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塵世的暖
作者:
遠音塵 更新:2019-02-08 09:55 字數(shù):2570
老爸老媽又去草蕩了。布置我們任務,刷那個蒸饅頭的籠屜和籠布。
蒸饅頭是一年里最幸福的時光,饅頭白胖溫香,老媽溫柔可人?墒撬z頭籠屜和籠布,就太猙獰了。刺骨的寒風,冰凍的河水。姐姐帶著我站在河邊,哆嗦成一團。跟老爸從來都可以討價還價,對老媽,只能說一不二。竹枝扎成的刷把,姐姐拿出一個蒸籠,剛放到水里,一漾,蒸籠滑進水里。姐姐急了,回家拿鋤頭,在水里撈來撈去,就是無法對準目標。
“兩個小鬼!在玩什么?”三叔回來了!我和姐姐搶著往他身上爬。三叔樂呵呵地拿鋤頭撈上來蒸籠,蹲在河邊,只一會兒功夫,刷得干干凈凈了。我和姐姐雀躍著,站在岸邊拍著手唱:“一五六、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你媽就是個地主婆。這活兒哪能孩子干呀?對了,你爸媽呢?”“草蕩上割草呀!”三叔起身就走:“去看你爸媽了!”
三叔帶著大妞,到了那片草蕩,那是他早年常呆的地方呀,百感交集。老媽領著大妞四下觀望,這個苦,大妞是吃不下來了。大妞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走路有些搖擺。老媽心疼地叮囑她,路上各種不定因素,就不要再辛苦地采購了,等孩子生了再說。大妞朝著三叔看去:“聽哥的,是他要我跟著的!崩蠇屇樢怀,喝止三叔:“沒輕沒重的,這么大的月份,還能隨著你四處飛?”三叔嚇住了:“我怎么懂呀!”老媽命令:“趕緊的!帶大妞回家!再不要在外面瘋了!”
老爸撐著一艘小船,草蕩里穿梭忙碌呢,歌聲蕩滿河:“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邊上男人在和:“采紅菱采紅菱。”老爸行得更快了,大妞第一次見勞動中的老爸,朝著三叔:“二哥怎么跟電影里的人兒似的?”三叔得意了:“那是,咱哥就是電影里下到凡塵來的!”
三叔和大妞匆匆離開了。老爸鉆進棚子,又到吸煙時間了。老爸臉色突然一變,朝著老媽喚:“你進來!”老媽一頭霧水進來了:“怎么啦?”老爸問:“你拿我香煙啦?”老媽有些生氣:“這話能隨便問?我又不抽煙,拿你香煙做什么?”老爸朝老媽揮揮手:“算了,有事去吧!
一個下午,老爸一聲都沒吭。到了晚上,老爸悠悠地吐著煙,有些難過:“我怕三兒,又不學好了,這下怎么好?人家姑娘都有孩子了。”老媽附了過來:“你什么意思?”老爸指指香煙:“今天早上,才拿出來的一整條。一眨眼的功夫少掉兩包了!崩蠇屆黠@底氣不足:“你這里人來人往的,別瞎說了!崩习指y過了:“正因為這個,我才難過。我的香煙,從來都是敞開供應的。幾年了,從來沒有少過一根!崩蠇尫硭诉^去:“怕是你自己記錯了。再找找吧!
半夜,老爸睡得沉沉的,突然老媽大叫著直接坐了起來。老爸嚇壞了,老媽看著老爸,眼淚都下來了:“我夢見三兒又進去了!”老爸點了支煙,拍著老媽后背,安慰著,自己卻再沒睡著,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春天的時光,過得最快。我已經(jīng)開始上學了。每天回家,對著老媽背課文,算算術。一朵小紅花,再加一朵小紅花,那就是兩朵了。10朵小紅花再加上10朵小紅朵,那就是20朵了。老媽問:“再加10朵呢?”凌亂了。算不過來了。講笑話給媽媽聽:“老媽,他們說,有一個小偷,從村西頭偷了一頭老牛。老媽,你說,他怎么就那么傻呢?老牛跑得多慢呀!人家隨著牛的腳印,一下子就把小偷逮了個正著!”
老媽突然抓緊我,指甲嵌進去好深:“寶,快告訴媽,你從哪里聽來的?”我迅速跳了開去:“都在傳呀。學校里傳瘋了!”老媽的神經(jīng)質舉動,我很不滿。不過是個笑話。學校里人人都知道。
沒有通訊工具。老媽瘋了一般地騎車,四下尋找老爸。老爸行的是那種輪船。行蹤不定,正常全國范圍內跑。這一趟說是去了南通,老媽掰指算,算不出來到底會在哪里。老媽像只沒頭的蒼蠅,她的焦慮她的擔憂,哪個都不能說。奶奶面前都不能說的。老媽騎斷了腿,都沒能找到老爸,老爸自己回來了。
“三兒出事了。”老爸沮喪到了極點。
老爸和小姑趕到了王家村。最難過的是劉伯。劉伯拉著老爸的手:“他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來看我呀,我也犯疑,他哪來的這么多錢呀?墒强偼锰幭,他是年輕人,他有能力可以多賺錢。都怪我呀!沒能看好他!
老爸拍拍劉伯的手背,什么也說不出來。自行車被推走了。電視機被搬走了。收錄機縫紉機手表都被搬走了。大妞追著搬的人:“哥呢?我們家哥呢?”沒有人回答她。她的肚子已經(jīng)大得不能再大了,站在路上,搖搖欲墜。
那些恐慌,那些無處不在的恐慌,都著陸了。那些飛走的東西,一一飛了回來。唐二家的自行車,學姑家的座鐘,三德叔叔的錢包,生產(chǎn)隊的黑白電視,還有鄰村的彩電,一一飛了回來。三叔都認了。真正膽大的。沒有地方可以藏,深更半夜,藏到墳包里。那么多人從墳包里合力搬出那些東西,都在想著,他哪里的那么大的力氣?一無所有的人,再沒有點力氣,還怎么混?天哪。他哪來那么大的膽量?擁有大妞就擁有天下的男人,要什么樣的膽子他會沒有?
我的三叔,前段戀愛,別人要的彩禮逼得他走投無路。這段婚姻,沒人逼他,是他急著向心上人表白。他為他心愛的人兒,燃燒到了這般模樣!果真是塊煤,投身火海,燒得體無完膚粉身碎骨蠟炬成灰卻心甘情愿。小時候,一種煤油燈,下面是盛放火油的地方,上面是透明的胖罩子,常被擦得透亮,活脫脫一個喜眉喜眼的小孕婦。一到晚上,燈亮了,那么多蟲子蛾子飛來了,靠近它,猶不夠的。輕輕斜一下角度,穩(wěn)穩(wěn)地落進來。不長的時間,就可以裝滿那些蟲子蛾子,無限靠近,終于滿足了。然后便是永久的死寂。貪戀片刻的光亮,它們付出了永久的生命。
我的三叔,貪戀那份人世的暖,其實人家大妞未必就是因為那些物質才會愛上他的,不過,那些東西,總是幫了三叔的大忙。王家村的人一直以為三叔就是個款爺。大妞應該有所察覺的,只是戀愛中的人,都是盲目的,大妞就是一個小丫頭片子,遭遇大叔如此強勢的攻擊,哪有半點招架之力?
這次多了。那些飛來飛去的東西,壓在三叔的頭上,早已翻不了身了。判下來的這一天,家里沒有去人。大妞去的。走路已經(jīng)很不方便了。三叔拉著大妞的手:“孩子生下來就跟外公姓吧。當我死了。對不起你和孩子了!
大妞的人生就此改寫。之后的幾十年,就因為這短短一年的婚姻,從此顛沛流離?墒牵l能料到,若干年后,我的三叔和大妞,卻還能撥開命運的沉沉黑云,重新欣喜相逢!
我的奶奶大人,就像那個祥林嫂,倚在我家門框只在說:"我們無能呀。害得他這樣。"倒是五叔,一夜之間,長大了。如此爛的攤子,他突然覺得,該收拾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