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找北
作者:
王順健 更新:2019-05-30 22:29 字數(shù):8849
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誰這么膽大!真希望是你,北!姜北!
是我的遠房侄女,她和我一樣,在這所名校做旁聽生。那天我在教室看一本管理學(xué)教程,她拍拍我,要我出去說話。她向我借錢,美好地說,“叔叔,給我貸點款吧!苯又驮S愿,“叔叔,你一定會有回報的,相信我啦。”她每一次都這么說,我就有點相信她了。
你瞧她,接過錢,快活地像個廣播里的小喇叭,給我講起學(xué)校里最近的趣事。她說,“每天有個老教授,站在桃花湖畔,跟那些紅樓吵架,還對著一串串桃花直比劃,自顧自地罵一會,又自顧自地走了;一步一回頭,再做一個鬼臉,好玩死了。”突然,她想起一件什么事,嘴張得圓圓地叫,“叔叔呀,今天下午一個女生跳樓自殺了,好可怕!”
我說,“哦,我當(dāng)時也在場,她躺在水泥地上,睡得多安詳,她解脫了!
侄女忿忿地看我一眼,“解脫什么呀!多美好的生活!哎,我再給你講一個鬼故事吧,是最近發(fā)生的事,不是以前瘋傳的紅樓里的鬼哭聲,也不是桃花湖里的白衣鬼影。就發(fā)生在這座新教學(xué)樓,你說怪不怪。”她指了指對面的那個電教室,悄聲說,“就在那個教室的后門,總有一個男人在晚自習(xí)后,夜深人靜時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走廊的燈黑了,他就站在黑暗里。起先清潔工以為電教室放的影碟還沒完,她就站在那個男人后面往里看,電教室里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她看到門玻璃的影子里,那個男人的半張臉,在笑!盯著漆黑的教室,半張臉在笑!嚇得那個清潔工再也不敢上晚班了!
……
北,你到底在哪?早些時候,你說你在南京,在搞一個全國性的公益活動。前兩天你又說在杭州,詩人楊明給你們找了一家杭州最大的廣告公司,聽口氣你們的事就要成了,我巴不得你們成,真的。你知道,以前,我也是開廣告公司的,可你們賺錢,我一點也不眼紅,你們投了那么多錢、精力,光北京的章就蓋了兩次。要是從前,在深圳,就憑這一個章少說也能拉上幾百萬的廣告贊助,F(xiàn)在,大家也知道,北京的章不好使了,你們拿著這個章到地方上,不能光靠政府了,還要找有門路的廣告公司。我是個沒有什么門路的小老板,前幾年竟然也賺了幾百萬,現(xiàn)在我不做了,見好就收?不是,不是。我知道你們,如果有別的生財之道,也不會如此一意孤行,所以我希望你們成功,得手一次是一次呀,兄弟!成了,你就會早點回京,把我們倆的事給了了。
可是,你今天又說去了福州,我啞了半晌。你是用手機短信告訴我的,你感覺不到我當(dāng)時的心情。手機握在我手里,像只縮起頭的王八,我想狠狠咬它一口,卻被它咬著不放呢,兄弟,明白嗎!今天是四月十號了。
我的前妻,你見過的,從深圳打電話給我,說我有兩個月沒交勞動保險了,欠款單上寫得明明白白,她問我,還要不要續(xù)交呢。我說要呀,這是我的保障呀,難道我們倆個的養(yǎng)老問題都讓孩子一個人承擔(dān)嗎!你知道她怎么說,“哈,你還知道,拿錢來呀!彼牢野逊值绞值氖f元錢全帶到北京了。她紅杏出墻我有什么辦法,我只好和她離了,她媽媽不同意有什么用,也不是跟她離婚,她還是孩子的外婆嘛!她們想也想不到我會跑到北京上學(xué),前妻只惦記著那錢。她今天怎么變得這樣貪心!要知道她在股市在麻將桌上,可是一拋千金,輸了一棟房子,也毫不吝惜的。你別以為我說這個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說,我心痛,我再不說了。我給你唱一首歌吧,你想聽什么歌,去年我剛到北京,在你的餐廳,你說你代表北京給我接風(fēng),你代表北京歡迎我!代表北京呀!酒后你唱《北京有個金太陽》,又唱刀郎的《懲罰》,然后,你們讓我也唱,我也唱了《北京有個金太陽》,又唱了一首最拿手的《誰想輕輕偷走我的吻》,我唱的時候用手把眼睛攔住,我怕你們做鬼臉影響我的發(fā)揮,你們?nèi)夹α。那一位負?zé)給你們活動蓋章的部長秘書,好像沒笑。他一直心事重重的。
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你還不知道,你只去過我上次租的地方,在這所名校的湖邊上的。這次我搬到學(xué)校的南門附近,跟人合租一套房子里的一間,有點吵,但是有熱水洗澡了。和我合租的人叫李永新,是個碩士,來考博士的,沒考上,這兩天忙著找工作呢。其他房間里住了十幾個考研的學(xué)生,早上,他們呼地消失了,晚上又噔噔地出現(xiàn)在樓梯,每個人都像背回來一口鍋,鍋里盛著什么好東西呀,那么沉。這口鍋可是我早上背出去的呀,兄弟,你知道吧,等你回來的這些天,我每天早上背著一口鍋出門,背著一口鍋聽課,背著一口鍋做筆記……兄弟,只等你回來把這口鍋從我背上卸下來了。
老馬是我在深圳認識的,你見過的。我和他先后來北京了,他的情況你可能不清楚。他和我不同,他在深圳是賠了公司跑出來的,我在深圳是賠了婚姻跑出來的。他住廣安門,內(nèi)大街,星期天我去找他,我實在憋不住了,跟他說了你和我之間的事。哪知道他一開口就嚷,“徐貴五,你完了,你完了,這筆錢你是要不回來了,F(xiàn)在誰敢借錢給別人呀,你一下子借出了十萬元。還不是借,是投資!連合同也是傳真件!你完了!貴五。”
“你完了!徐貴五!碑(dāng)老馬給我判了刑,你知道嗎,我有五分多鐘沒說話,這幾天忐忑的心終于落到實地了,不是嗎。你想,我不就是來自首的嗎,送給老馬審判的嗎,好了,終于有了判決,我也就塵埃落定了。他們一直笑著,我跟上他們笑起來。你說,老馬說的有錯嗎!
回想那天,你要錢要得真急呀。我還在深圳,帶女友小蝶剛剛開好房,付了全天的價。也奇怪,平時我和她約會,我們只開鐘點房的,那天,潛意識里我可能想多留小蝶一陣子,說不定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這次見她也許就成了最后一次。而那兩天我的確準備訂機票的,只是在等最低折扣的出現(xiàn)呢。
房間的對面可以看到香格里拉大酒店,那是我剛到深圳時第一個打工的地方,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看了看大酒店,什么也沒想,拉上窗簾,香格里拉就消失了。小蝶從浴室出來,躺進被單里,被單好薄,被小碟的曲線繃得緊緊的,支起的一條腿放了下來,曲線波動起來,小蝶看著我笑起來。我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皎白的唇,正朝著我一點點張開,小碟想什么呢。就在這時,你的電話打來了。你說你需要十萬元錢,急用,還高利貸的。當(dāng)天就要。否則,每天被罰四千。
我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你,因為我有這筆錢。我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你,為什么?因為你給我留下的好印象?我到北京時,總是你請我去玩,去你開的餐廳喝酒,介紹我認識很多朋友。幾年前你一個人為寫詩的朋友出了一本厚厚的詩集,這個大家都知道,在詩界引起了轟動。我信你,還因為你在北京沒有壞名聲。你也知道我說過,“在深圳我學(xué)習(xí)經(jīng)商,到北京我要學(xué)習(xí)做人!蹦愕臑槿耍倚蕾p。
你在北京草擬協(xié)議;我在深圳繼續(xù)和小蝶親熱,心里想著那筆錢。知道嗎,一旦借給你,我就身無分文了。在深圳十五年,我只剩下了這個。想多了,的確不舍,自然就會生忿。懷疑還沒有,但隱隱有種悲戚被小蝶感覺到了,她知道我不夠投入,悄悄從我身上下來,進了浴室,再出來時,說,“電影里講,出門混,遲早都要還的,但求做事不要為難自己就好。”
你電話里說協(xié)議書一會兒就傳到深圳,我報上酒店的傳真號碼。我睡著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你,就沒有什么好說的,我只好睡一會,我有點累了。小蝶心疼我,等在電話機旁,一個人默不作聲看著雜志。
總臺打來電話。你的傳真到了,我睜開眼睛時,房間里是空的。小蝶下樓去了。她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張卷曲的紙,嘴里嘟嚕著, “酒店好狠,一份傳真要十元錢。我說不是五元錢一份嗎?她說,是呀,一份是一張,可這是兩張呀,算兩份!有一張只寫著:甲方、乙方,四個字。我沒要,給了他們五元錢,要了寫滿字的這張,嘿嘿。”我聽了后,想夸她聰明,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咧咧嘴,看了起來。你說四點前你的卡上必須要出現(xiàn)十萬元錢,否則今天就要被罰。一看時間已經(jīng)下午兩點半了,我就離開床,下樓,結(jié)賬。
小蝶要我先送她回家,我拿著你的傳真件抖了抖說,“真不好意思,連一頓飯都顧不上請你。”“吃飯有多大的事呀!”她說罷,打開車門,我追著親了她一口。小蝶下了車,她和我都知道,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明擺著的,飛機票有沒有折扣我都要走了。小蝶轉(zhuǎn)過身,手心向后朝著我擺動著。多少天后,我到了北京,才覺得小蝶的擺手中藏著多少話!就是她一轉(zhuǎn)身,留下白手在屁股后面擺了擺,只要一想到這個,我突然就會哽咽。你可明白嗎!
送小蝶回去,我急赴銀行。在每一個紅燈前,我抓緊時間看著協(xié)議書里的細節(jié),你說你知道我要到北京發(fā)展,這筆錢可以作為投資的,用于你的餐廳。我去過一回你在三里屯的餐廳,生意倒是不錯。投資比借錢更有一點事業(yè)感,你真理解一個男人的心!你又保證我每年有百分之四十的回報!你舍得讓我分享你的收益,我當(dāng)然高興,兄弟,只是我覺得太多了,你現(xiàn)在有難,可我又怎能趁人之危,盡管你是自愿的,承諾這么高的回報是不是怕我不借給你錢,你呀!我邊開車邊打電話給你,你還記得吧,我說你給我回報太離譜了,要不是朋友我還以為你下了什么圈套呢,你和我從百分之四十的回報一直談到百分之二十,我還是覺得高,你死活不讓了,我們在電話里哈哈笑起來,哪有像我們這樣談判的呀,真逗。
還好,到了銀行,一切順利。五分鐘后,你的卡上出現(xiàn)了十萬元,你給我發(fā)來短信:收到,謝謝。我完成了一生中第一筆現(xiàn)金資本的投放,輕松起來。你接著把改了投資回報的協(xié)議書,又傳真了一份給我,這一次你在落款上簽了名。我把傳真件復(fù)印了一份。兩天后,我將揣著它,飛向北京。我想象著,我們正式簽約時,推杯換盞……我是到北京的第二天才給你打的電話。我揣著打印好的空白合同,既緊張又興奮。電話的那一頭,你卻站在了千里之外的南京!澳悴辉诒本┭剑 蔽颐摽诙,我當(dāng)時一點也沒意識到我的話有問題,明顯有種失落和對你的不滿,你瞧,我這個人多直率!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出來,反正你是給了我多種解釋:你們這個全國規(guī)模的公益活動,需要人前往一個個城市落實、準備……你不急我都替你們急呀,我理解那個首長的秘書,他悶悶不樂,是著急工作沒有實質(zhì)的進展吧。你說,你在江蘇跑幾個城市就回北京,浙江福建你不跑了,給別人跑。你還記得吧,我掛電話時還安慰你幾句,要你把工作做細做實,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可是,可是,你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下去,從江蘇轉(zhuǎn)到浙江,從浙江去了福建,怎么越走越遠,越走越久了呢!但我說過你什么嗎,我沒有,我希望你們成功,不比那個秘書弱。
“徐貴五,你完了,你的錢要不回來了。不信你等著瞧吧!”老馬聽了你我的事后,繼續(xù)這樣打擊著我。我讓他別這么說,沒有意思。能不能換一個角度,能不能換一種心態(tài),能不能往好的方面想一想呢?!老馬說,“不能!絕對不能!身邊太多的事例了。”
我說,“這一次或許就是一個例外!
老馬堅定地搖搖頭,信心十足地朝我笑笑,說,“沒可能。”
我被他激怒了,大聲地說,“那我也無愧信任,至少我有勇氣去相信一個求援的人!蔽艺f勇氣兩個字特別加強了語氣。
可老馬面露不屑,說,“的確,在眼下相信一個人需要勇氣,但我寧可相信你看中的是他的回報!
我又反駁道,“你也太小看人了,這回報誘惑不了我的,我只是想更快更有效地參與北京,溶入北京,用資本獲取收益也不算什么新鮮事,我只把回報當(dāng)作對承諾的補充和監(jiān)督,多少是個意思,說了你也不信,協(xié)議上的回報還是我要求降下來的呢。在深圳我相信商品,到了北京我必須學(xué)會相信人!”
老馬輕輕笑笑說,“講得那么美好!三里屯一大片都拆了,他的那個餐廳在不在還不知道呢!先別相信什么人了,相信一下眼睛吧!”
天!是呀,如果你的餐廳不在了,哪說什么都無濟于事。老馬一句話激醒了我。到北京這么多天,我就是沒想到去你的餐廳看一看,你不在,只要餐廳在,只要還是你當(dāng)老板,你就還是我相信的人。老馬在深圳時,也曾向我借錢周轉(zhuǎn),借五千我只給三兩千,我就當(dāng)是送給他的,從不想他會還我。也正是這個做法觸及了他深處的尊嚴,他真的就不還了。我知道我錯了,但那是在深圳。到北京后,老馬對我有種抱怨的心理,我是有準備的。他拿這事來擠兌我,我也心中有數(shù)。可是,他最后一句話還是提醒了我。他急迫地趕我出門,他關(guān)注起事態(tài)的變化。他關(guān)門時對我說,“我認識一些收數(shù)的哥們,我不會看著你被人騙不管的,到時候我來幫你擺平!”
那是個黃昏,我坐大巴到了三里屯。我手里拿著一份報紙,卷得皺皺的,我想當(dāng)我走近你的餐廳,就用報紙把臉擋起來,在一邊靜靜地觀察一番餐廳的客流量,我把臉擋住是怕你老婆認出我來,她要是告訴你,你一定會以為我懷疑你,當(dāng)然,你也會以為這很正常,可我就受不了了,我是那樣的人嗎,我關(guān)心的是你的生意,擔(dān)憂的是你給我的回報會不會讓你窘迫。想到此,我的肚子里好像有個氫氣球,左沖右突,一刻不停地向上升引,我的身體飄飄然的,隨風(fēng)搖晃,當(dāng)我走進被拆的三里屯,我的腳步漫無邊際了,天,是因為你的餐廳在漫無邊際的地方吧。全是廢墟,收垃圾的人在討價還價,遠處近處,不知道是烏鴉還是喜鵲,在低飛、跳動。突然“呀——”地一聲嘶叫,陽光呼地闖進廢墟,我手里的報紙也嚇得丟了,整個人影沒了原形。楊樹高大的身影伸了過來,頓時滿眼里刀叉棍棒亂舞,我騰地一躍,竟飛起來躲閃。兄弟,我多想看到你的餐廳,多想它能讓我躲躲,多想!你沒有說你的餐廳被拆了呀,你沒有!你說你餐廳生意很好,我也曾見證過,可是現(xiàn)在它在哪里開著呢,它在廢墟里火紅著嗎!廢墟多么熱鬧,門庭若市呀你的餐廳!你看陽光投下的那些角度、那些層次、那些形狀,在一起扎堆的,多熱鬧呀……
對不起對不起,你的餐廳一定換了地點,一定在另一個路段紅紅火火地開著。我只是多慮了,多慮了。請你也理解一下我,好嗎,那十萬元可是我最后一筆錢啊,它有太多含義了。這里我就不細說了。我愣在廢墟里,我想給你打電話的,我已經(jīng)調(diào)出了你的號碼,你看,我又把它消掉了。我是相信你的吧。你看,我離開三里屯了吧,我沒有朝那邊燈紅酒綠的世界多看一眼,我聽你的,我往大巴亭走去。你也不要多慮了,好好把活動落實好,賺一大筆錢,回北京把我錢還了!我們不講別的。你呀,錢多了,再給家人買棟房子吧,我真不明白你來北京十多年了,怎么連房子也不買一棟呢,看你兒子都大了,你還在外面租房子,老婆孩子都沒有穩(wěn)定感。我在深圳也十多年了,卻有三棟房子(有一棟給前妻輸?shù)袅耍,孩子起碼有個自己的家呀,當(dāng)然,唉,其實,我也不知道光有房子叫不叫家。兄弟,這事我說不得……
你的餐廳在哪里呢?允許我把地址記錯了!允許我一時情急!我不想知道你的餐廳在哪里了,一定按照協(xié)議上的來辦,行不。那十萬元錢用到哪了,我不管,我更希望這錢用在這次活動的經(jīng)費上了(我隱約感到的),但我還是不管。
你在福州能不能看到鋪天蓋地的花,春天到了。老馬的電話就像瞌睡一樣煩人了,他的電話一響,我就犯起困來。他太想知道你的餐廳還在不在了,我沒有告訴他,他把我逼急了,我就掛了電話。我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要瞞著他,他罵我呆、傻,我就站在桃花湖邊,和怒放的花朵一起發(fā)呆,我有點語無倫次,讓我理理清楚。那天在學(xué)生食堂用完餐,我站在一棵桃樹下,我是聞到了香氣才走過來的。春風(fēng)太狡猾了,它幾乎是一夜之間,讓花樹里的女孩子一個個暴露無遺,然后在枝條上輕輕撥弄起她們。一些公蜂上上下下忙來忙去,好像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似的,大黃蜂喝醉了酒,像個渾身肌肉的流氓在花枝間橫沖直撞,一會兒身影就不見了,留下一樹轟炸機的轟響聲;淅锏呐⒆訂伪〉弥皇O录毤毜幕ò炅,花瓣中央的子宮尖尖地挺著,用細小的孔散發(fā)著體香,呼吸著自由,不經(jīng)意就受了孕,還傻乎乎地和姐妹們頭挨著頭,手挽著手,留下處子的肖模樣……
又是一只手狠狠地拍在我的肩膀上,痛讓我回過神來。我看到了一張笑臉,模糊的臉,多年前失蹤了的。我一時語塞,他瞇瞇笑著說,“我看你十幾分鐘了,花癡,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你是……”
“我是朱三子,你是貴五吧!
“啊啊,朱三子,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花癡,別人站在花朵下面留影,你手里抓著一根枯枝發(fā)夢呀!
這時我才注意到,我是站在一棵枯樹下,很長時間了。我如夢如幻放眼周圍的世界。朱三子接著說,“我現(xiàn)在也不在老家了,在杭城干律師,這次到北京出差,來這所大學(xué)找一個法學(xué)教授。記得你多年前不是去了深圳,來北京干什么?”
“我來北京干什么呢?我找北……”
我把朱三子領(lǐng)進我在南門的住所,同房的李永新不在。我說,“這里還住一個文學(xué)碩士,找到份工作,給一家做紙張生意的公司派傳單,竟樂得屁顛屁顛的,還交得三百元錢服裝費,我要他別交,是個騙局,他竟兩天沒跟我說話,偷偷把錢交了!敝烊勇犃T大笑,說,“一半碩士近白癡呀。”我給朱三子沏了一杯茶。掏出你傳給我的協(xié)議書給他看,他是律師。他看得快,又看了一遍,我在一邊悄悄地打量他。他的眼睛真大,有一只眼睛整個突了出來,不像以前那個英俊的朱三子。我小聲問他,“眼睛是怎么回事。”他說,“以前有點甲亢,現(xiàn)在沒事了!蔽蚁乱庾R拿了一個干凈杯子放在他眼低下,杯子有一半冷開水。他突然朝我友好地笑笑,說,“你干什么呀,沒事的,不會掉下來的!”
我問他,“寫得怎么樣?”
他說,“這不像投資合同,倒像份借款合同,他有什么擔(dān)保呢?”
我說,“他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子,有個兒子。”
他說,“有兒子有什么用,你也不能綁架,哈哈。你不是也有個兒子嗎!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他說,“不是那個意思就好,你就當(dāng)玩一把吧,你那么有錢,還在乎這點。”
我說,“好,只是……你老婆還好吧,記得你們倆還是我介紹的呢!
他說,“還好吧,派出所就是那樣,她還是個民警,這些年不求上進,但求無過,慢慢也和我隨大溜,錢多錢少不計較了,你呢,在深圳有幾棟房子?”
我說,“房子早有了,給了孩子,現(xiàn)在我是一個人,就分了這點錢!
他說,“就當(dāng)沒有了,重新再來唄,你呀,以前是太自我了,有時,也要做做配角,少管一件事,心態(tài)歸到零,就不會有那些多計較了。”
我默默點著頭,覺得他比我豁達,比我愉快,只是他眼珠子突現(xiàn),讓人生畏。姜北呀,我想,就是當(dāng)時我不把錢匯給你,也未必過得愉快。但是我給了你錢,現(xiàn)在看來,已肯定是件不愉快的事。恍惚啊。只是做人的那份信任,最讓我放心不下,也讓我邁不過那坎。
按協(xié)議,這兩天你答應(yīng)每個月給我的回報到時間了,一天天,各種花樹次第開了。大地上斑斑點點,就像我的心跡無處躲藏。還好,你終于主動打來電話了,你說本來你老婆要匯錢給我,北京的建行要對方的身份證號碼,所以沒有匯成。你還說,如果不急用,就等你回來,兩個月一塊給我。我說,“不急不急!笨晌倚睦镌趪@息,說白了,我在乎它。比起十萬元錢,我更在乎這個。我讓你失望了吧,我自己一直在搖頭。我心態(tài)歸零,我重新再來,行不!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呀!
啊,北京!北京的甲方真他媽的厲害呀,他在哪?他是誰?是誰給我背上生鐵的鍋,我成了一只窩牛,在北京緩慢地爬行。是不是每個來北京的人都要做一回窩牛呢。這兩天,李永新打破沉默,開口說話了,他說,“那家公司如果是個騙子,我可不可以報警?”我卻變得沉默了:多少年前在深圳,我去一棟寫字樓,在一個寂靜得有點可疑的樓層,突然在一扇緊閉的門后,傳出了一陣驅(qū)逐聲,接著,一個聲音大叫,“你們不退錢,我就去告!”話聲未落,傳來一陣拳腳棍棒的擊打聲,逼近門邊。木門咚咚急響,木門傳出救命聲,求饒聲……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快快逃避,那破門而出的砍刀馬上就朝我飛來,空無一人的走廊我一下子沒了方向、亂了主張……面對李永新,我只說了句,”下跪的時候,你要優(yōu)雅一點,碩士。”我把臉轉(zhuǎn)向床里,煩著,不再理他。
晚上突然下起了雨,窩牛背著鍋出洞了。我淌著水走進學(xué)校的南門,小路不平,我的鞋子不太跟腳,崴了一下,一只鞋子破了,滲進水,我跑進新建的教學(xué)樓。一串濕鞋印尾隨著我悄悄地來到了事件現(xiàn)場。
電教室坐滿了黑黑的人,他們在看一部電影,我停下來,看到屏幕一下子黑下來,出現(xiàn)一幅黑白線條勾畫出的清明上河圖,在黑底的襯托下,一個裸身的美女像只褪了色的大氣艇飄浮在明清建筑之上。矮小的人們,仰著臉?罩芯従徱苿又琅薮笊碛,煙花像受了潮似的在她肢體邊緣,次第閃耀著冷光。接下來,電影里的美人搖身一變,我認清楚了,是我前妻的媽媽,孩子的外婆,她嬌艷她不知廉恥。她對我竟抑制不住惱火,靠過來。我沒有閃開,我知道她是沖著我來的,閃開也沒用,不會有我想象的人來頂替我的。她指責(zé)我,用不作為的手段任她的女兒賭癮就犯、紅杏出墻;她曾經(jīng)心疼我的,現(xiàn)在她更心疼她的女兒,她知道她女兒會將婚姻一直演下去,唱到死,現(xiàn)在她女兒的嗓子正在滴血。服輸有什么用,認罪也收不回我的心了。她女兒太清楚這一點。她曾用她的小聰明,用離婚逼我賺錢去,哪曾想,我真的就離了。我從主角變成了配角,從配角變成了空氣,我們離得越來越遠了,越來越抽象、虛無……
她指責(zé)我不作為,真新鮮,想想也是的,不作為呀,難道不是嗎!她女兒做錯事,也有我一份的!可是對你,北,我會不會也是情誼上的不作為呢,可是,情誼有什么好懷疑的呢,又如何作為喲。
電影還在繼續(xù),接下來,你出現(xiàn)了,如果沒有地面上的充氣墊,云朵移出我們屁股時,我們漫不經(jīng)心飄向地面,不會那么可怕?墒堑孛嫔喜恢l安的什么心,抬來了一床充氣墊,把我們當(dāng)作跳樓的民工了。要我們在幾千米高空,準確地摔向小板凳那么大的氣墊床,真叫人為難的。開始我們倆有云朵托著,還心兆不喧地斯文兩下,孤零零地享受著空中的流霞、雪峰、雁陣,這會兒,我們還沒摔到地面,臉上的五官已經(jīng)找不到花枝依附了,萬花筒似的層出不窮地怒放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開始我們怎么飛上高空的呢,無非我們相互欣賞,一起來找小姐消遣的,小姐說,“你們自己玩吧,我們只收你們每人一百元。”然后,我們就自已玩了,玩得那么高,開始還有過山車、滑滑梯什么的,后來,連架在空中的單杠也不見了,坐在屁股下的云朵也撤走了,看我們摔得多么漂亮!竟玩成這樣子了。你說我能不笑嗎,我笑起來。
兩個保安站在我后面。保安的后面站著一大群學(xué)生,我的侄女站在前排,滿臉驚愕,她生怕嚇著我,聲音顫抖地問,“叔叔,是你呀,你怎么啦!”
我打量起自己:站在電教室的后門,地上還有一汪水,看來,我站得很久了。我轉(zhuǎn)過臉,電影不知什么時候結(jié)束了,教室里黑漆漆的。
“我沒事,我不是鬼,我只是找一個人。我我,真的,我沒事的,放我走吧,我我,我找北,姜北,我的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