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渺星河
作者:
ran.t 更新:2018-06-23 11:46 字數:8330
頒獎典禮卻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隆重。地點從廣場挪進了大禮堂,不允許谷外記者采訪,最奇怪的是曾衍長竟然沒來,據伏虛說是出國去了。曾谷主再忙,也不缺這一兩個小時,過謙心里猜是另有文章。
伏虛按部就班地在話筒里宣布,一等獎,一名,過謙。過謙一怔:“我是一等獎,那特等獎是誰?”許多人心里都有此一問,想該不會明目張膽地顛覆大賽結果,空降一個分數很低的“特獎選手”來吧?
伏虛不等大家作何反應,緊跟著宣布二等獎二名,由莫淵和另一位五十出頭的作家獲得;三等獎,六名,五男一女。本來這位女作家成績不大理想?删G萍不滿意,說這一屆的女性作者水準是有些參差,不如上一屆那么熠熠生輝,但也不能讓男作家一統(tǒng)天下。伏虛難得與她意見一致。獎項嘛,以作品為優(yōu)先考量,此外是關系親疏,后臺軟硬;再來就必須考慮搞平衡了。好比每屆獲獎者必須有無黨派作家、知識分子型作家(這時的作家已沒幾個錢鐘書那樣的純知識分子了)、少數民族作家、女作家。有人各取頭一字,合稱“無知少女”;霉纫蛴懈试,女作家比谷外強勢得多,偏巧——或說不巧,這屆的質素下滑得厲害。綠萍為爭地位,伏虛為裝門面,不謀而合挑了位得分尚可的女性放進了三等獎。下來是十位優(yōu)秀獎,伏虛不顧別人議論,找了無數理由,生拉活拽把許有清塞了進去,并且是優(yōu)秀獎的第一名。許有清算是掙回了一點面子。祁必明這天沒來,伏虛許有清幸免于一頓惡毒的詛咒。
獎頒完了,有人怯生生發(fā)問:“獎金呢?”文化人談錢總有些欲語還休,等而下之的就欲拒還迎,這人聲音微弱,三個字卻力道千鈞。甘愿、魏晉、綠萍都望向伏虛。伏虛說:“回頭打你們卡上。頒獎儀式到此……”甘愿不準他結束:“伏長老,一等獎二等獎的獎金可不少,是直接轉賬,還是開大額支票,納不納個人所得稅,你要交待一下!北娮骷胰浩痦憫骸皩Γ】傄o個說法吧?”有個愛看熱鬧的笑道:“咱們名落孫山,過老師可是拿了大頭。我們就想知道過老師能拿多少錢,我們過過眼癮解解饞也好!”大家哄笑:“就是,吃不著豬肉,也要看豬跑!”
過謙最關心的還不是那筆獎金:“伏長老,特等獎是誰?我不是得分最高的嗎?”
伏虛被幾下里夾攻,縱然太極拳打得爐火純青,也鬧了個手忙腳亂。甘愿見他一味推搪,知道必有內情,以作家代言人的身份連連追問。伏虛被逼不過,只得咳嗽兩聲,拉過話筒,輕輕地說:“本次大賽,獎金總額五百萬。特等獎,空缺,獎金四百九十九萬!比珗龃髧W,過謙懷疑自己的聽力。伏虛嗓音干澀,額頭見汗:“一等獎過謙,獎金三千!庇腥撕鹊共省
“二等獎兩位,共三千。”
有人罵娘。
“三等獎……”
三等獎的六位有四個摔門而去,兩個撕掉了獲獎證書。優(yōu)秀獎的十人除許有清外,集體沖到臺上與伏虛理論,說錢少還是小事,不帶這么戲弄人的!
伏虛的護身寶器“剛柔陰陽棒”給小童削斷,又受了掌傷,中氣不足,脾胃虛寒,說幾句話就哆嗦,作戰(zhàn)能力還不如一個普通人。他被九個作家團團圍住,九嘴齊斥,竟是脫不了身。他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把救援的目光投向魏晉。魏晉便勸大家有話好好說:“吵是吵不出什么來的,伏長老在這兒,又不會跑了!彼曂m高,在這臺上臺下亂成一鍋粥的當兒,卻也彈壓不住。
甘愿看了過謙一眼,見他憤慨之情,現于顏色。甘愿既想為他討回公道,又想借機發(fā)難,打擊曾衍長的威信,便站起身來,揚聲說:“這件事不是伏長老能決定的,是誰的主意,就讓誰來面對!彼挥迷捦玻宕嗟恼Z音把全場叫囂都壓住了。
眾人一聽,頓時回過味來,吵吵嚷嚷,群情激憤,只待要找曾衍長拼命。伏虛暗暗叫苦,只能一遍遍重復:“曾谷主出差一周,請大家耐心等待!”他的苦口婆心換來的是某位北方作家?guī)в袧庵乜谝舻幕貞骸暗饶銒尩膫球!”大家聽了,樂得大笑。
綠萍這時已領會了甘愿的意圖,拿起話筒問道:“曾谷主什么時候出的差?為什么出差?怎么連我們這些同事也不知道?他是真出差嗎?”言下之意,直指曾衍長是跑到國外避風頭。
那得了二等獎的老作家氣憤填膺:“我活了半輩子了,這么無恥的事還是頭一次碰上!在幻谷外面參加什么征文、什么比賽就三不五時地‘一等獎空缺’‘特等獎空缺’,沒想到幻谷也來這一套!你們評委水平高,幾十個幾百個作品里愣是拔不出一個頭獎——別叫我啐你們了,什么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的事——缺的哪是好小說?是缺錢!缺的哪是錢?是缺德!”末兩句遞進用得出神入化,全場爆發(fā)出掌聲、笑聲、叫罵聲:“對對,組委會缺德,谷里谷外一個樣,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媽的沒錢吹什么‘獎金豐厚’?不怕閃了舌頭?”“人家不缺錢,是缺心眼兒。人家以為他那些招數很高明,砸了牌子毀了名聲算多大點兒事?”
許有清裹挾在這股洪流里,先還掌得住,后來也抨擊道:“滑天下之大稽,還不如不辦比賽!”
不知是誰提議請過謙發(fā)表感言,說他才是最大的受害人。莫淵向過謙搖了搖頭,甘愿也用眼神制止他。他想了想,跳上主席臺,奪過話筒說:“很榮幸身兼最高獲獎者和最大受害人于一身。既然這樣,我責無旁貸,就讓我和伏虛長老保持溝通,為曾谷主回谷倒計時吧。剛才魏長老說得有道理,吵是吵不出什么來的,大家先回宿舍喝喝酒壓壓驚,散散步敗敗火。曾谷主出差出不了一輩子,相信等他一個星期的壽命我們還有!
眾人轟然一笑,多數人便退去了。少數過來同過謙商量下一步行動,也有些心機深的,到甘愿那里請求支持。綠萍代甘愿一一接過,說請大家寬心,甘老師會用恰當的方式為大家爭取權益的。
等雜七雜八的人全走光了,甘愿才問伏虛是怎么回事。伏虛半癱在椅上,喘息著說:“我也犯糊涂呢,頭一天還好好的,這次大賽廣告費也賺得不少,不至于寒磣到為點子獎金躲外頭去吧?他就給我發(fā)了個‘語音鈴鐺’,要我如此這般,一早就飛了。我上哪兒說理去?”
甘愿覺得此事甚怪,問題出在哪里又暫時理不出頭緒。無論如何,今天趁機引發(fā)了大家對曾衍長的怒潮,對她這一方是有利的。她心緒甚佳,約了綠萍與其余五姐妹到靈河游玩。五姐妹觀摩完比賽,多逗留了兩日,各部落的首領卻俗務纏身,當天就乘飛船走了。
七姐妹等到夜深人靜,齊赴河邊,穿了防水又不失飄逸的特制羽衣,脫了鞋襪,潛入水中。甘愿屏蔽了附近的監(jiān)控設施。此時曾衍長不在谷中,倍感輕松愉快;又因小童出沒,晚上沒人敢出宿舍門,不必擔心給人撞見,越發(fā)的言笑無忌。七人追魚的追魚,潑水的潑水,說笑的說笑,均覺偷得浮生半日閑,暢快之極。
綠萍笑道:“一個個玩瘋了,平時都是宗師、主管呢,架子搭得十足,要是被作家們看見,怕不驚掉了他們的下巴!币慌Φ溃骸暗袅司徒o他托上去!庇忠慌φf:“正為的是平時老端著,這會兒才要放浪形骸!本G萍笑指她說:“你浪你的,別帶上我們正經人!庇忠慌f:“姐妹們,咱們能饒了這伶牙俐齒的小蹄子嗎?”三四人游了過來把她的頭朝水里按,綠萍掙脫了躲到甘愿身后,一面理著如云秀發(fā)一面笑罵:“你們作死呢!”
詩歌部落的青衣女笑嘆:“多想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可惜良辰美景,曇花一現,明天就要各奔東西了。”散文部落的藍衣女“呸呸”兩聲說:“偏是這丫頭掃興,今朝有酒有今朝醉,成天想著莫測的將來,還愁死了呢!”青衣女笑道:“都像你沒心沒肺的。明天是離開部落第三天了,再貪玩不回去盯著,咱們家那幾位傀儡首領又合著曾大谷主搞陰謀陽謀了。”戲劇部落的紫衣女嘆道:“這就是咱們的命啊!”
此時眾人有的蹲在岸邊,有的坐在樹梢,有的半身浸入水中,有的在水面滑來滑去取樂,七色羽衣翻飛,月下如凌波仙子。甘愿同她們猜測曾衍長這一次的動機,眾人均覺難以理解。甘愿又叮囑綠萍密切關注伏虛在幻谷外的動向:“結交的是哪些人,性情如何,能不能加以利用?曾衍長用的人對他敬佩如神,我們插不下手去。歐陽早交游廣闊,真正親近的人卻不多,且是摯友,我們也無法拉攏。只有伏虛,那些狐朋狗友不過是一時的利益共同體,最方便尋暇抵隙,內部攻破。”
綠萍笑道:“我不是一直派人在外頭盯著,什么時候放松過了?別說這些費心耗神的事兒了,倒是你給姐妹們跳個舞吧?”另五女一起叫好。甘愿笑道:“鬧什么?不知哪一年的勾當,早忘了!眻蟾嫖膶W部落的黃衣女笑道:“又來耍賴,我就不信你能把所有動作都忘得精光,你當是電腦格式化哪?”甘愿不肯,眾女不依,七人在水上追追逃逃,攪得浪花四濺。甘愿實在推不了,笑著說:“你們就愛出我的洋相。等下跳不好,可別抱怨。”綠萍笑說:“不花錢的藝術,連門票都不收,就算真不怎么樣,誰好意思抱怨?”評論部落的橙衣女湊趣兒說:“好壞都是大姐,高高在上,誰敢說個不字?你就是‘完美’的別名,‘無瑕’的演繹,‘無可挑剔’的同義詞,真跳砸了,或是中途忘了,我們幾個高級觀眾連‘皇帝的新衣’也不會演嗎?”眾女笑成一片。
甘愿笑推綠萍說:“次次都是你起頭兒,我也攀扯你一回。你為我伴唱,我就跳!睅兹诵Φ溃骸斑@倒合理,沒個無伴奏跳舞的!本G萍毫不推辭,爽利地說:“唱就唱!逼^略想了想說,“就唱《踏莎行》吧!
她醞釀了一下,笑著開口:“一片閑云,山頭初起。飄然直上虛空里!备试附庀掳l(fā)帶,輕輕一個回旋,懸浮到河面上,雙足似沾非沾,如風行水上。
綠萍續(xù)唱:“殘虹收雨聳奇峰,春晴鶴舞丹霄外。”甘愿依著節(jié)奏款擺腰肢,揮拂雙袖,姿態(tài)曼妙。綠萍又唱:“出岫無心,為霖何意。都緣行止難拘系!备试讣て鹨慌袼,飛起數人之高。水珠和著月色滴滴落下,她在水珠中輕輕一呵氣,吹成了一片朦朧水霧。她卻在霧中穿行來去。綠萍唱道:“幽人心已與云閑,逍遙自在誰能累。”甘愿腳尖在河面一踏,借力升騰,直上云端,人影疊著月影,素月清輝與紅色衣衫一襯,分外冷艷。她于降落的過程中,舞出十數種花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綠萍把這首詞又唱了一遍,以助甘愿從靈動歸于凝定,從熱烈歸于靜止。末一句“逍遙自在誰能累”余音裊裊,甘愿向后半仰,云鬢幾乎觸到河面。她身周同時綻開了六朵水流幻化成的蓮花。
眾女喝彩不迭。甘愿身子一彈,立了起來,上身前傾,飛向岸上灌木叢中。眾人吃了一驚,綠萍笑容頓斂:“有閑人!”頃刻之間,甘愿拎著一人躍回水中,手一松,“撲通”一聲,那人沉了下去。甘愿反手把他撈了出來,二人打個照面,甘愿一怔。綠萍失聲道:“過謙!”
黃衣女問:“過謙是誰?”橙衣女說:“很眼熟,是不是去年除夕在大姐家里見過?”音樂飛船沒去訪問報告文學和評論兩個部落,她們對過謙的印象便較淺淡。青衣女看著過謙說:“原來不是閑人!彼{衣女假意向臉上認了一認笑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不僅不是閑人,還是自己人。”甘愿笑著對過謙說:“深更半夜,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過謙面對七雙慧黠的眼睛,大為尷尬:“我想著白天‘特等獎空缺’的破事兒,覺得作家真是個任人揉搓的職業(yè),不單比不上上世紀80年代,只怕還不及我所在的那個時空。五十年發(fā)展,也不過這樣,心里很煩,出來走走!弊弦屡f:“膽子這么大,碰上魔童怎么辦?”過謙搔搔頭說:“心情不好,胸口堵得慌,喝了幾杯,也就顧不得前怕狼后怕虎的了!本G萍笑道:“這么說你來得比我們早?”過謙臉一紅說:“知道你們身懷絕技,我稍微動一動你們就會發(fā)現,索性藏在草叢里看你們說說笑笑,輕歌曼舞,倒也愜意。就是手腳有點發(fā)麻,剛剛活了活血就被揪出來了!
甘愿一笑,對綠萍等人說道:“今晚姐妹們也盡興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早八點到我‘攬月閣’早餐,我和綠萍為你們餞行!北娕位匕哆叄嶂m,互道晚安。有人走出老遠還回頭笑嘻嘻地看過謙,似乎覺得很有趣。綠萍作勢要擰她們耳朵,她們才回頭走了,兀自嘰嘰呱呱說個不了。
過謙抹了把臉上的水珠說:“干嘛把她們支走?”甘愿笑說:“七個女人一個男人,你不覺得窘?”過謙笑道:“倒也是!
二人并行游向河岸,身后留下兩條平行的水線。上了岸,甘愿向過謙說:“沒想到你游得不錯!边^謙不服:“憑什么認定我游得差?”甘愿笑了:“你被我扔到河里,入水即沉,不像精于水性的樣子!边^謙苦著臉說:“甘老師,那是因為你像扔石頭一樣扔了個一百三十斤重的男青年!备试感Φ没ㄖy顫。她見過謙瞧著自己,便問:“怎么?”過謙說:“覺得今晚的你比較不同。我能不能問問,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
甘愿笑而不答:“是就回去呢,還是走一走?”過謙忙說:“當然走走!”甘愿看著他說:“你就不困?”過謙雙臂運出肌肉:“小年輕,會怕困?打一晚上游戲不帶打呵欠的!备试感Φ溃骸昂,那么我們去‘摘星臺’。”
“摘星臺”的名字,過謙是知道的,卻從沒上去過。主要是臺階太多,地勢太陡,光是看一眼也覺得膝蓋疼。甘愿提議,他不便駁回,暗想怎么說動她改個地方。
甘愿走得甚快,完全沒給他游說的機會。二人拾級而上,過謙說道:“感覺到了中山陵!备试感φf:“不一樣的,那里是感時憂國,這邊是自在灑脫!迸懒嗽S久,過謙哀嚎道:“快到了吧?”甘愿斜睨了他一眼說:“不是小年輕么?”又上了二十來級臺階,過謙汗流浹背。甘愿說:“好了,出了一身汗,再到高處叫夜風吹吹酒氣,人就清醒了。”過謙這才明白她的用意,笑說道:“甘老師果然長于謀略,不知不覺達到了目的。”甘愿笑道:“你‘不知不覺’的事兒多著呢。比如我們已經走過了九九八十一級臺階!边^謙向下一望,頭腦一暈:“這么高了?”甘愿笑道:“再比如,八十一級往上,就入了幻境!
過謙像所有登高的人們一樣,只顧盯著腳下,此時經她一提,四面一看,發(fā)覺二人已走入星河,身邊盡是大大小小的星星,或大如面盆,或小如蓮子,或方或圓,或是六角,或呈白色,或閃藍光,交相輝映,奇麗莫名。過謙大是驚嘆:“怎么……怎么我一點沒感覺到由真入幻?”
甘愿攜著他跳到一朵云上,拉他坐下,雙袖一振,勁氣推著云朵向前,宛如游船。過謙摸摸近處雀卵狀的星星,沁涼沁涼的,著手有如玻璃。甘愿左右袖輪番揮動,“劃”著云船說:“八十一級臺階以下是幻谷的實體。八十一是九九之數,人到這時,身體疲乏,注意力不能集中,辨別力相應下降。第八十二級臺階被腳踏到,系統(tǒng)自動開啟全息影像,人就無從察覺了。何況我還故意引你說話分心呢!边^謙興奮得左顧右盼:“這個當我愿意上!”
甘愿扎上發(fā)帶,笑著說:“眼前幻像,靈感來自《聊齋》,花妖狐鬼的世界絢爛無比,其中的想象亦是瑰麗絕倫。”過謙邊看邊說:“迷戀《指環(huán)王》《哈里波特》的一代,多半把自家的瑰寶給淡忘了!
二人在星河中徜徉,過謙望著滿目璀璨說:“其實我早該想到的,今天晚上是大月亮,月明星稀,要不是在虛幻空間,哪來這么多星星?”甘愿笑道:“開悟得還不算遲!
她把云朵停在一座小山般的巨星旁邊,星光把她照得通身發(fā)亮。過謙看著她說:“想起水晶拜訪張愛玲了,后來他寫了一系列評論她的文章,有一篇就叫《在星群里也放光》!备试感Φ溃骸澳愕箷。喜歡張愛玲嗎?”過謙點頭:“她和錢鐘書我都喜歡,他們都是那種靠天分寫小說的,少年早慧,出手不凡,起點極高。”甘愿說:“他們是敏慧型的作家,另有一類,好比巴金,起步平平,越寫越好。《滅亡》并不出色,《家》失之于斧鑿痕跡,到了《春》和《秋》就圓熟渾然,《憩園》《寒夜》好得不像《滅亡》的作者了!边^謙笑問:“那《霧》《雨》《電》呢?”甘愿笑著不接話。過謙自問自答:“像中國人寫的外國小說!备试高@才笑說:“翻譯腔是五四一代不少作家的通病!
他們離開云船,攀上巨星,極目遠眺。周圍閃閃爍爍,晶光奪目,盡是星辰,像黑絲絨上倒翻了大把的碎鉆。
一顆流星從近處劃過,過謙趕忙閉目許愿。甘愿帶笑瞧著他。過謙睜眼,噓了口氣說:“幸虧來得及!”甘愿微笑說:“許了什么愿?”過謙調皮:“不告訴你!备试感Φ溃骸拔矣谩洃涢l門’了!边^謙笑著投降招供:“第一個愿望,希望我的通俗小說寫得像金庸、斯蒂芬·金,純文學寫得像《紅樓夢》《卡拉馬佐夫兄弟》!备试笓u頭說:“不是我打擊你,這不叫愿望,這叫奢望!边^謙笑道:“你打擊得太含蓄了,這連奢望都不是,整個兒是夢想。不過人有夢是好事。到哪一天,夢也沒了,心就死了。”甘愿聽他語調漸漸低沉,有意岔開他心思,問他:“假如讓你提一個標準——只有一個——來簡潔明了地衡量通俗小說的好壞,純文學的優(yōu)劣,你會用什么標準?1,2,3,立刻說!”過謙急中生智說:“獨處與群戲。”甘愿用眼神表示她沒懂。過謙笑說道:“通俗小說天然地比較熱鬧,常是好幾個人,甚至好多人聚在一起,摩擦頻繁,沖突激烈。要考量武俠、言情、奇幻、科幻這些類型小說作家厲不厲害,就看他會不會寫獨角戲或冷清戲。主人公也好,配角也罷,能寫出他們獨處的狀態(tài),還不單調,特別考驗功力!备试纲澋溃骸坝械览!
過謙得她認可,更加眉飛色舞:“純文學小說寫獨角戲的太多了,尤其西方小說,《帕洛馬爾》一個人坐在海邊發(fā)個呆能發(fā)上十幾頁紙。中國當代的小說家受國外影響至深,很大程度上丟掉了寫群戲的本領,這原是我們的章回小說最擅長的。要是有一位作家,在純文學小說里,寫上五六七八個,甚至十幾二十個人聚在一起的群戲,寫清各自的言行、性格、心思,寫清彼此的關系、周圍的環(huán)境,還調度得紋絲不亂,那‘橫剖面’的功夫就了不起!”他說著豎了個大拇指。
甘愿笑說:“通俗寫獨處,純文學寫群戲,這個‘標準’有點意思。那我套一套你的模式,也可以說,通俗寫心理,純文學寫對話,是另一個標準!边^謙笑了:“通俗小說多的是言行,少的是細膩的內心描寫;純文學作家現在會寫鮮活對話的很少,流行的趨勢是一直敘述一直敘述,把小說寫成了故事大綱!备试感Φ溃骸罢媸恰适隆缶V,也算有得有失。怕的是連故事也沒有!边^謙意會:“他們不是不屑寫,而是不會寫,用‘不屑’妝幌子才是真的。會講故事絕對是個優(yōu)點,只會講故事沒細節(jié)沒深度沒人物那才是缺點,他們在理念上就先矯枉過正了!
天際又是一顆流星由遠及近。甘愿忽道:“想不想上去坐坐?”過謙一怔:“它可不是‘滴滴快車’!”轉念想到這不是真流星,忙站起來說,“走!”
甘愿等那流星飛到近前,一拉過謙,不偏不倚落在正中,眼前光影疾速推進,兩旁諸星迅速后退,耳畔生風,凜凜激奮,過謙忍不住喝了聲“漂亮!”
他回頭一瞧,長長的慧星尾巴拖在身后,倒像汽車尾氣。這個聯想實在太煞風景,他忙轉過頭目視前方。甘愿問道:“你的第二個愿望是什么?早日回到2025年嗎?”過謙身子一晃,急伸右手抓住她手:“不是,是希望滕燕能恢復神智,正常生活!
甘愿拉著他往左一躍,連踩幾個云頭,落在一朵薄薄的云片上,信手拉過近旁一朵更小的樹葉狀云朵,罩在頭頂,兩手一分,頂上小云左右后三面各垂下了幾縷云氣,好似珠簾。這一來宛然是個小房間了。二人坐定,甘愿贊許地說:“難得你還沒忘了她。”
過謙笑笑說:“怎么忘得了?”一指頭發(fā),“她曾說過,我剪個清爽發(fā)型會更帥,可惜剪遲了,她沒趕上看!备试阜髁朔魉膭⒑#骸拔液碗嘟佑|不多,只覺得她情緒不穩(wěn),起伏很大。她這性格究竟是如何養(yǎng)成的?”過謙說:“她爸**,**比她還小一歲。她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受刺激很深!备试刚f:“這種事,現代社會不少見吧?”過謙嘆道:“但像她這樣敏感又不擅于排解的人太少見。關鍵還在于她媽看不開,長期跟她灌輸男人負心、孤兒寡母、世風澆薄、世態(tài)炎涼,說真的,我感覺她媽媽的責任不比她爸小!
夜來風涼,過謙打了個噴嚏。甘愿目測一下過謙的尺碼,裁下一片云朵,做成外衣狀,叫過謙套上。過謙一摸,輕柔溫軟。甘愿猜到他想問什么,笑說:“這個創(chuàng)意也出自《聊齋》,只是這暖暖的溫度來自我的功力。幻境再逼真,畢竟是假的。”過謙笑道:“我還沒問,你全答完了!
他承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了些滕燕的瑣事,小小的細節(jié)說得歷歷如現。甘愿便分析說,滕燕之所以選擇過謙而不是莫淵,也許與她潛意識里想找個強有力的男人保護,彌補父愛缺失有關。過謙稱是。甘愿又說,滕燕同時又會擔心這優(yōu)秀的男人不夠可靠,不能給她穩(wěn)定的生活,因此下意識地催著過謙換成平常的發(fā)型。過謙不勝唏噓:“可能吧,誰知道呢,她一直都是很矛盾的。”
他陸續(xù)又說了許多有關滕燕的往事。這些話他早就想說,而沒有合適的對象傾吐。莫淵,說了只會多一個人傷心;祁必明,基本上從來就不是個能說**的人。魏晉是長輩,綠萍隔了一層。直到今日,意外機緣下,他才痛痛快快地吐盡了胸中塊壘。
他拉拉雜雜說著這些回憶,甘愿不大插嘴,卻看得出在認真傾聽。他緩了下來說:“不好意思,讓你聽我的無聊事!备试刚\摯地說:“這是正經事,我和曾衍長勾心斗角,營營役役,才真無聊。”
他們離開云屋,尋到臺階,從上往下邊走邊說。過謙便道:“你不累嗎?成天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甘愿說:“累是累,但是曾衍長只會比我更辛苦!边^謙“唉”了一聲說:“不懂你們這樣的人!备试感α耍骸拔易约褐牢以诟墒裁淳蛪蛄。”
說著話到了臺階中段,甘愿說道:“下面那個就是第八十一級臺階……”與過謙下行了一步說,“回到現實世界了!边^謙看了眼下方,良夜露清,好鳥在樹,依稀是來時景物;回頭望去,明月在天,繁星不再,之前種種,恍如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