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 爹 證

    （小說）

    作者  彊疆

    1

    胖乎乎的樂樂，兩個月不到，就骨瘦如柴了。

    夫妻倆趕緊把送進(jìn)醫(yī)院，看兒科。

    兒科主任是個大個，精瘦，白大褂一穿，細(xì)長細(xì)長，活脫脫一把鑷子�！拌囎印弊�在椅上，兩腿將樂樂夾住，托著下頦，喊張嘴，伸舌頭，看了一下舌苔，診斷出來：營養(yǎng)不良。夫妻倆佩服，四只眼一對，同時豎起拇指：神醫(yī)��！

    騎速派奇回家，丈夫坐中央掌控，兒子站前，妻子坐后。妻子手拿平板，見熟人就搖，拜拜！瀟灑呀。

    出醫(yī)院不遠(yuǎn)是游樂場，盡是古城堡、旋轉(zhuǎn)跑馬廳、磁石釣魚、賣植物僵尸、賣小刀小槍……全是吸孩子錢的。兩歲開始，只要到了這地方，樂樂就不走，也不坑聲，只抱住爸的腿搖晃，意思是要進(jìn)城堡。五歲了，不爬城堡，要騎馬，還要爸在一旁唱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那時，丈夫輕易不敢?guī)�兒子來這兒，來一次少也得花五塊錢。五塊錢，在當(dāng)今富得到處淌油的時代，當(dāng)然算不得什么，可對丈夫來說，這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因?yàn)槠拮用刻熘唤o他十元錢香煙費(fèi)，黃山牌，錦繡級的。要是花去五元，那他只得抽國賓級了。這個小祖宗！今天舍得，因?yàn)閮鹤拥牟∫蛞巡槌�，回家可以對癥下藥，他高興，一咬呀，國賓就國賓吧！樂樂，騎馬嗎？爸給你唱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兒子無力地閃了一眼吱呀轉(zhuǎn)動的馬兒，搖了搖沉重的腦袋。妻就罵，騎你媽的頭，樂樂瘦得都能被風(fēng)吹走了，還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丈夫不再吱聲，繼續(xù)前行。身邊盡是車，大客，轎車，的士，摩托……來來往往。奇了，動物都是小怕大，車怎么就是大怕小呢？呼，摩托飆到轎車的士前面去了；嗞，轎車的士超越了大客……有兒子在車上，丈夫不敢快，將車速擰到最低檔，慢悠悠行駛在道邊。

    因?yàn)槁�，滿街的景致就如電影慢鏡頭一幕幕閃現(xiàn)在眼前，還配著無處不在的清甜的幽香！正是這味兒，又讓丈夫那癮上來，就伸長脖頸，翹起下頦，咻咻吸動鼻翼……丈夫本有個很帥的鼻子，挺直的鼻梁，挺拔的鼻尖，據(jù)說當(dāng)年貌美若仙的妻就是因?yàn)榭瓷线@只帥鼻才一見鐘情！壞就壞在這些年小城變化太大。滿城高樓大廈，盤盤焉，囷囷焉，他視而不見；滿城燈紅酒綠，明星熒熒，綠云擾擾，他無心領(lǐng)略；唯一上心的，就是嗅那滿街充溢的香水的味兒！他也曾讀過《阿房宮賦》，知那“渭流漲膩”一說，可那時止有皇宮才見，小城哪有？現(xiàn)在小城不僅有了，更是連大街小巷，庭舍院落，無一處不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彌散著一種香的精靈！什么叫耳濡目染？什么是環(huán)境使然？這就是！絕對是！聞長了，聞久了，就成了一種癮，就嗅得他那高挺的鼻尖越來越短，直到最后萎縮成一小撮。妻子震怒了，聞，聞你媽的頭，多漂亮的鼻尖，硬把聞成了蒜頭！從此，“蒜頭”就成了丈夫的另一個雅號。

    “蒜頭”開著車，嗅著香味，心中舒坦，難以尅制，自然一聲長嘯：啊，好香��！女人的香！“蘇菲娜”的香！“蒂思嵐”的香！……他分得清楚。這是妻的功勞，是妻熏陶的碩果，數(shù)百元上千元一瓶，妻說不貴，他只得說不貴，心想，花了錢，你敷在肌膚上，我吸進(jìn)肚子里，看誰和誰會享受？

    風(fēng)在臉上摩挲，摩挲中又多了一種香味�！八忸^”一驚，就知到了什么地方。這多年，他已摸出一條鐵的定律，大凡白天有油炸香味的地方，必定有學(xué)校。樂樂從上一年級開始，只要散學(xué)經(jīng)過那，就不走，死抱住爸的腿搖晃�！八忸^”說，兒子，雞翅不能吃，那里面有壞東東。兒子不說話，也不走，一個勁地扭動胖乎乎的身子！只得買，自己就吃了一天國賓。天天去接，天天如此。這學(xué)期，也就是兩個月前的那個下午，再經(jīng)過那地方，“蒜頭”正準(zhǔn)備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五元紙幣遞給那燒烤攤的胖女人，已讀四年級的樂樂一把奪過，拉著爸就往家走�！八忸^”奇了，把眼睛瞪得如玻璃彈子，咋不要了？吃厭了？不吃，就是不吃！兒子難得說話，嘎嘣脆。

    “蒜頭”知道兒子言語少，就不再問。這一定是老師不讓吃零食！想著，就趕緊去街邊小店買了包錦繡黃山，極其陶醉地深深吸上一口，從心底發(fā)出：久違��！

    有開始就有發(fā)展。

    起初，樂樂不僅愛吃油炸雞翅，更愛吃雞腿，每餐少則三個，多則五個六個。“蒜頭”每見桌上啃剩的雞腿骨，就戲說，樂樂，知道嗎？你一年吃掉一個養(yǎng)雞場嘞。妻狠剜丈夫一眼，雞腿有激素，吃多了會早熟的。丈夫和奶奶不敢說話。樂樂不聽，還是吃，只吃得滿嘴油膩，天昏地暗，身上的肉喲，就一天天長堆起來。

    現(xiàn)在兒子不僅不吃雞翅，連雞腿也不吃了；不僅不吃雞腿，連凡是長眼睛的菜都一律不吃！只吃素菜，純素，青菜，蘿卜，茄子，豇豆……

    丈夫急了，說樂樂，光吃素菜，對發(fā)育不好。

    妻子又是瞪眼，還怎么發(fā)育？瞧這，都長圓了！就用雪花藕似的嫩手拍打兒子肉墩墩的屁股。

    給丈夫言中了，兒子在一天天消瘦，原來圓嘟嘟的小圓臉拉長了，三道箍的脖頸也瘦成了兩根筋，還要艱難地支撐一個碩大的鴨梨腦袋，那顫顫巍巍的小長頸喲，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xiǎn)。我的媽呀！

    2

    快到家了，家在花園A區(qū)六樓，妻子甩動一下飄然長發(fā)，腦袋從丈夫腋間探出，兒子，餓嗎？餓。那就不上樓了，直接去奶奶家，妻命令丈夫。不，就在家吃，兒子聲音微弱，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來。那怎行？家里好長時間沒開伙，碗筷都上霉了，咋做飯？還是到奶奶家去吃！就在家吃！就在家吃！就哄，兒子，你沒聽那首歌？就唱，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xiàn)，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tuán)團(tuán)圓圓——尾音拖得細(xì)長細(xì)長。兩句唱完又說，兒子，去奶奶家吃飯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去看奶奶，要不，奶奶會想我們的！

    兒子說，吃飯要錢！

    妻說，奶奶有錢。

    “奶奶沒錢。”

    “奶奶有錢。你沒看見，奶奶天天吃蟲草哩！沒錢，還能吃得起蟲草？”

    兒子堅(jiān)持，奶奶瘦。

    妻說，那叫瘦？那叫精干，有錢難買老來瘦，你沒見隔壁曹奶奶天天用拳頭捶肚皮，“嘣嘣”的，干嗎？不就是想瘦嘛！乖兒子，去奶奶家，讓奶奶買牛脯、老鱉給你吃……醫(yī)生說了，你營養(yǎng)不良，要大補(bǔ)！

    碩大的腦袋一蔫，無力地耷拉在速派奇車把上。

    3

    奶奶家住天堂B區(qū)一樓，此后的日子，自然還是在奶奶家吃飯。每頓將牛脯、甲魚……端上桌面，媳婦都贊不絕口，嘖嘖，兒子，都是大補(bǔ)哩，全是為你做的！樂樂看一眼滿臉絲瓜簍般的奶奶，只得埋頭吃飯，吃索菜。妻問，兒子，這大補(bǔ)怎不吃呢？就幫著搛。兒子將搛來的退回，一邊小聲嘀咕，不吃奶奶，不吃奶奶……“蒜頭”斥責(zé)，怎么說話呢？還是嘀咕，不吃奶奶！不吃奶奶！夫妻倆驚訝，就一起制止，兒子不再說，又低頭吃飯，吃青菜蘿卜茄子豇豆。妻子見兒子不再說話，自己就吃得狼吞虎咽，時有長發(fā)裹嘴，也顧不得用手，只用筷頭挑著長發(fā)順耳根匆匆往后一撥，接著吃……

    兒子吃了一陣，停下篾筷，又看那絲瓜簍臉，再嘀咕，不吃奶奶，不吃奶奶……

    “蒜頭”慌了，急用臉貼著兒子額頭，用手撫摸鴨梨腦袋，樂樂，怎么啦？�。吭趺蠢�？

    樂樂不說，又低頭吃飯，青菜蘿卜茄子豇豆……

    妻子不耐煩了，邊吃邊瞪眼，人家發(fā)財(cái)，你盡發(fā)虛，樂樂說兩句話又怎么啦？神經(jīng)古道的！還是埋頭吃，吃牛脯，吃老鱉……

    一番風(fēng)掃殘?jiān)疲�妻子推開碗，從盒里抽出餐巾紙，抹著滿嘴口紅，見兒子已放下碗筷，說，兒子，走，媽下午忙著哩。

    4

    妻的確很忙，也忙得很有規(guī)律。早上起來，洗嗽，到公園舞劍，那劍舞得瀟灑，胯一蹲，腿一伸，眼看前方，劍指前方，突然一個驀然回首——白鶴亮翅哩；婆婆傳統(tǒng)，早上吃湯飯，她不去，也不讓丈夫兒子去，只到“南北和”吃套餐；上午搓麻將，中午午睡，下午接著搓；晚餐與中餐一樣，都在婆婆家；晚餐過后，照例嘴一抹，讓丈夫帶兒子回家寫作業(yè)，自己去公園跳舞，探戈、恰恰、桑巴……樣樣精通。舞好，舞伴更好，那真叫帥呆酷逼呀，尤其那一雙情眼十根指頭，何止是消魂，簡直就是醉生夢死呀！就說那情眼吧，表面柔情似水，實(shí)則堅(jiān)如剛刀，嚯嚯幾下，就剔得她沒筋沒骨，就成了一坨“面團(tuán)”，只得靈魂出竅般綿軟無力地依著賴著傍著偎著；那柔指更是厲害，純粹就是把高超的手術(shù)刀，幾經(jīng)游走，就摘得她沒心沒肺，只得稀里嘩啦任由他左譴右調(diào)如影隨形！她不羞赧，更不緊張，好在舞者都是天下多情人，心照不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行人更是看不明白，還以為她那是舞姿婆娑輕盈曼妙哩！她太幸福了，太陶醉了！

    這晚正跳得如癡如醉，彩鈴響起，“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不管，還是跳。一曲終了，這才想起手機(jī)，不等靠近耳邊，就罵，叫魂啦——�。渴裁词裁�？扭頭就跑。

    舞伴懵了，急喊，怎么啦？出事啦……就咂嘴，搓手，很失落。

    5

    再瘋玩，兒子總是好的，十分鐘不到，就到家。兒子正在鬧，不吃奶奶！不吃奶奶……你是豬頭腦？兒子都成這樣了，還不送醫(yī)院？

    又去了兒科�！拌囎印闭f這孩子說胡話不歸他，就手指大廳�？戳舜髲d電子屏幕顯示，重掛了號，到外科找胖醫(yī)主任。胖醫(yī)主任年過半百，禿頂，四周被一綹稀發(fā)圈住，映襯得中央那處更加亮堂，院里都叫他“一餅”，可見，也是麻將桌上�？�。CD！“一餅”當(dāng)機(jī)立斷。夫妻倆就抱著兒子上了二樓，恰好CD這時閑著，就直接將兒子塞進(jìn)塑料罩里，十分鐘不到，片子到了“一餅”手中，舉起，迎著光亮來回掃視兩遍，說，輕微植物神經(jīng)紊亂！

    丈夫剛要贊許，妻子已細(xì)腰一扭，伸出兩個指頭，擺個探戈姿勢：華佗再世��！

    “一餅”并不為夸獎所動，只拿筆開藥。妻立馬按住，問開什么藥？“一餅”就看著對方，藥當(dāng)然是對癥下藥，輕微植物神經(jīng)紊亂是氣血失調(diào)，氣血失調(diào)就得調(diào)理氣血，調(diào)理氣血就得先調(diào)氣后調(diào)血，先調(diào)氣就得……正要下筆，妻又按住，別開，那藥我有。

    “你有？”

    “我有�！�

    “你哪有？”

    “我家有！”

    你家哪會有我這等藥？“一餅”滿臉不屑，別說你家，就是一院二院……不僅一院二院，就是我們這城里大大小小那么多公家藥房私家藥房，哪一家會有我這等藥？不看廣告看療效，我院這藥吃了會立馬見療效！

    妻仍按住鋼筆不放，也信誓旦旦，我敢保證，我家那藥吃了，療效一定比你藥的療效要好上百倍千倍，那才是真正的不看廣告看療效哩！

    6

    我們家哪有那藥��？妻兒三人回到家，“蒜頭”問。

    妻說，怎么沒有，奶奶不是天天吃蟲草嗎？大廣告小廣告不是說了，蟲草調(diào)氣養(yǎng)血比什么都見效！

    “蒜頭”說，蟲草是媽吃的，怎么能給樂樂治病呢？

    妻說，奶奶吃蟲草是為延年益壽，而樂樂吃蟲草是為治�。∈胼p孰重？你頭腦灌水啦？又說，奶奶那么疼孫子，能不給？

    “聽說蟲草很貴，要是把拿來，媽不又要花錢去買？”

    “媽每月拿那么多工資，不在她孫子頭上花，在哪花？都貼給她女兒啊？豬頭腦！”

    “蒜頭”無言，只得去取蟲草。

    奶奶這次真的沒給！說那是自己吃的，不能給孫兒。想了想，回房間拿著一卷紙鈔，說兒子，你去買吧。

    “蒜頭”見那卷面值大小不一的紙鈔，再見媽那張瘦成絲瓜簍的臉龐，心疼。

    媽是一位退休教師，又退得早了半年，錯過了一班車，人家每月拿三千多，她只拿二千幾。政策一把刀，你總不能觸電吧？一位女退休教師，不吃煙不喝酒，每月拿這么多錢，照理還是夠用的，但媽偏又是個極講情禮的人，教師圈里同事多，誰家婚喪嫁娶、小孩考大學(xué)參軍，她都得去，一年下來，少也得三四千；媽還有個女兒，雖說有份工作，但那是專做銅花生銅葫蘆銅貓銅狗銅娃……之類小工藝品的，效益不好，一月僅拿千把塊錢。手心手背都是肉，雖說媽有點(diǎn)怕兒媳，但還是藏著掖著多少貼給女兒一點(diǎn)；還有，兒子一家三口一天兩餐把嘴插在她鍋里，分文不出；還有……

    這買蟲草，媽又拿錢……媽能有多少錢呢？看著媽手中那卷紙鈔，“蒜頭”猶豫，媽，那就不要了吧。

    媽說，呆，孫兒都病成這樣了，怎能不要呢？怕是兒子嫌少，又將手袋中大大小小幾張?zhí)土顺鰜怼?br />
    7

    兒子拿錢走了，媽也心酸，就嘆，唉，這兒子！

    兒子他爸原在縣化肥廠工作，英年早逝，兒子頂職進(jìn)了化肥廠，化肥廠原也是吃香喝辣的單位，可沒想到三十年河?xùn)|河西——哪有三十年啊，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化肥廠倒了，兒子下崗，每月拿八百塊錢下崗費(fèi)，下崗費(fèi)雖少，但兒子有體力，再打些零散工，月收入也在一兩千。兒媳雖無正式工作，但年輕，又有幾分長相，特別是那雙眼睛，喲，別人眼睛只長兩顆眼珠，她兒媳眼里怎么就養(yǎng)了一對烏溜溜的“小蝌蚪”呢？用人單位不看簡歷，只看那對“小蝌蚪”，立馬就說，行，明日就上班！一個月千把塊錢到手了，如是效益好，還可多拿個三百五百。這樣算來，一家三口，也能將就過得過去。但這些年城里人怎么突然瘋狂起來，整天都是唱呀跳呀……唱能舒心悅耳調(diào)節(jié)情緒，跳能舒筋展骨永葆青春，都是好事嘛，但怎么就攀比起來？追時尚，抹脂粉，一張張小嘴喲，涂得就像市場上賣的草莓！呀，講到草莓，那可真鬧了大笑話哩！一日看雜志，見文中寫著女孩在男孩臉上“種草莓”，她笑了，譏笑，吭，閉門造車，又是一個把小麥說成韭菜的人！就在飯桌上說了，硬是把兒媳笑得前伏后仰滿桌噴飯，老土！奶奶臉紅了，就知道自己這個當(dāng)教師的早已落后于時代！

    兒媳自從戀上跳舞，整天就叫著腰酸腿痛脊椎盤突出，不能站立不能干重活，不僅辭去了工作，連飯桌也挪到婆婆家來了，而自己卻白天晚上泡在麻將桌上跳舞場上……

    奶奶是教書人，書卷氣濃，就嘆，這好日子才過上幾天，怎么都變得怕吃苦圖享樂了？本想因勢利導(dǎo)，教育教育兒媳，偏遇兒子那高挺的鼻尖日漸萎縮，而兒媳那對“小蝌蚪”卻依然如故，“小蝌蚪”是會游動的，單會游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會跟著別人一道游走！兒媳曾說過，看到那“蒜頭”就撮火，并多次揚(yáng)言要離婚，不僅要離，還要將孫子帶走。我的媽呀，就這么一個孫子，龍寶蛋哩，這要是離了走了，那兒子不成了孤老，那陸家不就斷根絕后了？這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呀！媽就一再勸，兒咋，下次千萬別再聞那滿街的香水味了，只要不聞那味，你的鼻尖一定還會復(fù)原的，一定還會慢慢高挺起來的！

    兒媳嫌丈夫鼻短是次要，重要的是嫌陸家不富有，沒有大腕，沒有寶馬香車，自己不能如別的女人樣，做個“全職太太”。決策重要�。∑牌诺臎Q策又出錯了。四人吃飯，四菜一湯足夠，為籠絡(luò)兒媳，她每餐偏弄個八菜一湯。兒說，媽，這么多菜不要花很多錢嗎？她瞟一眼兒媳，錢算什么？媽有錢哩！兒說，吃不掉咋辦？那不簡單，倒唄！一個從苦難中過來的人，舍得嗎？待兒孫走后，她就大口大口將那殘羹剩菜吞下肚去，長此以往，還能有好胃嗎？ 直到一天，兒子發(fā)覺，媽，你哪里不舒服？她還要強(qiáng)，媽哪兒都舒服，硬朗著哩！那你吃藥？吃藥？那是蟲草！蟲草你沒聽說？那是大補(bǔ)，老人吃了延年益壽哩……

    “這次要‘蟲草’沒給，兒媳一定會生氣的！”

    兒子走后，婆婆又擔(dān)心起來……

    8

    兒媳這些天確實(shí)很生氣。

    如果那天丈夫拿了錢，自己直接去買，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但丈夫偏要她去。如果她直接去了，也一定會把蟲草買回來，偏偏那天剛下樓，對面二樓的姚呱呱就把頭伸在窗口尖著嗓門叫喊，“蝌蚪”，快來，三缺一哩！妻仰頭看了一眼，雙腳還在走動，不行，我有事哩。姚呱呱又叫，多大的事？天塌下來啦？不行，今天真的有事。窗口一下又鉆出兩個腦袋，多大的事呀，不就抹個三五圈嘛！你這次要是不來，就開除你牌藉！其中一個把頭伸得更長，一對大奶就如兩只青皮葫蘆吊掛在窗臺口，來來來，你婊子手氣好，我這個“老送”今天再送你幾張！就抖動一疊響嘩嘩紅殷殷的百元紙鈔。

    “蝌蚪”心動了。丈夫說過，那蟲草三百二十塊錢一克，這玖百塊錢能買多少？三克不到哩！要是能贏個五百六百，不就能多買幾克了！想著，長發(fā)一甩，咚咚咚上了樓。

    合該要出大事，她往日手氣奇好，這日卻壞得一團(tuán)糊涂，很快就將那疊紙鈔輸?shù)梅治牟皇＃∪绻�不是回到家，見兒子還在神顛顛地念叨不吃奶奶，妻子興許也只會為輸錢而生氣，但見兒子已病成這樣，自己買蟲草的錢又沒了，正急得貓撓心，又想到婆婆那邊的蟲草，更是恨，這老東西，只顧自己活命，連孫子治病要蟲草都不舍得！

    氣足膽壯啊。這一氣，就有勇氣了，就去了婆婆家。

    很順利。敲門，婆婆不在，拿鑰匙開了門，剛打開衣櫥，就看見那包蟲草方方正正擺放在一疊衣物上！

    但此事做得總歸不夠磊落，自覺理虧，此后好多天，兒媳不再去婆婆家吃飯，連丈夫兒子也不讓去，只在家里重起爐灶，親自做飯做菜，為兒子煎熬蟲草……

    終究長久沒站灶臺，重操舊業(yè)，自然感覺苦累；單是苦累倒也罷了，最可恨的是，一近灶臺就犯迷糊�！�…麻將桌上的條子、餅子怎么一下全跑到灶臺上來了？伸手抓個二條，兩指一掄，怎么變成梆硬的篾筷！剛抓個“一餅”打出去，“咣當(dāng)”，一只細(xì)瓷花碗落地摔成了八瓣！那呼呼響著的明明是燃汽灶上一圈綠瑩瑩的火苗，怎么就成了舞場上飛旋的裙裾？怎么就看見舞伴在招手？可沒等接近，胯被撞了，手被燙了！……懊躁�。【蜔�，就又想到在婆婆家吃飯的日子，那多自在呀，省力，省心，省錢……想到錢，她又急了，婆婆雖不是大腕，但每月總還拿著幾個窮工資，現(xiàn)在不去吃了不去喝了，那錢豈不全讓婆婆貼給女兒了？……

    正揪心，又聞到一股焦煳味！

    9

    樂樂每次見媽燒得焦煳的飯菜，雖是皺眉，但還是艱難地吃著，也不再說“不吃奶奶”的話了。

    妻子高興，以為兒子是吃了蟲草，見了療效，心里叮囑，兒咋，堅(jiān)持吃噢，吃了病就會好的！

    或許是孩子有了某種預(yù)感，也或許是此蟲草非彼蟲草，更或許接受者已是個心虛體弱的孩童……到了第七天，一碗煎熬的蟲草湯剛喝下，就肚痛，冒汗，不等問明白，已砰然倒地，人事不知！

    外出打工的“蒜頭”得到消息，立即趕回，和妻子一道，再次把兒子送進(jìn)醫(yī)院，找到“鑷子”，說神醫(yī)，快救救我兒子吧！ “鑷子”喊把衣裳挪起，妻子立馬幫忙。“鑷子”用聽診器在樂樂胸前來回熨過幾趟，下筆就開了五張?zhí)幏健?br />
    心超做了，B超做了，CD做了，腦電圖做了，核磁共震做了——還是無法確診！急了，院長就把全院主任醫(yī)師喊到一起會診，結(jié)果出來：這是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首例病癥，至于此病形成的原由，還要申報(bào)國際衛(wèi)生組織，作進(jìn)一步調(diào)研……

    這時，手機(jī)響起，說奶奶病重！

    “蒜頭”慌了，叮囑妻子照看樂樂，自己騎速派奇飛快趕到天堂，見媽躺在床上，緊咬被角，蜷縮一團(tuán)，汗如雨注……“蒜頭”知媽痛得厲害，急忙撥打“120”。

    進(jìn)了外科室，“蒜頭”更是哀求，主任，快給我媽看一下吧！快給我媽看一下吧！

    “一餅”正要診聽，突然眼前放亮，認(rèn)出，你不是天堂那個陸奶奶嗎？接著就抱怨，叫你吃西藥，你偏要吃中藥，還說中藥便宜，療效好。這便宜吧，療效好吧，硬把胃吃成了這樣！

    病者已蜷縮一團(tuán)。

    “一餅”伸頭又問，那中藥吃完了？

    沒有回答。

    “蒜頭”如墮云端，主任，什么中藥？我媽吃了什么中藥？

    白芨呀！你媽是胃潰瘍，我勸她吃西藥，她偏要吃中藥，還說白芨便宜，治她胃潰瘍特有療效！“一餅”顯得幸災(zāi)樂禍，這就是省錢的結(jié)果�。�

    “蒜頭”警覺，主任，白芨是什么呀？

    是什么？“一餅”看了對方一眼，顯出不屑，現(xiàn)在最名貴的補(bǔ)品叫什么？蟲草！蟲草你見過嗎？蟲草跟白芨的形狀非常相似，現(xiàn)在好多地方都拿白芨冒充蟲草賣哩！

    “蒜頭”“啊”的一聲驚叫，嚇得眾人一個個睜大雙眼。

    這時，妻慌慌張張跑來，一向伶牙俐齒也變得語無倫次：蒜、蒜頭，這、這怎么得了��！剛才大屏幕顯示了，我們這小城三家醫(yī)院已有一千單八十個兒童都得了這病，整整十個水泊梁山哩！ 雖是滿眼噙淚，但腰肢還是擺出個勁舞的架勢。

    主任，主任，快救救我兒子吧！快救救我兒子吧！妻哭喊著。

    任憑風(fēng)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并不是“一餅”不急，他是沒輒呀！試想，一個世界級的首例病癥，是他一個小城醫(yī)生所能解決的？

    大家正急，一位病友說話了，聽說這幾個月來，好多小學(xué)生都為一本什么小冊子，在家里同父母鬧得菩薩不歸位、屋柱子朝天哩！

    眾人大驚，啊？什么小冊子，如此巨大威力？

    這時，蜷縮在病床上的奶奶開始掙扎。大家急把眼光移過，就見奶奶索索從衣袋里掏出一疊薄薄的卡片大小的小冊兒，斷斷續(xù)續(xù)說，我、我、我這有……

    “蒜頭”急忙拿過， 就見是一本綠色小冊，小冊的封面赫然印著三個字：坑爹證

    翻開內(nèi)頁，更有幾行蠅頭小字：

    你說你沒事挖個“坑”，不填也不理，你“爹”我一不小心就掉進(jìn)去了，你          丫的真是坑爹�。�

    茲證明＊＊＊鞋童經(jīng)國際坑爹組委會考核，該同志坑爹思想毒辣，坑爹手法異常高        超，故予以通過

    特發(fā)此證  以茲證明

    發(fā)證單位：國際坑爹組委會（公章）

    頒發(fā)日期＿年＿月＿日（此證明永久有效）

    全場懵然。奶奶又顫顫巍巍說道，今、今日我、我在房里找藥，在地、地上揀、揀……一陣絞痛襲來，奶奶又蜷縮一團(tuán)，緊緊咬住那潔白的被角！

    “蒜頭”急喊，主任，主任，快救我媽！快救我媽！

    “一餅”不再理睬，只極其神速地將那綹溜到耳根下的稀發(fā)牽著在頭頂繞上一圈，說，有救了，有救了！奪過小冊子就向“鑷子”那邊跑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