源是最大最后的祭日�；氐介焺e多年的徐阜村，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能認(rèn)識他了。他在一個遠房的叔叔家吃過午飯，正準(zhǔn)備去縣城龍?zhí)舵?zhèn)搭車回青島。突然，村里大亂起來，男女老少像沒頭的蒼蠅跑到東頭又往西跑，偶爾還有幾聲槍響，不一會他就發(fā)現(xiàn)有三十多個日本兵和偽軍把全村三四百人都趕到村中最大的活動場所——徐氏祠堂里。日本兵荷槍實彈，殺氣騰騰。

    徐恒達不知何故，就悄悄問身邊的遠房叔叔怎么了。叔叔說這事今早就聽說了，有個日本兵昨晚洗澡被人殺了。

    原來，離徐阜村不遠的龍王廟據(jù)點駐了一個小隊的鬼子。這幾天太熱，昨晚天還沒黑就有五六個鬼子到據(jù)點旁邊的龍王河里洗澡消暑，有一個被水下的什么東西拖進去再也沒出來。鬼子組織很多人下去打撈仍不見蹤影，就派人在河邊守了一夜。等尸體浮上水面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了，發(fā)現(xiàn)別的部位都完好無損，就是兩條腿之間的陽具被齊嶄嶄地割去。恰巧前幾天徐阜村有個姑娘被他們給糟踏了，因此鬼子一口咬定是徐阜村人潛入水底干的。

    男女老少都被圈禁在徐氏祠堂的中院里，靜悄悄地?zé)o人敢吭聲。翻譯官扯著嗓子威脅趕緊把兇手交出來。大家面面相覷后，為了撇開自己與此事的干系，不少人說自己不會鳧水，誰誰會鳧水。鬼子不一會就把會鳧水的男女圈了一大堆，黑洞洞的槍口都指向他們。被圈進的就指著檢舉人大罵，說在祠堂的列祖列宗面前你們就敢陷害同宗同姓的人，你們死了祖宗也不會饒了你們的。雙方就對罵開來，場面亂哄哄的開始失控，惹得鬼子對著天上放了一排冷槍，大家就篩著身子等待鬼子的發(fā)落。

    翻譯官喊破了嗓子也沒人承認(rèn)或供認(rèn)，鬼子小隊長咕噥幾句大家聽不懂的話，機槍手就拉開了槍栓。

    這時，徐恒達走了出來，他從聽懂的只言片語中得知，鬼子要殺幾個人泄憤了，就哈著腰用日本話呱啦了兩句。日軍小隊長一愣，也呱啦兩句，徐恒達不懂他說什么，就滿頭是汗地看著翻譯。翻譯笑了一下，“你他媽的就一三腳貓，就會兩句呀？充什么大頭。你有什么話要說？”

    徐恒達擦了擦汗，“麻煩您和太君說，我是大大的良民，離開家鄉(xiāng)八九年在青島幫助太君的干活，今天回家是替父母上九周墳�！狈�譯嫌他羅嗦，“有什么屁快放，你說說究竟是誰害的太君，你要是沒事找事惹太君生氣，我先把你給斃了�！闭f著就煞有介事地掏出王八盒子。徐恒達說：“誰害太君我都信，唯獨徐阜村的人不會。我們這里的老祖宗徐福兩千多年前就去了日本，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自家人怎么會害自家人呢？”

    翻譯一愣，“你小子可別亂放屁喲，這徐福在日本可是司耕大神和大皇帝，你信口開河怎么成了你們的老祖宗？我要是和太君說了，他若不信，你小命可就沒了。”全村的人都驚得面如土色，老天爺，我們怎么和小鬼子成了一家人？哪有一家人糟踏一家人的？再說徐福只是老輩人傳說中的人物，他帶領(lǐng)三千童男童女去東瀛那是有欺君之罪的。如今拿來和鬼子套近乎，搞不好你死了不要緊，我們姓徐的都得跟著遭殃。當(dāng)年秦始皇沒有滅徐氏滿門，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日的讓小日本來滅徐氏滿門了。

    鬼子小隊長戴著眼鏡，年齡不大，要是不穿那一身黃皮，倒是一個英俊的白面書生。他愣愣地看著徐恒達和滿臉凄惶的老百姓，就問翻譯怎么回事。

    翻譯把徐恒達的話翻譯過去，小鬼子越聽越興奮，鏡片后的眼睛越來越澄澈，他把手里的軍刀插回鞘中，一把抓住徐恒達的手，咦里哇啦地不知說些什么，嚇得徐恒達兩腿打顫一頭大汗，就可憐巴巴地看著翻譯。翻譯說，“太君說了，他是早稻田大學(xué)專修中日交流史的，他的老家是日本左賀縣，是當(dāng)年徐福到日本的登陸地，那里有不少徐福的紀(jì)念物和傳說，他們羽田家族都是徐福的后人，他一直尋找和研究徐福究竟是哪里人，又是從哪里出海到日本的，沒想到在這他找到了答案。他叫你說說徐福是你們祖先的根據(jù)�！�

    徐恒達的心放了下來，他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就把當(dāng)?shù)赜嘘P(guān)徐福的傳說有鼻子有眼地敘述開來，從秦始皇東巡來到此地秦山島召見當(dāng)?shù)孛�士談起，講到說客方士徐福告訴秦始皇東邊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長生不老仙藥，始皇大悅，派徐福帶三千童男童女和武士百工，從龍王河起航東渡，在龍王河口斬大魚巨鮫，到達日本，“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

    羽田小隊長聽得嘴巴微張，久久不能合攏，從胯下的牛皮包里拿出紙筆，不停地記錄著，把翻譯和其他鬼子弄得一愣一愣的，而徐阜村的百姓們更是一頭霧水，不知這小鬼子犯得哪門子神經(jīng)，也不知徐恒達的滿口鬼話怎么就把小鬼子給忽悠住了。

    小鬼子讓翻譯問徐恒達，“太君一早到河邊察看案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這里的蘆葦與別的地方不一樣，蘆葉都是一面生長單面排列，不是均勻?qū)ΨQ的。這和他的家鄉(xiāng)蘆葦非常像，他問你有什么見解？”

    徐恒達略加思考回答道：“太君那里的蘆葦也是徐福帶過去的�！�

    鬼子搖頭笑道：“史書記載徐福帶了五谷種子，蘆葦怎么可以帶去呢？”

    “這里的蘆葦傳到日本非徐�？桃鉃橹�。當(dāng)年徐福和眾人都帶了一雙可以御寒的叫做毛窩子的草鞋，那可是用潢源的蘆花編成的。蘆花時間一長就磨光或爛掉了，種子就撒落到那里，于是就在那里生長漫延了，而毛窩子的木鞋底就變成了夏天穿的木屐了�！毙旌氵_信口編纂道。

    鬼子聽得頻頻點頭，“從植物學(xué)和民俗學(xué)的角度看，你的分析很有道理。這里是徐福的故鄉(xiāng)應(yīng)該不容置疑。”

    最后還得歸結(jié)到死去的小鬼子是怎么回事。徐恒達說，這龍王河從徐福時候起，就有大鮫水怪，當(dāng)?shù)厝藦牟桓蚁潞酉丛�，想必這位太君是被水怪所害，和徐阜村的百姓斷無干系。

    羽田小隊長將信將疑，見這群百姓個個惶恐不安，也不像是行兇之輩，就把他們都放了，只留下徐恒達還想與他細談，徐恒達就請仍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族長打開祠堂的大門，讓羽田小隊長觀看徐氏的起源和脈絡(luò)。羽田頓時肅然起敬，他虔誠地擦拭干凈眼鏡，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祠堂里的徐氏代表人物的畫像和介紹，對他的士兵咦里哇啦一通，翻譯對徐恒達說，以后你們可以放心了，羽田太君說這里是他的祖源，應(yīng)該受到保護的。他還說，他們到中國來，不是侵略，是回老家，是幫助老家共富共榮的。鬼子笑瞇瞇地看著徐恒達，央求族長把徐氏宗譜借給他看，保證十日之內(nèi)完璧歸趙。

    徐恒達趁著小鬼子整日躲在屋里不出門，專心致志地研究徐福的當(dāng)口，趕緊逃回青島。他把這段驚險經(jīng)歷講給他蹭課時認(rèn)識的一個進步學(xué)生聽，那學(xué)生對他很敬佩，就說我們不要再躲在這城市的課堂書齋里，我們?nèi)セ馃岬膽?zhàn)斗一線吧，那里是我們?yōu)槊褡宓慕夥咆暙I青春的地方。

    于是他們就去了濰坊抗日根據(jù)地。徐恒達參加了武工隊，那個大學(xué)生成了八路軍115師的戰(zhàn)地記者，他把徐恒達的事跡寫成了一篇生動的通訊，題目叫《武工隊長智退鬼子兵》發(fā)表在《大眾日報》上，把徐恒達臨危不懼、機智勇敢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

    魯玉林對徐恒達的這段光榮史很是不屑，“和日本人認(rèn)本家，沒把他定個漢奸就不錯了，還欺騙組織，編造革命歷史，純粹是欺世盜名，罪不可赦�！彼�多次在武大奎面前嘮叨此事。武大奎嚴(yán)肅地批評道：“徐恒達同志在危急關(guān)頭挺身而出，面對強敵，機智勇敢地救出全村群眾，這種大無畏的革命行為不是每一個***員都能做到的�！�

    這也叫大無畏？也就是巧舌如簧、瞞天過海的小把戲。魯玉林嘴里沒說，心里很是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