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冰骨
作者: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24 11:17      字數(shù):3056
    陸凇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了。但見自己手上還攥著昨夜感懷之作,不覺心內(nèi)悵然:若是師父此時,不,是昨夜便收到了,縱使罵我作得不通,也是極好了!奈何如今相隔萬水千山,又何異于癡人說夢?

    想到這,陸凇當下將那張詩箋仔細折好,與拜師帖放在一處,隨意找個地方吃了碗米粉,便騎了長安,一路向北疾馳而去。

    陸凇南下是直奔桂林而來,一路上雖未過多停留,也少不得寫字作畫換點盤費,長安雖快,從河間到桂林走走停停也是過了數(shù)月。此番北上,明知無家可回,他卻仍是早發(fā)遲息,風雨兼程,囊中羞澀時,竟爾風餐露宿,亦是毫不在意。

    一日清晨,陸凇醒來便覺全身乏力,雖在樹下睡了一夜,眼皮卻是沉重至極。他也沒理會,便合了眼,又沉沉睡去。

    悠悠醒來時,陸凇忽然發(fā)覺自己竟睡在一張竹榻之上。驚得他連忙坐起,四下里一看,房中此刻并無一人。陸凇摸摸胸口,見錦囊還在,心下稍安,又見小幾上正是他的包袱,劍和琴都立在墻角,心遂放了大半,便起了身,出門去尋長安。

    開門出去,陸凇方知這竟是個吊腳樓。卻見一個苗家女子裊裊婷婷正上樓來,背上還負著背簍。未及陸凇開口,便聽那女子道:

    “你醒啦!你的馬在下面拴著呢!進屋坐了說罷!”

    陸凇略怔,隨即點點頭,隨女子進了屋。眼前女子比他年紀稍長,一身群青衣裙外系了一條五彩圍裙,看去身量苗條,鵝蛋臉兒給頭上頸間銀飾一照,更顯得白里透紅,明麗照人。她放下背簍,示意陸凇在小幾旁竹椅上坐了,便開了口:

    “你是有許多話問我罷?我先給你講咯!前天我同我男人兩個采藥回來,就看你白日里在山腳樹下躺著,我們這山里蛇蟲虎狼不少,怕你給它們吃了做個冤死鬼,我兩個就叫你起來,誰知你是受了暑昏過去了,我們苗家兒女哪有見死不救的噻?我男人就背你回來嘍。這兩天兩夜你有時說甚么我們也不懂,單是‘師父’兩個字,我們還聽得清白,你趕路該是要尋他不咯!”

    原來陸凇雖是習武之人,卻也到底是書香子弟,將近二十年來何曾這般辛苦,如此幾日終是支持不住,不想竟昏睡過去,幸而為人所救,方不致成野獸腹中之物。聽這女子竹筒倒豆一般說了,他心上更明白了些,當下便起身一揖道:

    “陸凇多謝阿姊救命之恩!不知阿哥現(xiàn)在何處?在下也好當面道謝!

    女子起身倒了兩杯清水,一杯置于小幾上,一杯自己拿了,喝了一口,微笑道:

    “我叫惜珺,我男人叫天賜,今天可巧寨中有大事,我是先回來的,他可要晚些嘍。你快坐罷,我們苗家不講你們漢人那套禮數(shù)。你也別叫我阿姊,我有個弟弟十二歲就死了,要是活著,也同你這般大咯!

    陸凇聞言坐下,應(yīng)道:“陸凇不知,十分對不住了!敢問惜珺姊,此處可是保靖州地界么?”

    惜珺從容坐了,笑道:“正是呢,我們這叫賈家峒。你叫陸凇,是姓陸不?算你問對人嘍!我們賈家峒這些寨子里沒幾個聽得懂漢話的,能講得幾句的更少了,我和我男人算是講得好的哩!”

    陸凇拿起杯呷了一口,頓覺心曠神怡。杯中之水十分清爽甘甜,想必是山泉水。他又喝了一口,放下杯,點頭應(yīng)道:

    “是。姓陸名凇。這樣說來,惜珺姊和天賜哥想是寨主了罷!在下能遇到你們夫婦,更是走運了!

    “你這腦殼倒聰明,我阿爹是老巴代,我公爹是老寨主,我男人是賈家峒最硬扎的漢子,現(xiàn)今是新寨主咯。這沒得甚么,我們苗家不欺客。不過你現(xiàn)在身子還弱,要是不怕,你可以在我們家住上幾天!毕КB微詫,隨即笑道。

    “有甚么好怕?只恐有不妥罷?在下是想等天賜哥回來和他道了謝就走來著。”陸凇聞言奇道。

    惜珺立起身,向兩邊指了指:“那有甚么不妥?我們這有幾間房呢。再說……你同我弟弟,還是有些像的!

    陸凇一怔:“哪里像?”心中不覺暗忖,自己生得像苗人么?

    惜珺又坐下,長嘆道:“我弟弟同我相像,可是比我好看。他真是生得好,生得好漂亮,人也忒聰明,那時家里有個外來客,是個漢人,還讀過書,我阿爸就請他教我弟弟讀書。我原來叫鳳仙,小時候總生病,漢人先生改了這個名,就沒有生病了。我的漢話還是和弟弟學的。你不曉得,我們寨子里的人都說,從來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孩子,他小時候男生女相,可是眉毛不女氣,你說好看不好看?”

    “那自然是很好看了,應(yīng)該是比我好看多了!标戁÷?wù)f,不覺心生惻隱,輕嘆道。

    惜珺見陸凇面露不忍,也輕嘆一聲,默然低頭,又抬起頭細細打量陸凇一回,問道:

    “你也是讀書人罷?我也說不好,只覺你們說不準的像。”

    陸凇初時給惜珺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聞言即刻釋然,原來是書卷氣啊,許是他們見的讀書人少罷。忽又想到她方才說的,不由追問道:

    “惜珺姊,方才說的‘怕’又是甚么?”

    惜珺聞言,十指交握,默然無語。半晌,方將自己那杯水一飲而盡,隨即正色道:

    “我男人是巴代,我是草鬼婆,就是你們漢人講的巫師和蠱婆,你怕不怕?”

    “君子坦蕩蕩,我陸凇不曾害過二位,二位又救了我性命,又怎會加害于我?”陸凇微訝,隨即笑道。

    惜珺見狀,眼圈登時一紅:“你講的真像那漢人先生……原本……我是想給你下蠱的,可沒想害你性命!可是現(xiàn)在不會了,往后也都不會了!”

    “為何?”陸凇不由全身一凜,隨即霍然起身,厲聲問道。

    惜珺沒有應(yīng),只默然垂首,肩頭一聳一聳,好一會才抬頭看向陸凇,眼淚大顆大顆滑落,猶勝斷線的珠子,哽咽道:

    “我都說了……你像我弟弟。我弟弟那么早就死了,我全家……都很想他。我見了你同他……同他像,就想……就想給你下……下噬心蠱……它能制住你身上的鬼——你們漢人叫魂魄,讓你受我擺布,看樣子你還是你,可你的鬼魂……就是我的了,我……我可以把你帶回阿爹阿媽那……當伢崽養(yǎng)……”

    “卻又為何不了?”未待她說完,陸凇便問道。

    惜珺見他面色稍有和緩,便先用帕子拭了臉,一雙淚眼望向陸凇,仍是語帶抽泣之聲:

    “我也沒曉得……我只沒來由覺得你心腸好,原也不該害你;你人又執(zhí)拗得很,認定的,就絕不回頭,比我們苗家男兒更甚遠了。要不我哪曉得你趕路是要尋你師父?你不省人事還記掛著他,要是他找你不見了,心里不是和我家失去我弟弟一樣了……”

    陸凇長嘆一聲,方又坐了:“惜珺姊,被你言中了,我確是執(zhí)念深重。但凡我陸凇認定的,人也好,事也罷,除去至死不渝,我想不出第二個詞!

    “讓你笑話嘍。我們苗家女子,哪能動不動就哭!莫講這個了,說點別的咯。你十幾了?有喜歡的女子沒?哪個女子要被你看中,也是求儺神求來的罷!”惜珺抬手抹抹眼睛,勉強笑道。

    “我二十了。沒有喜歡的,也從未想過!标戁〉。

    惜珺見他面色如此寡淡,因笑道:“真沒想過?我不信。你該是還沒遇上對的人罷。我也沒遇到過,這輩子也不能嘍!

    陸凇聞言睜大眼睛,奇道:“那你就嫁了?你們苗家不是要彼此中意么?”

    “嫁人也只是對自己有個交代啊!毕КB拿起空杯又放下,苦笑道。

    “不是還會日久生情么?你怎知天賜哥不是對的?”陸凇越發(fā)不解。

    惜珺搖搖頭,起身走了幾步,在門口立住,向外望去,決然道:

    “沒有么子日久生情,只是當時嫁了他,就不會變心,跟他一心一意過到死,我們苗家女子都是始終如一的。”

    陸凇見狀也立起身來,嘆道:“罷了,我也不娶了,不要這勞什子交代。人生苦短,一輩子能做的事那么多,為何不去做呢?我?guī)熢鴩谖摇畟b之大者,心懷天下’,想來我也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念頭,當趁年少便勉力為之!”

    “你說的我雖不懂,可那是你要做的,就去做罷。我也沒曉得怎么了,今天一下同你說了這么些。這些話,我同哪個都是沒有講過的!毕КB沒有回頭,口中道。

    陸凇亦不免動容,當下走上前去道:“多謝惜珺姊。陸凇心有記掛,急著趕路,二位好意,陸凇心領(lǐng)了。如此,請代我向天賜哥轉(zhuǎn)達謝意罷。”說罷一抱拳,“惜珺姊,后會有期!”便即拿上隨身物什,下樓解了長安,絕塵而去。

    夕陽西下,吊腳樓上,空留了一個苗家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