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這分明是一個瘆人的漲水天。伴隨著陣陣秋風(fēng)，哭淚泡內(nèi)湖水浩蕩，一陣緊似一陣的滔天巨浪，猛烈地撞擊著那一道道自然形成的土崖。一層倒塌了，又開始猛烈地撞擊著第二層、第三層……

    洶涌澎湃的哭淚泡哇，您一生究竟匯集了多少人的眼淚呀！據(jù)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哭淚泡邊曾有一戶人家，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見白發(fā)蒼蒼的老母整日的伴隨自己吃糠咽菜，心里很是不忍。他在不停抱怨自己無能的同時(shí)，也下決心一定要掙好多好多的錢來供養(yǎng)老母。一天，孩子對媽媽說：“媽媽呀，我現(xiàn)已長大成人，兒近日為您老備足了三年用的糧食，院內(nèi)堆足了三年用的柴禾。我想外出學(xué)藝三年，藝成后再掙好多好多的錢，回家來供養(yǎng)老母！”

    “去吧！我的孩子，不要惦記媽媽，我身子骨現(xiàn)還硬朗，只盼我兒三年后藝成歸家，母子團(tuán)圓，仍舊相依為命，則蒼天有眼，我兒有幸矣。”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可憐的老媽媽一連忙乎了好幾天，把兒子路上穿的和要帶著的衣物縫了又縫，補(bǔ)了又補(bǔ)，還把一年收回的稷子米統(tǒng)統(tǒng)拿了出來，為兒子準(zhǔn)備了足夠半年食用的炒米，還裝了滿滿一小口袋羊肉干。為防止兒子路上口渴，老媽媽又精心縫制了一個好大的羊皮口袋，里面灌滿了哭淚泡的清水，這才打發(fā)兒子上路了。兒子走了，可憐的老媽媽送了一程又一程，在兒子的一再勸阻下，才在路邊停了下來，她的兩眼一眨不眨，一直到再也看不見兒子的身影時(shí)，才老淚縱橫，孤零零、凄慘地回到了屋里。自此以后，老媽媽便每天都站在家門前一塊隆起的高坡上，眼巴巴地盼望著兒子歸來。三年過去了，不見兒子的身影，四年過去了，老媽媽望眼欲穿，五年過去了，仍不見兒子歸來。老媽媽站在高坡上每天望著日薄的西山，晝夜啼哭不止。媽媽的眼淚哭干了，媽媽的嗓子哭啞了……她雖然早已死去多年，卻仍然站立不倒，眼中最后流出的兩滴淚水就變成了兩股美麗的清泉。淚從眼中出，泉從淚中來，于是一個偌大的哭淚泡就在草原上生成了。

    今天早晨，哭淚泡上空突然彌漫起了陣陣濃密的黑煙，在陣陣水蒸氣的推扶下，飄呀飄，飄呀飄……泡內(nèi)早就不甘心做小湖臣民的大個子鰱鯉們，一個個的都鉚足了勁，欲駕清風(fēng)踏浮云去九天攬?jiān)拢�去五洋捉鱉；成群的鴨雁們更是按捺不住心中激情，冒冒失失地就想駕“祥云”扶搖直上九霄，把那五洲四海一攬無余盡收眼底，只可惜它們期盼的“祥云”，散發(fā)的并不是昔日草原的芳香和湖水中那淡淡的水腥氣，而是一陣濃烈的苦澀難聞的腥臭味。不錯，那是幾十名山東男女在大火中留給人們的一點(diǎn)點(diǎn)或一絲最后的遺念……

    烏日岱帶著王爺?shù)鸟R隊(duì)唱著凱旋歌曲，興高采烈地走了。勝利者的歌聲永遠(yuǎn)是那樣的昂揚(yáng)，但他留給世人的卻是無與倫比的痛苦……

    扎木蘇榮領(lǐng)著自己的愛女緩緩地走進(jìn)了李家洼子，昨日還是清澈透明的朗朗藍(lán)天，今日反成了灰蒙蒙的地獄。剛剛立起尚不足一年的窮窩堡，頃刻間便煙斷灰飛。一具具被燒焦的尸骨舒拳伸腿，其死前的痛苦自是不言而喻。更令人可憐的是這具具尸體都是一些半年多滴米未進(jìn)的山東漢子和柔情女子，僅僅為了一條老黃牛就命喪黃泉。凄慘��！勤勞善良的山東兒女。可憐�。‰x鄉(xiāng)背井的餓鬼游魂……

    扎木蘇榮老淚縱橫，格格姑娘哭聲嚶嚶。在一堆尸骨旁，她泣不成聲地問阿爸：“可憐的阿爸呀，難道這……這就是小丹忱他……他命喪黃泉之地嗎？……我的老天爺！你……你難道就真的沒長眼嗎？難道就真的這樣不公平嗎？……”

    兩具被燒焦的尸骨，裸露著一片片焦糊的皮肉。那……那其中的一具難道就是可愛的小丹忱的尸骨嗎？……

    悲切的生，痛楚地死……我的小丹忱，你回來吧，姐姐已經(jīng)來到了你的身邊，在……在這里等……等著你回來……烏云琪琪格終于忍不住開始放聲痛哭，恨不能將那具流油的尸骨攬入懷中……

    記得幾天前，當(dāng)格格唱完那首《蒙古族英雄》的動人歌謠時(shí)，小丹忱那烏黑的大眼睛突然凝重起來。他問格格：“假如一個人會騎烈馬，有一身好武藝，不怕草原上那成群的惡狼，那算不算是一位草原英雄呀？”

    “咯……咯咯……美麗雄壯的小丹忱呀，你以為你現(xiàn)在已是郭爾羅斯草原上頂天立地的英雄了嗎？”

    “不！我知我現(xiàn)在還不是的，但我將來難道就不能像阿爸那樣，騎馬挎刀，成為受草原人民尊敬和愛戴的英雄嗎？”

    說到這兒，小丹忱神色凝重，兩只烏黑的大眼睛也好似放出了光芒，接著又一字一板地說：“我一定要向阿爸學(xué)習(xí)，先練就一身好武藝，再學(xué)會雙手打槍，我要騎馬挎槍走天下，我要消滅草原上那些欺侮窮人的惡狼，打死那些欺侮草原人民的王爺、土棍、劣紳和大惡霸！……”

    還記得，小丹忱與格格姐姐閑聊時(shí)，最愛談?wù)摰木褪俏磥�。未來對一個人來說也許是最美好的，但未來又都是什么樣子的呢？我那英俊威武的山東少年郎，你的未來又在哪里？未來還會屬于你嗎？……

    現(xiàn)在，一個從小就周身都是膽的英雄少年郎竟飲恨長眠在了郭爾羅斯草原上。英雄大器未成，反倒暴尸荒野……

    從今以后，格格身邊將不會再有一位稚氣的小男孩幫自己牽馬趕羊，飛馬馳騁，也不會再有人把草原上那朵朵美麗的鮮花，插在姑娘那滿頭青絲上了。特別是老阿爸那一身驚人的絕技再也無法傳授給那位聰明伶俐、可愛英俊的山東少年郎了！……

    一陣秋風(fēng)襲來，草原在颯颯作響，秋風(fēng)帶來的陣陣寒意，透進(jìn)人的肌骨，使人涼徹心髓。但愿東風(fēng)有情，把李家洼人的冤魂連同格格的悲聲一同送入西方，送入瑤池，共同進(jìn)入美麗的天堂。格格在默默地祈禱著……

    天哪，世界上竟有這般怪事，就在格格悲痛欲絕之際，耳邊仿佛傳來了一聲低微的呼救聲。格格原以為是自己過分的哀思，耳朵發(fā)邪聽錯了聲音，不對！阿爸也好像是屏住了呼吸，在下意識地向呼救的方向張望著。

    “格格姐姐！我現(xiàn)在井底，快來救我呀！……”

    這一次格格終于是真的聽清了，那是小丹忱的聲音呀，是從院子外邊一口飲水用的大口井中傳出來的。阿爸、格格急步?jīng)_到大井旁，伸頭向井底一望，天那！只見井底渾濁焦黃的水面上，一個滿腦袋滿臉都是黃泥漿的孩子正在拼命地向井上爬……

    “小丹忱！不要亂動彈，別害怕，俺們來救你！”

    格格說完，急忙和老阿爸解下了馬韁繩，將兩個韁繩拴結(jié)到了一起，又在底端打了一個活套，便將繩索緩緩地放進(jìn)了井底。

    阿爸用他那濃重的嗓音，低聲說道：“孩子，把一只腿伸進(jìn)繩套子里，抓住索子，俺們好救你出來�！�

    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使井中的小丹忱精神大振，他先抓住了繩子索套，又將一只腿緩緩地伸進(jìn)了套子里，這才抬頭向井口望了一眼，看來他是連向井口喊話的力氣都幾乎是沒有了。

    阿爸和格格見狀，慢慢地將繩索拉緊，再一用力，小丹忱便輕輕地脫離了冰冷的水面，在一陣污泥濁水的嘩嘩聲中，慢慢地被拉到了井口。老阿爸急不可待，先是一把將小丹忱拉出了井口，三下兩下扯掉了他身上那冰冷的濕衣，又脫下了自己的蒙古袍子，將小丹忱通身裹緊，這才飛身上馬，用一只胳臂夾著小丹忱，一路飛奔沖回了蒙古氈包。

    小丹忱從頭到腳都沾滿了黃色的泥漿。冰冷的井水已將他泡得嘴唇變成了醬紫色，渾身也在一個勁地顫抖。扎木蘇榮先用溫水洗凈了他頭上、身上和腳上的黃泥，讓他平躺在了老羊皮褥子上，又用一床羊皮被子把小丹忱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還未過半個上午，小丹忱的鼻尖上便冒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嘴唇也由醬紫色慢慢地變成了粉紅色。阿爸又為小丹忱換了一身蒙古袍。格格又急忙在氈包外點(diǎn)燃了一堆干牛糞，燒制了一壺香噴噴的奶茶，倒了一碗遞到了小丹忱手里。小丹忱一邊喝著，一邊向阿爸和格格講述今日早晨發(fā)生在李家洼子那些可怕的事情經(jīng)過。

    原來昨天早晨，來村里找牛的蒙古族牧民們在李二斗家發(fā)現(xiàn)了牛骨后，李老貴和田大廣心里都非常害怕，滿屯人人都好似有大禍臨頭之感。因在山東老家，偷牛是犯罪要被官府抓去蹲笆籬子(坐牢)的。何況這幾個山東人又是初闖關(guān)東，新來乍到，沒有親朋好友，更沒有仰仗和靠山，一切都需安分守己才行。今見李二斗這混賬東西，竟如此膽大自私不爭氣，李老貴和田大廣幾乎都?xì)庹�了肺，用馬鞭子狠狠地抽了李二斗一頓，還罰他在地上跪了一整天。由于家境貧寒，兩個琢磨來商量去的也沒想出一個賠償老牛的好辦法，萬般無奈，二人決定第二天要親自到蒙古包來，向扎木蘇榮老阿爸來賠牛道歉賠不是，如果扎木蘇榮能網(wǎng)開一面，秋后糧食有了收成，賣糧后第一件事就是賠償蒙古哥們兒的牛錢……哪里想到時(shí)間剛過一天就出現(xiàn)了如此的塌天大禍。

    “爹！……娘！……田大叔呀！……”

    淚水在小丹忱胖乎乎的圓臉蛋上不停地滾動。

    聽小丹忱說，那天早晨，小丹忱的爸爸早起修理農(nóng)具，因昨天有一個犁托子斷了，他想把犁托修理安裝好后就找田大廣去扎木蘇榮的蒙古包。哪知就在這當(dāng)兒聽見了格格那一聲“大叔快快逃命”的呼喊，李老貴先是一楞神，接著便一切全明白了。眼見一伙如旋風(fēng)般刮來的王府馬隊(duì)，在瘦馬猴的帶領(lǐng)下，頃刻將李二斗的破草窩堡包圍，李老貴急忙拉著小丹忱的手向村外跑，剛出院門便聽見了一聲沉悶的槍響。跑到井口邊時(shí)，李老貴忽然想小丹忱媽還在窩棚里沒有逃出來，他先是猶豫了一下，接著便一把把小丹忱推進(jìn)了井里，還大喊了一聲“小子！快躲起來呀！”小丹忱便被迷迷糊糊地摔到了井底，好在井水不深，剛過胸口，見井的四周有一圈深深的陷殼，他急中生智，拼命爬到陷殼一塊最深處躲藏了起來。接著，便聽馬嘶聲漸漸的由遠(yuǎn)而近，再后來聽井外邊傳來兩聲槍響，又聽見爸爸、媽媽發(fā)出了兩聲凄厲的慘叫，便知道一切都完了，小丹忱一下子就昏死了過去……待醒過來時(shí)，聽到的是井外一片人喊馬嘶聲和嗶嗶剝剝的著火聲……一會兒，又聽井口有人說：“看看井里有人沒？小丹忱屏住呼吸，接著井口便傳來幾聲槍響，耳邊好像似有小鳥飛動之聲，接著井底便泛起了成片的水花。以后聽人馬聲漸漸地走遠(yuǎn)了，小丹忱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后來，俺終于聽見格格姐姐那嚶嚶的哭聲，便知是格格姐姐找我來了，我這才拼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了姐姐救命！姐姐救命的兩聲呼喊。”

    說到這里，只見小丹忱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撲通一聲跪在了扎木蘇榮腳前：“親愛的老阿爸！俺的親爹、娘辛苦奔波了幾千里，原說只是為了能吃上幾口飽飯，沒想到在這短短的，還未到半年的時(shí)間，竟把一堆白花花的骨頭扔在了無情的郭爾羅斯草原上了。沒有了爸爸和親娘，我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孩子……”

    說到這兒，只見他望著扎木蘇榮，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又接著說到：“從今日起，俺就是您的親兒子，您就是俺的親阿爸，格格就是俺……俺的親……親姐姐！……”

    小丹忱終于泣不成聲了。

    扎木蘇榮和烏云琪琪格的兩眼早以被淚水糊滿。老阿爸一把把小丹忱摟進(jìn)懷里，哽咽著說道：“苦命的孩子，不要哭了！阿爸小的時(shí)候也曾有過與你相同的命運(yùn)，阿爸不會瞅著你被凍死和餓死，也不會對你撒手不管。我現(xiàn)已決定收下你這個兒子，從今以后，阿爸要教你學(xué)騎馬，練武功。有朝一日，殺進(jìn)王府，為你死去的爸爸媽媽報(bào)……報(bào)仇！”

    就這樣，扎木蘇榮父子三人在一個月黑之夜，偷偷地摸進(jìn)了村子，將一具具尸骨就地掩埋，還在小丹忱爹、娘的墳頭旁，栽上了一顆綠柳，作為永久性的標(biāo)記。

    為掩人耳目，扎木蘇榮為小丹忱剃去了滿頭黑發(fā)，穿上了藍(lán)色的蒙古長袍，將其在蒙古包里隱藏了四五十天，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扎木蘇榮家里來了個小喇嘛。又過了很長一段時(shí)間，才對外人說，他的一個遠(yuǎn)房侄子投奔到了他的門下。自此，小丹忱便稱扎木蘇榮為阿爸，稱烏云琪琪格為姐姐。白日里，小丹忱一步不離地跟著扎木蘇榮學(xué)騎馬和練武功，夜晚便在蒙古包里養(yǎng)精、煉氣、存神，調(diào)和龍虎，捉坎填離，日夜打熬筋骨。

    果然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一晃三年過去了，在扎木蘇榮的精心指點(diǎn)下，小丹忱不但學(xué)會了馴服烈馬的超強(qiáng)硬功，十八般武藝還樣樣精通。和扎木蘇榮一樣，打一手好棍棒，使一手好拳腳。雖還未與人較量過，但據(jù)扎木蘇榮說，十幾個人聯(lián)手與小丹忱放對，都近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