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者:王順健      更新:2019-03-11 09:33      字?jǐn)?shù):1948
    阿多諾說,分類是知識的先決條件,并非知識本身。比如城市文學(xué),比如城市作家。而所謂城市作家就是城市出生的作家啦,城市出生城市長大,他們只能寫城市文學(xué)。我記得十歲左右,有一段時間,我給弟妹零花錢是學(xué)著大人,用發(fā)工資的方式。傍晚時分,我嚷道,發(fā)工資了發(fā)工資了。他們就會圍著我轉(zhuǎn),跟著我跑,雖說只有一分錢。發(fā)著發(fā)著,我就緊張起來,抽屜里我的積攢快用完了,而退職回家、重新就業(yè)的爸爸,每月只有十八元工資,只能靠在棉織廠做紡織女工的媽媽給我點零花錢了,她每月的超產(chǎn)獎和質(zhì)量獎,我?guī)退浿,那種每個月因數(shù)字變化而牽動的喜悅和哀愁,是農(nóng)村出身的作家未曾體驗過的,盡管城市題材的文學(xué)誰都會寫,但心靈的土壤,成長的背景和構(gòu)件卻是不同的。

    我所熟悉的城市作家有,王朔、張旻、王安憶、邱華棟、赫拉巴爾、巴別爾,卡夫卡、水上勉等,后幾位是外國的。這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赫拉巴爾。他在布拉格發(fā)明了一個詞,叫,巴比代爾。這個詞是他的獨創(chuàng)。直到今天,我們?nèi)耘f很難從漢語中找到某個俚語套得上巴比代爾。有人將它譯成“中魔的人”“神侃家”“快活神”等等,還是概括不了它的全貌。其實巴比代爾既是某種人,又是某種語言,某種行為,某種精神,某種特定情形下的奇特產(chǎn)物,到了中國,在今天,在深圳,我特別想指稱巴比代爾就是暗戀、暗戀者、暗戀的城市。

    所有暗戀者,都是中了魔的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城市出生的作家,在精神內(nèi)核我們是同構(gòu)的。從小我們就和工廠有關(guān)系,跟生產(chǎn)分配有關(guān)系,和工資、住房、工會、食堂、托兒所有關(guān)系,和路燈、夜班、交通工具、圖書室、廢品收購站有關(guān)系,在共同的帶有公有制色彩的名詞里,我們白天走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像僵尸一樣游蕩,我們的存在是集體的存在,面目是一樣的,我們的個人就像是不存在的。只有少種中魔的人,好像在這個世界有點別樣的事要做!這一小部分的人,其中就有暗戀者。我是一個暗戀者。

    什么時候開始我暗戀的呢,我曾寫過一萬多字的成長散文《棉織廠》,寫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又哭又笑,因為里面涉及到了最初的性和自慰,完稿至今快二十年了我沒敢拿出來發(fā)表,前些天,臺灣有個獎需要這方面的素材,我無意中翻到了這篇文字,看著看著,一陣陣心潮起伏。我在這篇早期的文學(xué)記錄里找到了暗戀兩個字。而這一段暗戀在我三十歲左右落筆時,還是那么記憶猶新,但當(dāng)我快近五十歲,卻已經(jīng)遺忘了。因為有了文字記錄,我再次和暗戀相遇,并且喚醒了那片在蘇北小城市的西北角,在荒草下的停轉(zhuǎn)的機器、失落的廠房……

    這真是有一種要成妖成仙的感覺,所有的精靈的背景全部來自于黑暗、骯臟和寂滅。在我,我的文字的精靈來自于城市暗戀。這些年來,我寫了很多城市詩,城市小說,遁著古老的操守,聽命于內(nèi)心世界的呼喊,一篇篇文字的背后,竟是所謂城市獨有的物質(zhì)——暗戀。

    早年的文字里,暗戀的對象,有一個叫舅奶的老人。我無意中撞開她洗澡的房門,那間小西屋里的一道白光,讓我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更情愿死在她的懷里。舅奶是棉織廠的退休工人,我媽媽是棉織廠年輕的擋車工,我跟著她們上小夜班,白班,大夜班,在雪夜里深一腳淺一腳,我看著媽媽的大紅獎狀,聽聞棉織廠的轟鳴聲長大,我?guī)蛬寢層嬎阒影噘M,幫媽媽跑到工會里說事,在小組會上聽他們發(fā)言。上了初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孩子,我暗戀起她,每天上學(xué)的路上,我總能神奇地遇到她,走在我的前后?墒撬齾s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她的成績排名總是高高在上,到了高三,我終于接近她一次,她考了第八名,我考了第九名。我知道可能是我追的辦法起了作用,在高二那年,我終于忍不住開始給她寫起信來,匿名信罷了。每一次都是十多頁,信里有幾個大詞,我至今記得,我放言將來要當(dāng)做作家,還豪稱,要為人類的進(jìn)步奉獻(xiàn)一生……我體內(nèi)的鍋爐熊熊燃燒,成績扶搖直上……信中的種種跡象終于讓她猜出來匿名信的作者是誰了,在高考前,她集中把我寫的這些信退了回來,退給的卻是我們同班的另一個同學(xué)!此事被公開后,雖得老師庇護(hù),我的世界還是電閃雷鳴,不可否認(rèn),這卻是一場成功的暗戀。

    因為是暗戀,我頂著秘密公開后的所有取笑,繼續(xù)做我的老實人,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yōu)楹稳绱遂俏彝狄u了你們的暗戀!因為是暗戀,我從來沒想到要有所收獲,盡管隨后的大學(xué)中,我還寫信給她,假惺惺地要跟她處朋友,但這不是我真心的呼喊,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我絕望的呼吁,也罷了。轉(zhuǎn)而,我獲得了另一位同學(xué)的芳心,以此表白我決不讓一次暗戀成為一場真實愛情。

    這里面深藏著的秘密,我連自己也迷糊了,要不何以稱得上是中了魔的人呢,類似情形的城市男孩,有的在嗑藥,有的做黑客,而我選擇登高望遠(yuǎn),我只跟著我的老師赫拉巴爾站在一起,開始懂得“目睹破壞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

    漸漸地,我真的做了城市作家,我寫中了魔的人,寫我至今還未覺察的別樣的暗戀……

    寫蒙福的巴比代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