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生辰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6-29 15:20 字?jǐn)?shù):3104
“師父!”
“嗯?”杭劼聞聲回頭,但見一道白影。他卻也不閃不避,正好砸在背上。
“凇兒這暗器怎么樣,師父?”陸凇笑問,手上早就又團(tuán)了個(gè)雪團(tuán)。
“不過如此,”“此”字剛一出口,陸凇胸口已然挨了一下,耳中只聽師父悠悠繼道:“還差得遠(yuǎn)。”
“我都打中師父脊背了!往上是大椎,往下是命門!”陸凇不服氣,又向師父道:
“師父!不如就以雪團(tuán)為暗器,以此山為障壁,咱們痛痛快快打一場?”話猶未完,陸凇又要扔雪團(tuán)時(shí),腕上早挨了一下,手上雪球隨即脫手,落在地上。
“還能如此!師父這甚么套路?”陸凇俯身撿起雪團(tuán),還未起身便已拋出,卻被師父輕輕一閃避過。只聽師父應(yīng)道:
“攻其不備,”又一個(gè)雪團(tuán)飛來,陸凇忙一側(cè)身,還是打中了肩頭,又聽師父繼道:“出其不意。不是你說要以雪團(tuán)為暗器么?既為暗器,就是剛才那八個(gè)字,又何來的套路?”
“不打了不打了!”陸凇叫道:“師父就是師父,好不容易打中一下還是有意讓我,一點(diǎn)也不好玩!”
“留心!”陸凇未及反應(yīng),早被師父一下?lián)涞,抱著他沿著之前腳下緩坡直滾而下。待師徒二人起身時(shí),陸凇已見雪崩,崩塌的雪剛巧落在他方才所站之處,不免打了個(gè)寒噤。
“你看多險(xiǎn)!山中入冬不比平地,哪有像你這般胡鬧的?真若給雪活埋了可怎么好?”杭劼輕叱道。
“師父,凇兒知錯了,以后再不敢了。”陸凇亦輕聲歉然道。
“走,回家罷!甭爭煾刚f要回家,陸凇忙點(diǎn)頭應(yīng)了。
“咱們回家在正院打?qū)ψ恿T!師父不是要我練對子么?”陸凇一面隨師父往家走,一面向師父道。但聞師父應(yīng)了聲“好”,陸凇腳下不由快上幾分。
“呃!你練對子怎么不含肩?!告訴你別出肩頭,出肩頭傷的就是對子!若是跟外人練對子,只這由頭夠把你打死了!”杭劼一手按著肩窩,一面喝道。
見師父吃痛,陸凇又愧又急,忙上前去看,不料師父竟避開了,面色如常,淡淡道:“無礙!
陸凇又追上去,卻聽師父叱道:“練你的罷,別管我!”
陸凇紫漲了臉,僵在原地,心中一遍遍重復(fù):“師父……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他但覺通身沉重至極,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好拼命搖搖頭,忽地醒了。
睜了眼直至四下里清清楚楚,陸凇才確信是夢。其時(shí)已是冬月,雪都下過幾場了,山中更冷些,屋里平日都要穿棉衣,陸凇當(dāng)下卻是汗?jié)窳藵M頭滿臉。掀被坐起,陸凇忽覺有異,伸手去拽,手到處冰冷粘濕一片,忙另取了中褲換上,仍是有些手足無措。從房里出來,可巧師父也剛起,待要將中褲往身后藏,卻早被看見,不由大窘,垂首不語。
杭劼不看也心知了,揉揉陸凇耳朵:“凇兒長大了。正好今日十五,你去洗洗罷,師父煮面去!
陸凇如夢方醒,又是冬月十五了啊。
每年冬月十五早晨,師父都會親自下廚為他煮面。在山上的頭回生辰,師父親手串了一串念珠送他;束發(fā)成童時(shí),他請師父為他的仲尼琴賜名,師父賜了“執(zhí)瑯”,此后每歲生辰,師父都送他禮物。今歲冬月月初,師父帶他挑了一匹馬,名喚“長安”,是他自取的。長安通體純黑,體態(tài)與凌渡一般無異,只是身量略小些——上山六載有余,陸凇雖身材長高,喉音漸粗,但還是較師父矮了半個(gè)頭,看去倒是個(gè)少年書生模樣。想到這,陸凇對飯后的冠禮更添了好些期待,心里歡喜非常,夢境中諸多愧悔難堪早去了九霄云外。
陸凇思緒未絕,師父面已煮好,喚了他吃飯。陸凇如往年一樣,將一大碗面并荷包蛋吃了,湯也喝了個(gè)精光——他師徒二人吃面都不喝湯,在陸凇,師父煮的面是惟一例外。
師徒二人餐罷,陸凇去換了采衣。堂屋里,杭劼昨日早已布置妥當(dāng)。杭劼先是凈手燃香,再調(diào)弦撫琴一曲,方祝道:
“軒轅黃帝在上,我徒陸凇今日冠禮。禮生難齊,薄酒不清,惟心至誠,請為見證!”說罷向北深深一揖,歸位唱道:“三加開始,請將冠者出東房——”便即起了席。
陸凇自東房從容走出,杭劼向陸凇一揖,陸凇受了,面向香案正坐。杭劼唱道:“初加網(wǎng)巾——”,為陸凇梳了頭,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弊AT,為陸凇加上網(wǎng)巾。陸凇立起,杭劼又向陸凇一揖,唱:“冠者適東房,著直裰——”
陸凇進(jìn)了東房,換了直裰,佩了劍,由房中出來,面南而立。杭劼在旁看著,心道:“吾家有徒初長成,這些年也算沒白費(fèi)功夫了!
陸凇歸了位。杭劼唱道:“二加幅巾——”,祝曰:“吉月令辰,乃申?duì)柗。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祝罷,為陸凇系上幅巾。陸凇立起,杭劼向他一揖,唱道:“冠者適東房,著深衣——”
陸凇回東房換了深衣出來,面南而立。杭劼看去,只覺徒兒與其說是習(xí)武之人,不如說是個(gè)書生,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陸凇復(fù)歸位。杭劼唱道:“三加方巾——”,祝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标戁×⑵,杭劼對他一揖,唱道:“冠者適東房,著襕衫——”
陸凇回東房換了襕衫出來,面南而立。杭劼看了,愈發(fā)百感交集。心道凇兒這孩子書卷氣太重,不知他今后會走怎樣的路。
陸凇復(fù)了位。杭劼斟了酒爵,唱道:“醮冠者——”,起席,向陸凇一揖,陸凇在冠者席后正坐。杭劼手持酒爵到席前面向陸凇祝道:“旨酒既清,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标戁∠蚝紕滦辛税荻Y,直身接酒,杭劼答拜了。陸凇在席前略祭酒,直身,略飲酒,把爵遞給杭劼,向杭劼行再拜之禮,杭劼答拜,起身歸位。
杭劼唱道:“字冠者——”唱罷,到陸凇席前,展開祝辭,祝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云冰甫!
陸凇應(yīng)道:“云冰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卑葜x了師父。
杭劼唱道:“冠者三拜——”,陸凇正冠、端坐在席上。
杭劼唱道:“冠者拜父母先人——”,陸凇面北行了拜禮。聽得師父為他在父母后加了“先人”二字,陸凇大是感動。
杭劼唱道:“冠者拜師長——”,陸凇面向師父,深深拜了。這是他惟一的師父,拜他,陸凇只嫌不夠。
杭劼唱:“冠者拜軒轅黃帝——”,陸凇面北行了拜禮。
杭劼唱道:“聆訓(xùn)——”,唱罷起席,到陸凇席前。陸凇端坐,面向師父,莊重恭敬。
杭劼略低了頭,上下打量了陸凇一回,向陸凇道:“凇兒,加了冠,就是大丈夫了。你的心性為師清楚,只一條,無論怎樣,為師都望你心懷天下蒼生,這些年圣賢書也就不白讀,功夫也就不白練了!
陸凇見師父面色鄭重,目光卻極是柔和,胸中心潮難平,當(dāng)下朗聲應(yīng)道:
“弟子雖不敏,敢不祗承!闭f罷,向師父端肅一拜。
杭劼受了禮,唱道:“陸云冰冠禮成——”
陸凇向師父叩謝道:“有勞師父了!弟子感激不知所云!”
杭劼扶起他:“你我之間謝甚么。但只你我二人,這冠禮實(shí)在簡薄了些。你自幼見書便讀,師父便與你加了文士裝束,初加又不同,咱們到底是習(xí)武之人,該有武者裝扮,也就沒照書上來!
陸凇使勁搖頭:“師父不辭辛勞一力為凇兒加了冠,比旁人幫忙好得遠(yuǎn)了!凇兒但愿不負(fù)我?guī)熈伎嘤眯!?br />
杭劼頷首:“為師信你。”
師徒二人換了家常衣服,收拾了堂屋,回西廂小憩。
陸凇合眼躺在床上,但見祖父拈須向他微笑。他又驚又喜,收斂精神,仰望祖父,不敢有些微分神——自祖父去后,無論怎樣日思夜想,祖父也從未入夢。他幼時(shí)聽祖母說過,親人越是親厚,活著的越是不易夢見故去的。又或是他本就絕少做夢罷,久之,陸凇竟不敢期望祖父祖母入夢,怕是定會落空的。
如今,祖父頭戴方巾,身上還是往日常穿的靛青道袍,仿佛就在近前,恍若伸手可觸的。陸凇胸有千般言語欲說與祖父,卻是未敢作聲,更不敢伸出手去,生怕祖父轉(zhuǎn)眼又不見了。只得專一精神,心里默默地道:
“阿公!別來安好?阿公一去音容渺茫,教孫兒好想!孫兒有了師父,今日師父給孫兒加冠了!孫兒雖日日習(xí)武,可六藝經(jīng)傳并未荒廢,還請阿公放心!”
陸凇說罷,卻見祖父好似聽到了一般頷首微笑,隨即便沒了蹤影,任憑他如何凝聚心神,竟是再也不見了,終是無奈睜眼,心內(nèi)微微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