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冰魂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23 16:07 字數(shù):3454
“師父,好久沒對對子了,要不要玩一會?”
見師父點頭應了,陸凇撫掌道:“好!師父出句罷!”
“足踏云山觀皓月!薄笆洲浔趟L空!”
“時有花香穿陋室。”“偶逢燕影過空堂!”
“縹緲高城風露爽。”“崔嵬峭壁雪霜清!”
“起舞徘徊風露下!薄按档芽澙@雪霜中!”
“不錯,凇兒有進益了。以前你只是對得快,很少拿身邊之物對句。換你出句罷。”
“師父,那我可出了!凇兒只出一句,杜仲佩蘭鹿銜草,師父對罷!”陸凇笑道,又沖師父眨眨眼睛。
“就知道玩這個再沒比你更刁鉆的。讓我想想,嗯……黃連上桂鷹不泊,可還使得?”
“師父,上桂是肉桂,鷹不泊也是藥材么?”陸凇聞聽對句,抬頭望向師父。
“是啊。鷹不泊祛風化濕,消腫通絡。能治風濕,理跌打,排瘴氣!
“哎?就沒有能難住師父的么?”陸凇不甘心。
“你這癡兒。所幸我還懂些醫(yī)理藥性,平日里也算得雜學旁收,即便如此,做你師父也著實不易。我倒還樂得歇一歇呢。”
“師父,師父!”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會不見的?!陸凇又驚又急,忽地醒來,方知竟是個夢。
原來二月二那日陸凇下得山來,除了河間舊居,一時也真不知去哪,便騎了長安徑直往河間來。他心內(nèi)也不急,一任長安信步前行。天色略略擦黑,他已到了舊居門口。
叫開門時,陸凇不由一怔。這年輕門子他并不認得,幾句話直問得他哭笑不得:
“公子是?此時來訪,有何貴干?可有帖子么?”
陸凇雙眉一蹙,反問道:“你又是誰?我是陸凇,原在東廂住的。李叔李嬸呢?”
“李叔李嬸?公子這年貌名諱……莫不是六年多以前留書出走的二公子罷!外面冷,公子快進來罷!李叔李嬸我見過一面,一年多以前就告老解事出去了。大公子冠禮后搬到了東廂——公子放心,公子物什不曾短少,是李叔李嬸和小的一道搬到西廂,照原樣擺了的。”
陸凇牽了長安進來,向門子道了聲謝。門子將大門落了鎖,要來接長安韁繩,卻見陸凇擺手道:
“這馬性子烈,還是我自己來罷,真是多謝你了。今日天色已晚,就不煩你通報了。”
“是,公子。公子路上辛苦,就直接去西廂罷,小的這就去給您拿鑰匙!遍T子聞說,恭聲應道。
陸凇拴了長安,一徑往西廂來。只見東廂和正房門都閉著,燈火卻是未滅。他實在不想理會,可巧這會門子也掌燈過來,開了西廂房門,就回房去了。
陸凇進去,關(guān)上門點了燈。房中陳設果然和他先時住的一般無二,想到在家也是和師父在西廂住,不由嘆了口氣。掃掃床上薄塵,陸凇吹熄了燈,便和衣睡了。
這會天還未亮,陸凇卻再無睡意。他本想著回來看看,不想竟已物是人非。橫豎在此無益,不如出去闖闖。陸凇心中如是道,便悄悄牽上長安出門去,未曾想這一去,就再沒回來過——此是后話不提。
陸凇本欲如師父所言,先去看看趙伯伯,卻并不知他住處,想想還是罷了。心道左右也是無事,春寒料峭也難將息,倒不如南下游山玩水,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就先去桂林看看罷。
中原此時,正是乍暖還寒時候。陸凇也未過多停留,盤費不夠了便賣字鬻畫度日。他自幼練字,后又經(jīng)師父指點,自是不在話下;至于作畫,則是全憑興致,畫上無非梅蘭竹菊、蒼松翠柳,旁的即便人要他畫,憑是再高潤筆,他也概不買賬。所有字畫,上款一律只題時日,下款只題“云冰”二字,并印師父送的印章——上面也只這兩個字。他也不善經(jīng)營,隨興定價,也有人曾告知他字畫被轉(zhuǎn)賣了多高價錢,陸凇也從不關(guān)心,又兼對人不茍言笑,未知從何時起,人皆喚他“冰公子”,他也不以為意。
如此一路南行,到桂林府時,已是端陽節(jié)了。初到桂林,陸凇幾乎一日游一山,沿途飲食也頗為方便:有他此前從未嘗過的咸粽,更有順滑可口的桂林米粉。端陽節(jié)后,他一日兩餐皆吃米粉,或?qū)小店,或只在路旁攤子上吃了,竟爾絲毫不覺膩煩。
廿一日時,陸凇到了雁山。連日登山,他也有些倦了,便找了家客棧歇息。翌日,陸凇吃過米粉,結(jié)了房錢飯錢,便牽了長安往水邊去。
走不多遠,只聽得“梆、梆、梆、梆、梆、梆”聲響,這聲音一下一下甚是均勻,陸凇駐足細聽,辨明來處,應是不遠,當即循聲走去。
陸凇走近看時,只見一個女子在水邊搗衣?搭^上的雙丫髻,應是個少女。陸凇從后看去,這少女削肩細腰,牙黃的衫子用海棠紅下裙束了,正和四處青山碧水相映成趣。見此處水草豐美,陸凇松了韁繩,長安甩了下尾巴,自去吃草了。
陸凇見長安吃得愜意,便回過身來。卻見那少女也方回身立起,少女看去約莫十五六歲,微黑的臉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身量嬌小,裙上杏黃腰帶隨風飄動,搗衣棒槌猶在手上。陸凇見狀,上前抱拳問道:
“姑娘,請問這水叫甚么?在下冒昧,還請恕罪!
那少女本在專心搗衣,見了水中倒影,才回身來看。聽人開口問話,她嚇了一跳,細看時,卻是位年輕公子,身穿一領(lǐng)梅子青的直裰,生得斯文白凈,看著不像壞人,心下稍安,應道:
“這是相思江。你是遠來的罷?”
少女說話是本地口音,好在陸凇這幾日多少也稍稍習慣了些,聞聲應道:
“謝謝姑娘。在下確是遠來的。此處水草豐美,景色悅?cè),在下欲在不遠處坐上一坐,不會擾了姑娘罷?”
少女聞言臉上一紅,隨即“撲哧”一笑,露出潔白的小虎牙來:“你想坐就坐著,礙著我甚么?”
陸凇見這少女天真爛漫,活潑嬌憨,也再不拘謹,走開幾步,便自坐了看水。此次南下所行之路,真?zhèn)與師父教的和他先時所讀之書相互映照。從前他在山中見慣了山,雖知“上善若水”,卻從未如這數(shù)月見過這許多形形色色之水。眼前這相思江水明澈安靜,陸凇立時想到“思無邪”三字,應該就是如此罷,他心中默默道。
陸凇抱膝坐著,忽覺今日正是廿二,正是他拜師的日子。見了水中倒影,不由暗自嘆息一聲:如此景致,若是師父也在,那該多好!回頭看看,長安應是吃飽了,自在不遠處站著呢,若是凌渡也在,長安便不會無聊罷!
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任由思緒亂飛,陸凇飄零之感頓生。他自是希望太師父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可他卻因此有家難回,想想這門規(guī),雖覺可笑,許是總有它的道理罷……
陸凇正想著,忽聽那少女道:
“你還要這么坐著么?我可洗完了要走嘍——”說罷,她一面收拾衣服,一面唱起山歌來:
“相思——那個江水哎——清悠悠——
清清——那個水流——有源頭——
要問——那個源頭——在哪里呀,
我來——那個同你——說根由——”
陸凇聽了,不由莞爾:“那煩請姑娘與我說說,這相思江源頭是哪里呢?”
“你別姑娘長姑娘短的,我叫鶯歌。這相思江的源頭在從這往南的香草巖。”少女往南一指,咯咯笑道。
陸凇聞言抱拳道:“多謝鶯歌姑娘。香草巖這名取得好——沅有芷兮澧有蘭,與這相思江正好相對!
“告訴你我叫甚么了還叫姑娘!你們識文斷字的說的那些,我又不懂,你會唱歌不?”鶯歌聞言一跺腳,嗔道。
陸凇頷首,起身取了執(zhí)瑯,又席地而坐,調(diào)了調(diào)音,彈了幾聲,隨琴聲吟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鶯歌彎下腰看陸凇,兩只大眼睛撲閃撲閃:“你是想你心上人么?”
“哪有甚么心上人!你從何想到的?”陸凇見狀,不覺失笑道。
話音剛落,鶯歌便“哼”了一聲,滿臉的不服氣:
“不說就算了!你心憂來心憂去的,不是想心上人了,還能是想誰?”
陸凇無奈苦笑。這小丫頭懂得甚么黍離之悲,故園難回?不過是眾多“不知我者”中之一罷了。
鶯歌只見陸凇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不由又問道:
“天都要黑了,你沒處可去么?真要沒處去,我?guī)闳グ⑴8缂易∫煌!?br />
陸凇聞言心下一暖,忙道:“多謝,好意心領(lǐng)了,我是想在這的!
“那我可走啦!都這么晚了!”鶯歌終于立起身來。
陸凇點點頭:“快回去罷。”
鶯歌方才轉(zhuǎn)身,陸凇忽聞遠處爆竹聲,又見天上升起大團煙花,煞是好看。他正自出神,卻聽鶯歌叫道:
“呀!今晚是山娃哥娶燕燕姐的日子!我要趕去了,不然趕不上了!”說著便飛跑去了。
煙花散了。天上月朗星稀,陸凇心內(nèi)一動,擬了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自成一首,題曰《夏水風日暮》。遂取了紙筆,借了天上微光,寫道:
夏花落去夏雨狂,炎炎夏日夏蟲響。
已覺仲夏晝不盡,那堪風無半點涼?
浣天無雨有閑云,風吹落日下山岡。
余暉倏沒隱何速,驚皺雁山相思江。
耿耿盛夏苦天長,聲聲鳴蟬迎薄暮。
江畔離人不見月,猶記日暮踏歸途。
遙想當年今日晨,初識初逢小樹林。
擇定佳期十日后,奉茶叩首入師門。
怎料爆竹煙花作,五色繁花隨風起。
心系天桂勝江水,長相念兮長相憶。
寫罷,陸凇嘆道:“不過是個意思,好不好也不改了!”便收了琴,牽了長安來,韁繩拴在一棵榕樹上,靠了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