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雪月
作者: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26 09:27      字數(shù):3063
    六月十五,陸凇離了夷陵,接著向北趕路。大暑時節(jié),天氣一日熱似一日,陸凇心下焦躁,又兼歸心似箭,竟嫌長安慢了。如此半月,陸凇每晚去客棧投宿,都是人困馬乏,即便如此,也從未有過整日停歇。

    這日正是月末,陸凇已到了少室山下。想到少林功夫天下聞名,四師伯又曾是少林俗家弟子,陸凇不由精神一振,猶勝專程慕名而來。

    少室山頗為峭拔,有三十六峰之多。諸峰簇擁起伏,正如旌旗環(huán)圍,又似劍戟羅列,陸凇不覺暗贊一聲。從山南往北望去,只見山峰之間互成疊壓之勢,正是一朵千葉舒蓮之形,陸凇見了,心下贊道:

    “當(dāng)真是佛教名山,唐人“少室若蓮”之說,信不虛也!”

    單看這些山峰,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逶迤延綿,有的如猛虎蹲坐、有的似雄獅起舞,有的若巨龍打盹,還有的像神龜緩行,真?zhèn)是峰巒參差,峽谷縱橫,蔚為壯觀,直令得陸凇一時間流連忘返。

    陸凇看了一回,又覺這山姿恰似忠靖冠,如此一來,益發(fā)生了幾分好感,他又想到山中清涼,更欲上山拜訪了?汕烧娨晃簧藸苛艘黄椉t馬下得山來,陸凇忙抄近路迎上前去,抱拳問道:

    “大師,在下冒昧,意欲尋訪少林寺,不知可否相煩大師指點去路?”

    那僧人聞聲轉(zhuǎn)向陸凇,雙手當(dāng)胸合十,向陸凇打了個問訊,方道:

    “施主,小僧可萬萬不敢當(dāng)?shù)谩髱煛郑椿蚴亲鸱Q,現(xiàn)下也只能稱得‘法師’。貧僧法號凈塵,施主稱貧僧法號即可,”繼而問道,“不知施主尋我少林有何貴干?”

    陸凇聞聽凈塵說話像是巴蜀口音,初時微訝,轉(zhuǎn)念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慕名拜入少林門下,如此口音也不足為奇。因復(fù)抱拳應(yīng)道:

    “是在下無知了,還請凈塵法師恕罪。在下姓陸名凇,字云冰。本正向北趕路,久仰少林大名,路過寶剎,不敢多擾,只欲拜望一回,便即下山北歸!

    凈塵聞?wù)f,合掌微笑道:“阿彌陀佛!可巧有緣遇上了。前兩天我們代理住持無言正道師伯剛接到英雄帖,我等原是出家人,不可如在家人一般爭名逐利,是以這幾日寺中正在謝客,最遲要到下月十五方止。我?guī)煼ɡ矶U師古道熱腸,因見帖上寫了請人幫忙練兵的話,也是為我大明江山計,便向住持師伯薦了我去赴會。云冰施主若是一定要去寺中時,也只能等到下月了!

    “原來如此!多謝法師!既是為大明江山計,在下意欲略盡綿薄,卻是不知去路。凈塵法師若方便時,可否允在下同行?在下也曾從家?guī)熈?xí)得一招半式,數(shù)年來幸蒙恩師教誨,也是心懷天下,此志不移!标戁∫妰魤m濃眉大眼,直鼻厚唇,面如滿月,雙耳垂珠,神色慈和,身強體壯,看去確是個有修行的武僧模樣,當(dāng)下也未多想,便沖口而出。

    凈塵看眼前這少年生得清眉鳳目,面白唇紅,身量較自己略矮,且又瘦上許多,再給身上玉色直裰一襯,樣子倒是更像個書生。又見他斯文有禮,聲氣清朗,語意堅定,心下便有了幾分好感,因合掌應(yīng)道:

    “阿彌陀佛!云冰施主年紀輕輕,竟能有如此心胸,貧僧實在佩服。只怕施主一路辛苦,要是沒了葷腥……”

    “沒甚么,在下早幾年在山上時,也吃野菜多些。”話猶未完,陸凇便應(yīng)道。

    凈塵聞言歡喜贊嘆,笑道:“善哉,善哉!貧僧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相視一笑,上馬結(jié)伴同行。凈塵只較陸凇大得兩歲,卻是少年老成,一似長兄,二人一路談?wù)務(wù)f說,自是比陸凇先時趕路慢了不少。陸凇原本恨不能即刻北歸,只因聽得“英雄大會”,不由轉(zhuǎn)念一想:若回去時,又被太師父趕出來也罷了,倘或因此牽連師父,豈非罪孽更重了?正不如遵從師父訓(xùn)誨,先去那英雄大會看看有甚么能幫上的罷。這樣一來,他反倒不那么急了。過不幾日,陸凇并長安精神皆好上許多。凈塵見陸凇話雖不多,卻是個志誠君子,心中更生喜悅。

    路上盤費不夠之時,陸凇照例寫字賣畫,凈塵則沿街托缽化緣。偶見一兩個尋釁滋事的,陸凇始則不加理睬,當(dāng)真過分時,也會出手制伏;凈塵卻是一概視若無物,也是他功夫深厚,尋常之人根本傷不到他。陸凇見凈塵不拘化來甚么吃食,都能從容吃掉,有時化來生的,反倒在前不著村,后不靠店之處派上大用,不免心下暗暗佩服。

    不覺已是八月,正是秋高氣爽之時。這日已至十四,陸凇和凈塵終于到了宣府。城中客棧多已住滿,二人好不容易方在黃昏時分尋到了一家小店,店里也只剩了一個小房間。沒奈何,他二人只好住了。

    吃罷晚飯回房,凈塵向陸凇道:“云冰,你去床上睡,我拿個蒲團在地上打坐。早點歇了罷,明日還要赴會呢!

    陸凇辭謝道:“凈塵師兄,我不困,倒想出去走走。師兄先睡罷!

    凈塵聞言,不由奇道:“這么晚了,云冰竟要出去么?不是我說,江湖險惡,明日雖名為英雄大會,也少不得魚龍混雜,你這時出去要是被人算計了,豈不白來一趟?”

    “師兄不必擔(dān)心,君子坦蕩,日月昭昭,我既無害人之心,也非腰纏萬貫,更無名利之念,功夫又差得遠,要害我的,也總無所圖不是?”陸凇擺手笑道。

    凈塵搖了搖頭,笑道:“你這孩子,平日里話少得可以,我還曾一度以為你在修習(xí)‘止語’,這一開口說起話來,常人還真辯不過你。也罷,我與你一同走走便是了!”

    “不必了。師兄路上辛苦,還是早點歇罷。我一會就回來!标戁〉馈

    近兩月來,陸凇執(zhí)拗處,凈塵多少也知了些,當(dāng)下無奈嘆道:

    “罷了,隨你罷。那我就睡一會,你回來時我便起床打坐!

    陸凇“嗯”了一聲,出了客棧時,他卻當(dāng)真不知往哪走,索性往明日要去之處走去。

    話分兩頭。明日便是英雄大會了,孟繁章師徒也怕有人借機生事,正和李如松一道巡視周邊,杭劼也在其中。眾人察看一回,見無異樣,便權(quán)當(dāng)隨意走走了。

    杭劼正信步而行,不覺走至亮處,一縷清輝猝不及防流瀉了他一頭一身,月白直裰與天上月華遙遙相映,李如松見了,不禁贊道:

    “月下偶一見,方知‘雪公子’之名,竟不能及毖勤真人遠甚!”

    “子茂快休如此說,沒的慣壞了他!泵戏闭滦Φ。眾人聽他一說,都笑了,獨杭劼若有所思。眾人皆知他脾氣,便也沒問,大家說笑一回,也便往回走了。

    其時陸凇離他們并不遠,忽然隱隱聽見一聲“雪公子”,猶自疑心聽錯時,緊接著他又聽見“毖勤”,頓然如受雷擊,胸中一片空白,半晌方回過神來,連忙循聲去追,到了人聲來處,卻是不見人影。他心頭一酸,雙眼竟自模糊起來,忙抬起頭去望天。

    月色皎然如銀,陸凇又有些失神。眼前終于清晰了些,那輪月將圓未圓,只差那么一點。陸凇只望著天上月,佇立良久,方原路回了。

    陸凇剛一進門,凈塵便見他整個人失魂落魄,忙迎上去引他坐了,問他也不應(yīng)聲,急得凈塵一迭聲喚他,終是聽到幾不可聞的一聲“嗯”,方稍稍放了心,因扶他去床上歇了,自去蒲團上打坐。

    陸凇只聞得有人在遠處喚他,應(yīng)了一聲,跟著便軟軟躺下了,索性閉了眼,沉沉睡去。

    凈塵但見有月光透進來,起身向窗外一望,竟覺月冷如雪。欲問陸凇何以至此,也知現(xiàn)下問不出甚么,只回蒲團上雙盤坐定,摘了腕上佛珠持在手中,口中心里輕聲念道:

    “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

    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

    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歷僧祗獲法身。

    愿今得果成寶王,還度如是恒沙眾,

    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

    伏請世尊為證明,五濁惡世誓先入,

    如一眾生未成佛,終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審除微細惑,

    令我早登無上覺,于十方界坐道場,

    舜若多性可銷亡,爍迦羅心無動轉(zhuǎn)。

    南無常住十方佛,南無常住十方法,南無常住十方僧,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佛頂首楞嚴,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金剛藏菩薩!

    爾時世尊。從肉髻中,涌百寶光。光中涌出,千葉寶蓮。有化如來,坐寶華中。頂放十道,百寶光明。一一光明,皆遍示現(xiàn)。十恒河沙,金剛密跡,擎山持杵,遍虛空界。大眾仰觀,畏愛兼抱,求佛哀佑,一心聽佛。無見頂相,放光如來,宣說神咒……”

    凈塵念誦一遍,便是足足一刻。一遍念罷,他手中佛珠也隨之轉(zhuǎn)上一粒。待到一十八粒佛珠盡數(shù)輪轉(zhuǎn)來時,天已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