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事敗
作者:黑水書生      更新:2018-07-06 15:23      字數(shù):2545
    “咚咚咚!咚咚咚!”

    師徒二人剛從山上暖墓回來,就聽見震山響的敲門聲。聞得這聲音一陣緊似一陣,陸凇皺眉道:

    “師父,凇兒先去看看!

    杭劼點點頭:“去罷,我隨后就到!彼涌炝瞬阶樱南聟s是微詫:他們這里許多年從無人前來,莫不是李如松派的人,代他祭奠同袍的?

    陸凇飛奔過去,未至門前,已見門口一人一馬,忙向那人叫道:

    “別敲了,里面沒人!”

    那人聞言轉身,陸凇也到了門口。來人是個中年漢子,陸凇見他頗有風塵之色,身材健壯,眼含精光,想必也是習武之人,便上前一禮:

    “敢問閣下何人?有何貴干?”

    那漢子聽眼前這少年書生音調沉重,又見他一身斬衰,當下還了半禮,應道:

    “我姓孟,原來叫繁文,嫌這名不好,自己改了叫橫天,是孟繁章的同胞兄弟。你是我哥最小那個徒弟罷?”

    陸凇忙深深一拜:“原來是太師叔。孟公關門弟子是陸凇恩師,徒侄孫聽見敲門,就趕來看了,師父就在不遠,隨后就到。方才失禮,還請?zhí)珟熓逡娬!?br />
    未及陸凇說完,孟橫天早看到個身形修長的年輕人快步走近,憑是斬衰加身,也難掩其不凡氣度,不由心下稍慰。見他在陸凇后側站定,也行了一禮:

    “徒侄杭劼,見過師叔。”

    陸凇聞聲轉身,見師父來了,忙去開門。孟橫天還了半禮,道:

    “少帥已和我說了。今日是三天暖墓罷?”

    “正是。師叔請進來說話罷!狈讲潘藢υ,杭劼聽得明白,當下一面說著,一面迎師叔進了屋。

    三人進去生了火,孟橫天將包袱里齊衰換上,嘆道:

    “我少時也與哥哥胡亂學了些把式,稍長些就一直跟隨李大帥。哥哥也在那待過,只他和少帥交好,就去少帥處了。我是聞說少帥凱旋回朝,才從關外進京,本想著哥哥回來見上一面,誰知……哎!”

    杭劼原知師父有個同胞兄弟,也知他在關外,只是未曾見過,如今初見,竟是這般光景,不由嘆了口氣。

    三人略坐了坐,孟橫天急著要去暖墓,師徒二人便帶他去了。

    一見齊齊整整五座新冢,孟橫天方知為何陸凇也穿了斬衰——原來他哥哥門中,只剩這師徒二人了。想到哥哥的承重徒孫竟是個文弱書生,孟橫天面上又添了幾分憂色。

    話分兩頭。轉眼便是萬歷二十三年,大明使臣已至日本。此前沈惟敬本是奉命前去釜山宣諭,途中卻出了亂子——正使李宗城得知此事內情,畏而潛逃了。得知此事,萬歷皇帝不由大怒,一面著人追捕李宗城,一面命原副使楊方亨為正,沈惟敬為副,依舊前往日本宣旨。

    事已至此,沈惟敬知是再無回天,楊方亨卻是一無所知。沒奈何,沈惟敬只得硬了頭皮死撐。在豐臣秀吉歡迎大宴當晚,他徹夜未眠,思來想去,終是一籌莫展。

    日本官員房中,也有一間燈火未熄——那是小西行長的房間。

    此事前前后后,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一般清清楚楚,如今,他雖不知明日會發(fā)生甚么,但又十分明白,明日要面對的,絕對不是好事。

    第二日還是到了,來得不緊不慢,絲毫不管眾人是抗拒、期盼還是恐懼。

    這天,豐臣秀吉及其手下眾人皆換上了大明衣冠,大坂城中貴客云集,皆是應豐臣秀吉之邀來見證他的“和平七條”得以實現(xiàn)的。想到即將迎來的豐功偉績,他喜不自勝,只待今日之事載入史冊,成為永恒。

    然而,僧人宣讀詔書后,豐臣秀吉禿鼠一般的臉上漸漸陰沉下來。而德川家康等人皆是一臉輕松,甚至有人在竊笑不已。

    豐臣秀吉默然片刻,向在場眾人揮了揮手,自己也起了身,意欲離場。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未見暴風驟雨,俱各心弦稍松。誰知此時楊方亨卻霍然立起,問道:

    “圣旨已下,日本國王不領旨謝恩就要走么?”

    他話音剛落,早有人將此話譯成了日語。豐臣秀吉聽了,回轉身來,瞇起一雙鼠目看向楊方亨。

    楊方亨卻仍一臉正氣,取出萬歷皇帝敕諭,朗聲宣讀道:

    皇帝敕諭日本國王平秀吉

    朕恭承天命,君臨萬邦,豈獨乂安中華,將使薄海內外日月照臨之地罔不樂生,而后心始慊也。爾日本平秀吉比稱兵于朝鮮,夫朝鮮,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職貢之國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師以救之,殺伐用張,原非朕意。乃爾將豐臣行長遣使藤原如安來,具陳稱兵之由,本為乞封天朝,求朝鮮轉達,而朝鮮隔越聲教,不肯為通。轍爾觸冒,以煩天兵,既悔禍矣,今退還朝鮮王京,送回朝鮮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請,經(jīng)略諸臣前后為爾轉奏,而爾眾復犯朝鮮之晉州,情屬反覆,朕遂報罷。邇者,朝鮮國王李昖為爾代請,又奏釜山倭眾經(jīng)年無嘩,專俟封使,具見恭謹,朕故特取藤原如安來京,令文武群臣會集闕廷,譯審始末,并訂原約三事,自今釜山倭眾盡數(shù)退回,不敢復留一人;既封之后,不敢別求貢市,以啟事端;不敢再犯朝鮮,以失鄰好。披露情實,果爾恭誠,朕是以推心不疑,嘉與為善,因敕原差游擊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諭,爾眾盡數(shù)歸國,特遣后軍都督府僉事署都督僉事李宗城為正使,五軍營右副將左軍都督府署都督僉事楊方亨為副使,持節(jié)賚誥,封爾平秀吉為日本國王,錫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亦各量授官職,用溥恩賚,仍詔告爾國人,俾奉爾號令,毋得違越,世居爾土,世統(tǒng)爾民。蓋自我成祖文皇帝賜封爾國,迄今再封,可謂曠世之盛典矣。自封以后,爾其恪守三約,永肩一心,以忠誠報天朝,以信義睦諸國,附近夷眾務加禁戢,毋令生事于沿海。六十六島之民久事征調,離棄本業(yè),當加意撫綏,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爾之所以仰體朕意,而上達天心者也。至于貢獻,固爾恭誠,但我邊海將吏惟知戰(zhàn)守,風濤出沒,玉石難分。效順既堅,朕豈責報,一切免行俾絕后釁,遵守朕命,勿得有違。

    天鑒孔嚴,王章有赫,欽哉,故諭!

    譯過之后,眾人皆聽得明白,前番詔書已是慣用的御筆文體,分明是大國之君對蕞爾小邦降恩封賞。這一封敕諭,則更是訓示之意了。文字印信儼然,這日之事,確然自此載入史冊,不過與豐臣秀吉心中所想恰恰相反罷了。

    一字不落聽了轉譯,豐臣秀吉神情扭曲,最終還是接了下來。

    事后,他治了小西行長一干人的罪。

    沈惟敬大感意外,卻也實實在在松了一口氣。然而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他亦知欺君之罪的結果,由是,他非但未敢及時復命,反而滯留釜山,盤算如何再做欺瞞,也做了逃亡準備。他再三思量,仍故技重施,假造了豐臣秀吉的謝恩表,托人遞交朝廷,很快就被識破。加之朝鮮又據(jù)實報了“秀吉七條”并傳日本再度備戰(zhàn),得知被欺,萬歷皇帝勃然大怒,先下令捉拿沈惟敬,又當即下了諭旨:

    “倭奴狂逞,掠占屬國,窺犯內地,皆前兵部尚書石星諂賊釀患,欺君誤國,著錦衣衛(wèi)拿去法司!”

    萬歷二十七年,石星病死獄中;同年,沈惟敬被處死,好友奚半仙偷偷為其收了尸。二人之死,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