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叢生
作者:
ran.t 更新:2018-06-15 13:06 字數(shù):4407
飛船起飛,遙見下方千舟競飄,風行水上,蔚為奇觀。約一個多小時后,飛船在音樂中降落在一座小島上。那島懸浮半空,俯視大地,有傲然凌人之感。
上島后照例是首領陪同,逐次參觀。詩歌流派雖也萬千,這島上卻渾然雜處,并不區(qū)分。這倒也符合過謙對詩人的直觀感受:他們之間偶有觀點不同、打打筆仗的,但其激烈程度,遠不如小說界的雅俗之爭,簡直是不共戴天。相反詩林內(nèi)部尚算團結(jié),與其他人論戰(zhàn)起來,常是群體作戰(zhàn),一致對外!皥F滅”這個詞原來指的是消滅很多人,到他們這兒就演變成“抱團滅別人”。
島上林木蔥郁,房屋錯落,寫古體詩的就像西醫(yī)院的中醫(yī)科,偏居一隅,自己也知道無可爭鋒,索性一副樂天安命的架式。白話詩人的建筑數(shù)量多,面積大,光線好,顯見得是這林中的主流派。
小說家環(huán)島一周,到“藝術之家”與詩人們開聯(lián)誼會。一位青年詩人代表笑道:“我謹代表我本人對小說部落的老師們表示熱烈的歡迎!”眾人“啪啪啪”鼓掌加“哈哈哈”傻笑。那人發(fā)表了感言,把一篇普通的文稿念得熱情如火,該斷句的地方他有意不斷,不該斷的故意斷一下,頓挫之間就有異樣的效果產(chǎn)生出來,真誠是無疑的,盡管刻意了些。
小說家中過謙是代表,事先還被迫寫了講稿,但以過謙的性子,是不可能字字句句寫下來照本宣科的,事實上他只擬了一個提綱。上臺后他笑著問全場好,說“據(jù)我的臆測,國外的小說家和詩人應該更容易溝通,為什么呢?人家從《荷馬史詩》開始就喜歡講故事,《神曲》也是,《浮士德》也是,詩和小說可算堂兄堂弟!庇袀詩人在后排撇嘴冷哼:“以偏概全,雪萊呢,拜倫呢?”好在聲音小,沒人聽見。
過謙又說:“我們國家的詩歌從《詩經(jīng)》開始就長于抒情,除了《格薩爾王傳》,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敘事的,詩和小說頂多是表兄表弟。到了當代,基本上出了五服,血緣關系都談不上,只能算干兄干弟了。”
下面一片笑聲。過謙出于禮貌,對他并不熟悉的詩歌贊美了兩句,對他所屬的小說界則謙虛中有肯定,不卑不亢。他生平怕開長會,怕聽演講,推己及人,只講了五分鐘不到,末了以一句“胡說八道,大家擔待”作了收梢。
接下來是詩人們上臺演出。上半場是朗誦島上詩人的作品。有一位背到動情處,淚下兩行。眾詩作寫城市,寫農(nóng)村,寫城市人想象中的農(nóng)村,寫農(nóng)村人進城市打工,或濃或淡,或豪或婉,長短不一,質(zhì)量也參差不齊。傷春悲秋的詩歌過謙毫無共鳴,有一首有點近似李亞偉的《中文系》,過謙聽得很起勁兒。
下半場是朗誦經(jīng)典作品,機器人協(xié)助表演。有人朗誦郭沫若,它們就滿臺亂飛;有人朗誦徐志摩,它們就翩翩起舞;有人朗誦馮至,它們就打出和諧的燈光;朗誦北島、舒婷,則機器人不僅打光,還散出一種奇特的味道,相當好聞,是深邃的芬芳,清冽的醇厚。莫淵問是什么味道。一位女詩人答道:“耐人尋味!蹦獪Y一呆,才明白這味道的學名就叫“耐人尋味”。過謙認出她也是去甘愿家的女人之一,找個空子挪到她旁邊,在別人的激情澎湃中問她,“七姐妹”指的是哪些人。那人也認出了過謙,能在甘愿家二樓做客,又說得出“七姐妹”的話來,絕非外人,她悄悄告訴過謙說:“曾衍長野心極大,我們結(jié)盟對抗,散文、詩歌、戲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每一處有位姐妹作為反對他的核心。小說界是幻谷第一大部落,千頭萬緒,就有兩位姐妹坐鎮(zhèn)!边^謙“哦”了一聲說:“除了甘老師,另一位是誰?”那人說:“綠萍。除夕那天她要照顧沒回家過年的小說家,又要用煙花向甘姐拜節(jié),以鞏固甘姐至尊的地位,才沒去‘攬月閣’!边^謙恍然大悟,對曾衍長、甘愿兩大集團勢力的外延又有了新的了解?磥黼p方纏斗的強度、規(guī)模都遠遠超出他的預想。
有人朗誦了一批不知所云、晦澀難解、自說自話的詩,機器人很為難,不動不行,動又不知如何動,只好手拉手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左搖右搖呈可愛鐘擺狀,天真得煞是無奈。
有人朗誦穆旦了,機器人這才擺脫窘境,集合能量,幻化出影響了穆旦的葉芝和艾略特。后半段還出現(xiàn)了李賀的形象。覺得二人詩風相近的會意一笑,不懂的也就罷了。過謙待表演結(jié)束,舉手發(fā)言說:“我剛才說錯了,誰說咱們的詩和小說只是干兄弟了,穆旦和金庸一個查良錚,一個查良鏞,就是嫡嫡親親的堂兄弟!卑汛蠹覒Y笑了。
回飛船的路上,過謙見小島東北角有間大屋,墻面斑駁,沒顏落色的,就問女詩人里面是什么人。女詩人嘆道:“只跟你說,不要外傳:今天參加聯(lián)誼的全是選出來的,顏值高,性格好。有些古怪不合群的集體住在那里,像歷史上曾有過的綠皮火車的臥鋪,上中下三層,擠著睡。首領不待見他們,待遇差得沒眼看,等于變著法兒趕他們走,他們咬定牙關不走!边^謙嘆了口氣說:“我還想呢,這島上的人個個內(nèi)外兼修,原來有憂郁癥的、矯情做作的、滿頭是刺的都打發(fā)到那邊集中管理去了!迸娙藝@道:“誰說不是呢?”過謙順嘴說到憂郁癥,聯(lián)想起了滕燕,一陣酸楚。
快出樹林時,一個酷似電腦臺式機的機器人一路大聲念詩,走了過來,與眾人擦肩而過,招呼不打,眼皮兒也不抬一下,旁若無人、大搖大擺地晃了過去。祁必明上前笑道:“小家伙很牛掰嘛!”女詩人笑道:“它剛出了本詩集,看不起旁的機器人,也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逼畋孛餍Φ溃骸皩懙煤脝?”女詩人笑道:“偶有佳句,但無佳篇。沒有感情,只會拼字,作得出什么好詩?我們逗它玩兒,恭維兩句,它就當真了!逼畋孛餍Φ溃骸白晕腋杏X不是一般的良好。”
伏虛與詩歌部落的首領握手道別,一一點了遍人數(shù),確定沒漏了誰才上了飛船。女詩人在下面揮手,半空中的小島漸縮漸小,直到成為一個小黑點兒。
到戲劇部落時已過了十一點半。對方體貼地安排大家先用午餐。餐廳里有張極長的餐桌,珍饈美味自動流來流去,移近移遠。好處是安坐不動,伸手可及;壞處是不如普通桌餐之親熱,又不如自助餐之靈活。
過謙左邊坐著位戲曲編劇,不停地跟他灌輸話劇是西洋舶來品,歷史又不悠久,不是我們老祖宗的玩藝兒。右邊是位先鋒話劇的編劇,時不時會在三句里夾一句對傳統(tǒng)地方戲的調(diào)侃,分寸很好,說是攻擊吧,又像開玩笑。過謙這就發(fā)覺,論起內(nèi)訌的本事,除了小說,首推戲劇。詩人擅長“外訌”。散文界一盤散沙,比他們的文章還散,根本就不構(gòu)成“內(nèi)訌”的前提,同室操戈自然無從談起。由于兩位劇作家的左右夾擊,過謙吃得不多卻仿佛消化不良,堵在心口里。他耐著性子不發(fā)作,開始還敷衍敷衍,后來就懶得搭腔。
莫淵在那邊情形相似。他還是第一次知道,話劇編劇看地方戲編劇,像城里人看鄉(xiāng)下人;地方戲編劇看話劇編劇,像老派人看假洋鬼子。京、昆兩劇一個是國劇,一個是世界級“非遺”,底氣十足,與話劇平起平坐,親而不近,維持著有距離的友好。莫淵覺得有趣的是,私底下暗流洶涌,桌面上卻傳杯遞盞,分外熱絡,要是有人不識眉眼高低,戳破了窗戶紙說他們面和心不和,他們非得找這人拼命不可。
祁必明遇到的是少數(shù)既寫戲曲又寫話劇的劇作家,心態(tài)比較包容。這位身兼二任的劇作家,所擅長的話劇仍是曹禺、老舍那一類,而不是先鋒實驗。又一位寫小劇場戲曲的,狀態(tài)仍如百年以前,叫好的叫好,唱衰的唱衰,掙扎在半紅不黑之間。他私下對祁必明講,也不是什么劇種都能做小劇場的,叫寫慣了秦腔、彈詞的去跨界就像叫印度人不要狂妄自大一樣難以想象。祁必明對戲劇一知半解,勝在膽大敢言,他把他知道的有限的國內(nèi)外劇作家英雄排座次,一一評點。說不下去就拿小說撐門面,壯聲勢。他旁邊那兩位劇作家都老實,一時摸不著他的底,為他氣勢所懾,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飯總算吃完了,過謙右邊的話劇編劇還在笑說:“我們送戲下基層,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還當我們是戲曲,聽了半天,光說不唱,氣得要死,在臺底下叫:‘怎么還不唱的。!”他被他自己的笑話逗樂了,一個人笑了好久。
飯后參觀部落的陳設,劇作家的生活、寫作環(huán)境與小說部落大致一樣,只是小說部落在群山之中,景色既好,占地又廣。這里是在一個飛碟狀的建筑之中,少些野趣,也沒有那么寬闊廣大。有人提到這個話題,劇作家們紛紛犯酸:“哪里能跟小說比。俊薄靶≌f哎,受眾多廣啊,多重要啊。”“要么改行寫電視劇好了,比小說還來錢,這年頭反正笑貧不笑娼!薄┮痪涫琴氣的話。
一位女編劇主動來同過謙打招呼,她一眼就認出了過謙。甘愿家的二樓,過謙是唯一一個上去過的男性,不能不令她印象深刻。
兩人談了片刻,過謙暗忖:甘愿、綠萍與另外五個女人五官不同,但氣質(zhì)卻有著內(nèi)在的相似,眉眼里有相通的犀利與敏銳。只甘愿多了一絲受過情傷的凄楚。
隨大隊往前,過謙看到戲劇部落的布局是按照星辰排列,重要人物對應著重要星體,比如此處首領的屋子就占住了北極星位,接受群星拱伏,最為尊崇。甘愿這位姐妹居于北斗七星中斗魁、斗柄相接處的天權(quán)之位,僅次于首領。
過謙悄悄向她笑道:“你們六姐妹都是各自部落的二號人物嗎?”女編劇搖頭笑道:“不盡然。散文、詩歌部落的姐妹只能算最好之一,有一定威望,與‘第二’還差得遠。報告文學、文學評論兩個部落的姐妹既有文才,又任行政主管;甘愿姐加綠萍,在小說部落基本是與曾衍長分庭抗禮,不相伯仲了。”過謙小聲說道:“曾衍長真有這么難搞?怎么你們一個個那么忌憚他?”女編劇說:“此人才略過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其他幾部的首領對他言聽計從。套句國際政治的術語,他人在小說界,卻能‘長臂管轄’,遙控到其他五部來。這么下去,幻谷會有大災禍!边^謙想起甘愿也說過類似的話,便問:“什么災禍?”女編劇搖搖頭:“暫時還不清楚,老谷主去世時留下了這個預言。曾衍長和五部首領認為是危言聳聽,我們覺著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边^謙深思不語。
戲劇部落從外部看形似一個大飛碟——其實何嘗不像一座大劇場。過謙當時還操閑心,想“成天關在里面,豈不氣悶?”進去才發(fā)覺,從里看到外,完全感覺不到“飛碟”內(nèi)壁的存在,能把外面的世界看得通通透透。祁必明這時提了個誰也想不到的問題:“要是定死了某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不是會撞到無形的墻嗎?”眾編劇有大笑的,有竊笑的,有抿嘴微笑的。過謙、莫淵同感丟人。
下午對方招待他們看了兩場演出,中間休息一刻鐘。第一場是在大劇院里看折子戲,是《爛柯山·逼休》《幽閨記·拜月》《蝴蝶夢·說親回話》《紅梨記·醉皂》四折。因小說家加伏虛只有三十一人,外請的演員們嫌觀眾不夠,激發(fā)不出表演欲望,強烈要求把所有編劇都揪過來看戲,另加五十來個機器人充數(shù),才把位子填滿了七成。第二場是在一側(cè)的小劇場,演的是江蘇劇作家的小劇場話劇《青紅不離皂白》,說的是公墓里“碑位”的利益交換,和兩個死了的年輕男女被各自親人撮合“結(jié)婚”的奇事,荒誕又寫實,劇情與思考兼?zhèn),角色亦較生動立體,是過謙喜歡看的那種戲。對于把人物當成符號,把情節(jié)當成演繹哲學思想的機械載體還自詡“現(xiàn)代”“先鋒”者,他最不感冒,也從不諱言他的反感,哪怕作者享有盛譽。他對女編劇說他最愛讀的是迪倫.馬特,女編劇笑說她鐘情契訶夫。
下午四點多鐘,觀摩結(jié)束,伏虛與戲劇部落首領依依作別。首領一邊安排人把眾演員送走,一邊把伏虛等送到飛船舷梯下方。伏虛滿面堆笑,連連遜謝。過謙觀察著他們,疑團滿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