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校的幾個任課老師都在詢問李國田，李靜姝的考研情況，李國田不知道怎么回答，回問李靜姝，李靜姝笑著回答，在等通知，有的學校通知放的遲，回校一個月，三月底大概才會截止。過完春節(jié)，李靜姝匆匆地回了學校，她說參加畢業(yè)實習，她怕新年的鞭炮太響。

    李國田三月底還是沒有等到李靜姝關(guān)于讀研或者留學的消息，他決定動身去了李靜姝的學校，還是當初送李靜姝去讀大學時去了一次，他一直忙于帶高三畢業(yè)班的學生，每周一個休息日，他還要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帶學生，他在小城，教學水平還是很有一點名氣的。他有點大意了，太放心自己的女兒了，如果李靜姝報考了研究生，或者準備留學，以李靜姝的實力和毅力，應(yīng)該會有消息的，但是李靜姝沒有給他一個字的回應(yīng)，他有點亂了方寸。

    李靜姝并沒有在學校，他站在李靜姝學校門口的門禁處，才撥通了李靜姝的號碼。李靜姝語氣里有點慌張，說是在一家銀行實習，來之前為什么不通知她，讓他先找地方住下來，或者去市區(qū)景點先去玩玩，坐班結(jié)束后，她來找他。

    李國田就一直在校外晃蕩，腋下夾著一個包，他看自己的眼光就像他在校門外看農(nóng)村學生的家長一樣，自己其實和許多普普通通的學生家長一樣，在這個校門外，已經(jīng)沒有了作為教師的優(yōu)越感，惶惑而且忐忑，李國田破天荒地在校門口的小超市買了包煙，煙頭閃爍的光亮照得他心頭恍惚，他找了一個臺階坐下來，他實在沒有心情去看園林建筑，他在這里坐等，等李靜姝親口給他的解釋。初春的中午還是有點冷，李國田讓自己的身體盡量地浸沒在太陽光里，他把頭埋首在自己撐在兩個膝蓋上的胳膊之間。

    李靜姝終于在花圃的臺階上找到李國田，那個抱頭坐著的中年人，頭發(fā)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清楚地顯現(xiàn)已經(jīng)斑白，盡管李國田一直剃的是板寸頭。李靜姝有點氣急敗壞，她聽見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人員對她說，這個老頭坐在這里已經(jīng)半天了，癡癡傻傻的。李靜姝有點惱怒，也很難過，還是第一次聽人家叫李國田“老頭”，他有這么老么？

    李國田抬起了頭，在李靜姝未開口之前，他通過空氣的流動感受到是李靜姝，李國田就這么仰著頭，像是驗證自己判斷的對與錯。

    為什么坐在這冰涼的臺階上？李靜姝聲音有點高，感覺有點聲色凌厲，不是叫你先找地方住下來的嗎？

    我沒有時間住下來，我今天就趕回去。李國田覺得李靜姝在氣勢上超過了他，連忙起身，拍了拍屁股，像是要撣掉沾在屁股上的灰塵。

    那我們先去吃個飯，李靜姝說，我?guī)�你去吃蘇州的特色菜。李靜姝把墊在李國田屁股下墊的餐巾紙，卷起來，扔進了垃圾箱。

    就在學校食堂吃，吃過飯就走。李國田朝校門口走去。

    李靜姝帶著李國田進了校園，李國田還是走在李靜姝的前面，盡管他一再端正走姿，但是就是沒有他在自己學校里的那點自信自得，掩飾不住的怯意。這一刻李靜姝有點心酸，仿佛一念之間，環(huán)衛(wèi)工人那不經(jīng)意的“老頭”兩個字刺激了她的甲狀腺，她的喉嚨有點堵。

    李國田沒有阻止李靜姝把他帶進學校里的小飯?zhí)�，而沒有進大食堂，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面對面地和李靜姝直面這個話題。

    兩人在等菜的過程中，有點沉默，李靜姝起身把碗筷用開水燙了燙，李國田心里不忍開口，他想等李靜姝吃過飯再提，做了半天班，肯定餓了。

    李靜姝心里明白李國田這次來的目的，這個話題是捂不住的，如果告訴她什么學校都沒有錄取她，李國田是不會信的，即使信了，還會要求她邊工作邊考研，李靜姝決定直接告訴他，斷了他的念想。她想，等吃了這頓飯，就告訴他，坐了半天，應(yīng)該也是餓了。

    父女倆悶頭吃飯，李靜姝幾次想開口說話，卻又覺得無從說起，李國田面無表情地吃飯，兩個人只聽見筷子戳到碗底的碰撞聲。李國田看見李靜姝放下筷子，李國田用紙巾把嘴擦了擦，把身子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告訴我，你留學的事，到了哪一步？

    我沒打算留學。李靜姝垂著眼簾。

    那考研的事呢？你不會告訴我你也沒打算考研吧？李國田的右手不由地抖起來，他把手從桌子上放下來，插在褲子口袋里，用左手強捺住右手。只要是生氣，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會不自覺地抖動。這個毛病好像這幾年越來越明顯。

    爸爸，李靜姝想伸手過去拉李國田的手，卻發(fā)現(xiàn)李國田把手放在了桌子下，不是我故意想要欺瞞你，我實在不想出國或者考研。當初你送我來學金融，我對這個專業(yè)根本不感興趣，我想換專業(yè)，你也不讓。如果一定讓我出國或者考研，我想也是面子上好看而已，如果要學到真才實學，我知道自己很難畢業(yè)的，與其讓我受煎熬，不至于讓你日后更失望，不如不去。我想早點出來工作，我的未來我自己設(shè)計，我在工作實踐中照樣可以學到好多東西，不一定需要一紙文憑來證明什么。你只要多關(guān)心自己和媽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我出來工作，你和媽媽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我上次和你交底了，我的錢足夠你留學。李國田瞪著李靜姝，臉有點扭曲。

    爸爸，你怎么還不明白，這不是錢的問題，問題是我從內(nèi)心很抗拒，我注定是個平凡的人，你不要在我身上灌注太多希望，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很好，我在實習單位也很好，能力和業(yè)績也很好，這座城市也很好，我熱愛我現(xiàn)在的生活。你把對我的關(guān)注投放在自己和媽媽身上，辛苦了大半輩子，也該學會享受享受生活。

    李靜姝還在絮絮叨叨，李國田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他的頭嗡嗡得像個飛機場，他手抖動得更加厲害，桌腿也開始抖動起來。李靜姝驚得從凳子上跳了開來，半跪在李國田的膝蓋前，抓住李國田的手，爸爸，你不要嚇我，對不起！我是真的不想氣你！

    李國田用左手指了指茶杯，李靜姝把茶杯放在他左手上，李國田抖抖索索地喝了幾口茶，嘆了一口氣，指著李靜姝坐的椅子，意思讓李靜姝回到位置上去。

    李國田漸漸平復(fù)下來，手漸漸地平展開來，李靜姝，你聽著，我還供你讀到大四畢業(yè)，這幾個月的生活費我還會如期寄給你，這是我做父親的義務(wù)。自你畢業(yè)那日起，我們父女關(guān)系就此斷絕，我不會再給你一分經(jīng)濟上的幫助，你既然能夠養(yǎng)活你自己了，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我想就不再需要我了。李國田說完，慘笑地站起身，任憑李靜姝怎樣跟在身后，出了校門，李國田第一次打的不問價格，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