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考驗(yàn)
作者:黑水書生      更新:2018-06-24 08:54      字?jǐn)?shù):4180
    翌日,陸凇起得很早。卯時(shí)未到,他已在小樹林中壓腿了。清晨小樹林安靜得出奇,偶有一兩只松鼠在樹間爬上躍下。陸凇將昨日所學(xué)練了一回,回首看見師父已在他身后了。他連忙轉(zhuǎn)身,向師父見了禮。

    杭劼見他額上略略帶汗,問道:“來多久了?練甚么了?”

    陸凇用手背抹了下額頭,應(yīng)道:“稍有一會子了,師父。練了壓腿、遛腿,還有……打樹葉!

    杭劼聞言,不禁莞爾:“那叫撣手。你撣來我看!

    陸凇向昨日練撣手處踏近一步,手臂順勢揮出。但見樹枝略略搖晃,竟未有葉子落下。他又連續(xù)幾下?lián)]去,還是一樣的光景。

    杭劼微微皺了眉:“怎么反不似昨日了?”說話間,他背向陸凇,略略側(cè)身,指了自己肩背處,向陸凇道:

    “你往我這里撣罷!

    陸凇一怔,隨即退開半步,連連搖頭,只見師父淡淡道:

    “無妨。我要你撣你只撣便是。”

    陸凇只好上前揮出手臂。只聽師父又道:“使勁,你傷不到我!

    陸凇只得依言加了些力。卻見師父倏地回頭,向他輕喝道:

    “我說不妨事你就使勁撣,就當(dāng)我是你仇人,你要打我!”

    陸凇望著師父,怎么也生不起“仇人”的念頭。沒奈何,他索性閉了眼,又用力搖搖頭,這才總算是沒了掛礙,手一下一下向師父指的肩背處招呼。如此不多會,終是聽聞師父道:

    “對,有點(diǎn)意思了。朝著樹枝撣罷。”

    眼見陸凇又練了一陣,也見了些起色,杭劼道:“撣手就這般練罷,再教你個(gè)新的。你還是上來隨便打我!

    陸凇聽得明白,便轉(zhuǎn)身上前,沖著師父亂打一氣,仍是一下未得近身。直至陸凇喘著粗氣搖頭時(shí),才聽師父道:

    “方才憑你怎么打,我只用一招,你看出了么?”

    陸凇聞言睜圓了雙眼,想了一回,仍是不知,無奈搖搖頭,耳邊只聽師父道:

    “不急,再來!

    再次打起精神,陸凇復(fù)又亂打。見陸凇停下手來,杭劼又問他看出沒有,但見陸凇眉間微蹙,遲疑道:

    “小子愚鈍……只見師父未用腿,用了拳……”

    “且算你看出一半罷,確是用了拳,可這拳是配合著打出來的。你看著,”杭劼說著,左手貼胸劃過壓下,右拳跟著打出,一面向陸凇道:

    “這是壓打。左右一壓一打,留心,用腰帶著。你打來我看!

    陸凇打了一下,未及收回,已見師父搖頭走近:“不對。原地打時(shí),像你這般全身上下都在晃,還能打誰?”

    杭劼說著,一手執(zhí)了陸凇左手,貼他胸前向右下方一壓,另一手跟著將他右手握了拳,從左手壓處順勢打出,又道:

    “記著手的招式,跟著腰走!闭f罷,方命陸凇重新打來。

    陸凇雖在照做,杭劼從旁一看,卻見他居然有些發(fā)懵,腰動處仍是全身跟著動,不由無奈搖頭,輕喝道:“腰!腰啊!方才是這樣教你的么?”隨即立時(shí)繞到陸凇身后,命他依方才招式打,自己扶著他腰,教他如何用腰帶手。如此又是一下,方又命陸凇打過。

    陸凇只覺胸口微熱,腰卻是活不起來。他低頭定定心神,反復(fù)告誡自己別急,又勉力回憶師父教的招式,這才又打了一下。

    杭劼看時(shí)“嗯”了一聲,向陸凇道:“好多了。你腰還沒練活,這個(gè)急不得,就按我教你的練罷。”

    陸凇練了一盞茶的工夫,杭劼眼見日頭漸高,便示意他止了,道:

    “今日便這樣罷。明日卯時(shí)還來么?”

    陸凇用力點(diǎn)頭:“嗯!”

    隨后幾日,陸凇依例卯時(shí)前就到小樹林里練功。有一日大雨,陸凇打傘壓完腿,找個(gè)枝繁葉茂處練了功回去,雖未見師父,倒也未有不快——他不愿師父淋雨。如此幾日,師父在時(shí),就為他指正;師父不在,他只如常練功,回家歇歇便如常讀書習(xí)字撫琴。除卻天氣,陸凇每日生活便似復(fù)刻了一般,他往日在家也不過以琴棋書畫為伴,如今非但不覺辛苦,反覺怡然自樂更勝從前。

    未覺夏至已過幾日,這日已是廿一,正是第九日了。陸凇如常練功畢,正要整理衣衫,只見師父看向他,面上若有所思:

    “明日,便是第十日了。”

    陸凇驀地一怔,未待師父再說,便直直望向師父,隨即咬牙深深一揖,起身時(shí)卻不抬頭,手亦仍在額前,決然道:

    “師父,不管您收我不收,我都一樣感激不盡。無論今后怎樣,我都希望您一切順心,都好好的。師父若有需要我處,還請告知于我!我先回了!”說著立時(shí)轉(zhuǎn)身,往回飛奔而去。

    杭劼有一瞬的錯(cuò)愕,待要拉住陸凇時(shí),他早跑遠(yuǎn)了。

    由他去罷,杭劼心道,卻是不覺腳下加快,一徑向陸家走去。

    陸凇剛一跑出小樹林,便回頭望了一眼,眼中心中滿是不舍。他心道自己悟性不夠,怕是很難入師父的眼罷。便垂了頭,慢慢往家去。

    陸凇正在街上往回走,忽地被一中年漢子叫住,只聽那人問道:

    “哎?這不是小凇賢侄嘛,都這么大了!怎地沒在家溫書,這樣打扮上街來了?”

    陸凇未及回言,又聽他嘆道:“哎呀,你看這,怎么還失魂落魄的,走,咱喝杯茶去!”

    陸凇聞言,忙回過神來看。這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jì),身材并不十分高大,頭戴萬字巾,身上一領(lǐng)半舊的藍(lán)布直裰,此刻正撫了他肩背要同行。他勉力回憶,卻總想不起這人是誰。

    這漢子見陸凇一臉茫然,也不急不惱,因笑道:“也難怪你不認(rèn)得我,當(dāng)年我見你時(shí),你還只是個(gè)小娃娃哩!你不是陸家三歲就能讀書的小公子嘛!那時(shí)我等在府上叨擾令尊,你兀自在旁誦古詩為樂,好生教人歡喜呢!”

    陸凇聽他說罷,忙作了個(gè)揖,應(yīng)道:“原來是先父的故人,那真是卻之不恭了。敢問伯伯怎樣稱呼?”

    “先父?!何時(shí)過的?我叫趙澤光,咱們快進(jìn)去說罷!”趙澤光聞言大驚,一面問,一面往茶樓方向一指便直走過去,陸凇不好不去,也隨后跟上了。

    兩人在樓上靠窗的位子坐定,趙澤光見陸凇雖在他對面坐得端正,卻也并未開口,面上又似神不守舍,想是不認(rèn)識他,便先開了口:

    “我姓趙,名澤光,字潤明。令尊諱曄,字蔚宗。蔚宗賢弟與我訂交多年,我們兄弟相稱,我癡長些為兄。蔚宗賢弟才學(xué)雖遠(yuǎn)不及他父親,卻也比他長兄強(qiáng)上不少;性子雖急躁易怒,為人卻真是正直無私。賢侄,你是隆慶二年生的,我聽蔚宗賢弟說起過,你自會說話便識得字,一讀書便過目成誦,最是得你祖父偏愛,長房因此頗有微詞。我說的可有錯(cuò)處?若是分毫不爽,蔚宗賢弟何時(shí)過的,你總可以說與我知了罷?”

    陸凇聽趙澤光說話,已然回過神來,當(dāng)下應(yīng)道:

    “趙伯伯容稟。先父是萬歷元年五月十一去的,此前并無任何征兆,是夜忽然高燒不退,又可巧最近的大夫出診去了未能請到,當(dāng)晚就沒挺過!

    趙澤光聞言長嘆一聲:“是了。蔚宗賢弟身子骨極是壯健,若不是急病倒奇怪了!庇稚舷麓蛄筷戁∫换兀瑖@道:

    “若非還有小時(shí)的模樣,我也不敢亂認(rèn)了。賢侄雖生得面貌清雅,到底還是瘦弱了些。這些年十分不易罷?”

    陸凇淡淡應(yīng)道:“沒甚么,習(xí)慣了!彼挥w澤光細(xì)問,便略敘了一些往事。趙澤光聽著不時(shí)念佛,著實(shí)嘆息了一回。聽陸凇說罷,趙澤光問道:

    “賢侄今后有何打算?這大清早又是做甚么去?”

    陸凇淡淡應(yīng)道:“還待如何,不過讀書舉業(yè)罷了。小侄這幾日都在習(xí)武!闭f到“習(xí)武”,陸凇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神色,全被趙澤光看在眼里,他連忙又問:

    “習(xí)的哪家功夫?師承是?”

    陸凇默然不語。

    趙澤光見狀,雙眉一挑,眼光發(fā)亮,起身拍拍陸凇肩膀,方坐下道:

    “賢侄想是初學(xué),也沒學(xué)甚么罷。伯伯早些年確是在外游歷,如今也回河間了。你既是趙某故人之子,還有習(xí)武的心愿,趙某義不容辭,不如你拜我為師?趙某雖不敢稱頂尖高手,功夫也不弱于人。你若要學(xué),趙某定傾囊以授,絕無保留!

    陸凇見他言語爽利,又是父親故人,心下頗有好感,實(shí)不忍直言回絕。他正自忖度如何開口婉拒,抬頭卻見師父正從容上得樓來,真是喜不自勝,當(dāng)下便忽地站起,不管不顧地叫道:

    “師父!”

    趙澤光只道喚他,喜喜歡歡立起身來,正待教陸凇行拜師禮,未料陸凇竟三步并作兩步奔向樓梯口一個(gè)少年身旁。他臉上由喜轉(zhuǎn)驚,眼見陸凇欣欣然將少年迎入,便上上下下打量起來。

    這白皙少年比他高了足足半個(gè)頭,稍顯清瘦,薄唇微抿,杏眼含著精光,對視處卻猶似兩道寒芒,教人不覺心頭一凜。再看陸凇在旁一臉安心和悅,他心下已知了七分。待要開口處,只見陸凇先向他一揖,起身便道:

    “趙伯伯,您的好意,小侄心領(lǐng)了。陸凇已有師父,”卻又微一垂首,“師父……雖未正式收我,可我陸凇此生,只認(rèn)他一個(gè)師父!”說著復(fù)又抬頭望向那少年,卻見少年也正垂首看他,便已猜到個(gè)八九不離十了。

    陸凇抬頭處迎上師父目光,胸中頓然一片空白,忙轉(zhuǎn)頭看向趙澤光,繼道:“總之,恕小侄難以從命,還請伯伯容諒,小侄不勝感激!”

    趙澤光方才雖已料有此回應(yīng),然待陸凇直言說出,也還是稍有變色,實(shí)不曾想陸凇一個(gè)半大小兒對眼前這俊秀少年竟如此死心塌地。轉(zhuǎn)念一想,或者這少年當(dāng)真有過人之處也未可知,面色便和緩下來。又一想,陸凇畢竟年小,況兼心思單純,未免易于上當(dāng),不如先試試這少年的本事。若是空有英俊相貌,也好及時(shí)拆穿,免得誤了故人之子。想到這,他笑吟吟看向陸凇:

    “你既有了師父,怎么也不給伯伯通個(gè)名號?”

    陸凇聞言稍窘,卻見師父向趙澤光一抱拳,不慌不忙道:“在下杭劼,字毖勤。”

    趙澤光揚(yáng)眉抬眼,抱拳問道:“莫不是人稱‘雪公子’的杭少俠?”

    杭劼淡淡應(yīng)道:“正是。”

    趙澤光見杭劼惜言如金至此,更存了試他成色之念,便即走出一步,要與杭劼搭手。杭劼立時(shí)接過,二人旁若無人推起手來。推了一陣,二人同時(shí)收手,復(fù)次坐定,陸凇侍立于杭劼身畔。得見杭劼示意,他也側(cè)身坐下了。

    趙澤光盡皆看在眼里,長嘆一聲,向陸凇道:“似你這般的好孩子不多見!若有來生,你給我當(dāng)兒子罷?”

    陸凇聞言起身,抱拳正色應(yīng)道:“伯伯如此厚誼,小侄于情于理,本不應(yīng)辭。小侄雖感激不已,然只一樣,伯伯既信佛,小侄更愿伯伯沒有來生,今生便能了脫生死,往生西方極樂,再不受六道輪回之苦!

    趙澤光見陸凇神色鄭重,出語懇切,不由眼角亮光一閃,話里竟是帶了鼻音:“難為你竟能想到這一層!謝謝你了,好孩兒!”當(dāng)下也立起身來,伸開雙臂要抱陸凇,卻見陸凇已伸出雙手遞了塊帕子給他,忙接過來拭了鼻眼,還與陸凇,示意他坐下,又嘆道:

    “孩兒,你小小年紀(jì)竟如此周全,從前是受過多少苦呵!”

    陸凇見狀,忙應(yīng)道:“也沒甚么,橫豎都過去了。”又把語鋒一轉(zhuǎn),即刻將話頭岔開。三人飲了會茶,又聊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散話,眼見天要日中,趙澤光執(zhí)意算了茶錢,三人下得樓來,也便相互道了別。

    別過趙澤光,杭劼猶未回身,就聽陸凇喚他:

    “師父……”

    這聲音甚輕,全無方才回絕趙澤光時(shí)的中氣十足。杭劼聞聲,回轉(zhuǎn)身來,看著陸凇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輕嘆一聲,又為他理了理短衫,柔聲道:

    “別擔(dān)心,我收你!

    陸凇略怔,隨即往自己小臂上狠勁一擰,痛感突如其來,讓他紅漲了面皮,雙眉也擰到了一塊兒。生怕師父看見,他忙忙轉(zhuǎn)過身,仰起頭去看天——是他幼時(shí)從祖父處學(xué)來。祖父每每如此,眼圈都是微紅的。陸凇用力睜睜雙眼,輕輕吸吸鼻子,確信沒了淚水,方回轉(zhuǎn)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