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個來不及
作者:遠音塵      更新:2019-02-08 11:18      字數(shù):9227
    一萬個來不及

    治療

    三月的陽春,桃紅柳綠萬物復蘇。去上班的途中,迎春開得燦爛黃艷。我停下車,奔進迎春叢中,舉著手機,瞇著眼,對著春陽,自拍一張一張又一張。每日來去的橋邊,木槿沉睡一冬,正伸出小拳頭一般的葉芽,探頭探腦著招搖在春風里。我的手機響了,是閨蜜清的。清的聲音一貫清雅甜美,清問我:“你在哪里?用最快的速度到王醫(yī)生這里來!”

    父親肝病幾年了。王醫(yī)生是他的救命恩人,每有不適,去住幾天,掛點水,然后便笑嘻嘻地回家了?墒乔宓穆曇裘黠@慌亂,我手機嚇得一扔,爬上車子,來不及通知任何人,趕到了醫(yī)院。

    “做個核磁吧,基本也只是確診一下。這個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很明顯了!蹦莻甲胎蛋白高達一千五了。憑這個其實就可以做決定了。但誰敢如此草率。姐姐也趕到了。開始帶父親做核磁,再做B超確診,又不敢妄下定論,再請南京專家B超。父親從檢查臺上下來又下去,下去復上來?次夷樕闭f:“沒病還要被嚇出病來呢!”笑著寬慰他:“平時不乖,這會兒給我們?nèi)锹闊┝。沒有大問題,咱們排查一下!

    一病區(qū)王主任找了談話,讓我們拿出方案。目前還可以去大城市看,情況不樂觀,如果去,及早安排。幾乎一瞬之間,姐姐就做出了決定:“帶爸爸去上海!”

    治療的路,不忍回顧。第一次微創(chuàng)消融四天。回得家來,吃了兩個月藥,復查,又長出來了。再次去上海。這次就不輕松了。整整一個月,治療期間,父親的并發(fā)癥全面爆發(fā),腹瀉不止,咯血,高熱,腹水。清和錦鳳電話我:“帶回家吧,別讓爸爸遭那份罪!

    我的父親,生病才兩個月,我最要好的姐妹,跟我用的詞是,帶回家臨終關懷吧。我哭倒在上海街頭。跟父親進行了艱難的談話。第一次直面CA這個話題。父親暴跳如雷:“要是做,也做下來了!都是你們,反反復復的!”我和姐姐都聽懂了,回家是真的心有不甘哪!父親一生最讓我們擁戴的,就是脾氣好。老來卻像炸彈,一引爆就著,有時,人不惹他,還會自燃。那個直線加速器,看上去只是一道紅光,不動刀,不動槍,沒有血,沒有可怕的響聲,卻像一臺榨汁機一般,眼見著榨去了父親身體內(nèi)的水分、元氣、精力,甚至走路的力氣。那邊在喚父親的名字,父親脫去所有的外衣,只余一身內(nèi)衣褲,振作精神朝里邁去。那個通道狹且長,父親精神抖擻地只身一人,往里走去。瘦得只差風一吹就要倒了,頭發(fā)還烏著,頭骨卻瘦得支楞著。我在后面目送,淚水嘩嘩而下。通道的盡頭,是父親活下去的希望,看到那么多對直線加速器褒貶不一的評價,我總相信,疾病面前,拼總比不拼要好,戰(zhàn)斗才有希望,躺倒等待算什么英雄好漢!父親從治療室出來,我一步跨上去扶住他,他像凱旋而歸的勇士:“明天又能來一火!”

    出得院來,我們加快了求醫(yī)的步伐。西醫(yī)只能把長出來的腫瘤一個接一個地消掉,不能阻止新的生出來。中醫(yī)理論上可以。清和錦鳳,長年醫(yī)護此類病人,她們說:“不要信那些秘方一類的,中藥也是徒勞。讓他開開心心活到最后。”她們怎么懂?我這么感性的一個人,如何能接受并理解她們理性的忠告?我跟朋友說,我是巫醫(yī)并進,只要是看到對這個病有一點好處的藥方、治療方案,拿爸爸一一實踐。爸爸開始都滿懷信心地配合,病在他身上,一段時間后,斷然拒絕服用那些藥物。再做工作,這些是中藥,效果慢,得長期堅持。直到有一天,肚子大得發(fā)亮,我才意識到,這些治療,或許對別人有效,對他,肯定沒用。

    朋友的母親也是這個病離世的。朋友跟我說:“父親挺不過今年,你要有思想準備!蔽伊ⅠR跟朋友翻臉了。我們帶出去看,最長一個病友30年了,人家還活著,活過20年的有,三年五年的有,十年八年的有。我們帶著父親一路奮進,少說也會有個三年兩載的!

    一個從前做鎮(zhèn)長的,50多歲上患了這個病,九個病友,八個走了。只有他,活到了70歲。研制出一種藥丸,送走了自己的腫瘤和硬化,一次次化驗,他成了正常人。每次去人民醫(yī)院復查,醫(yī)生都驚嘆他這個奇跡。他把這個藥丸奉獻出來治病救人。我們帶爸爸到了那里。爸爸開始聽那種藥丸,還沒說話。聽到讓他念數(shù)字治療這個病時,直接拍案而起:“談不起來,不要說一天念八個小時,八分鐘也不可能!辨(zhèn)長尷尬在原地。我們母女三人群起攻爸:“得了這個病,信什么不都是沒辦法的事,你怎么這么沉不住氣?”

    我在網(wǎng)上買了所有肝病護理的書籍。訂閱了幾個專門的公眾號。搜各種視頻,開始替父親穴位治療。買穴位襪子,腳踩的石頭。研究養(yǎng)肝的營養(yǎng)食譜。家里堆滿了三七粉靈芝孢子粉富硒康。父親飲食很少了,每天光服這些藥,就遠遠超過了食物本身。他依然完全自理。上午買菜、澆花、做午飯,下午到小區(qū)打牌。晚上我們?nèi)タ赐,檢查他一天的作息和吃食,他卻變得讓人越來越不敢靠近,動輒發(fā)火,一發(fā)便不可收拾。媽媽說:“都是你們平時慣著他,人家得病,都為沒錢看吵,為沒人伺候吵。我們家這么重視,他還不稱心,慣養(yǎng)慣養(yǎng),閻王老爺瘋搶!不要拿他當回事!”

    我和姐姐減少了去的頻率。不是因為媽媽這番話,是真的怕了吵架。就不能好好跟他說句話。陪他去看他去世的小姑。他當時在上海治療,沒趕得上喪禮。一出院,我們姐妹就帶他去看姑奶奶。第一天在他床前,商定了,人家事情完畢了,我們就去看一下,帶些水果給姑奶奶家女兒,不便再帶其它祭奠物品了。他一早帶了茅臺酒,帶了中華煙,然后去菜場買各種供果。看到我車來,他扒上車子。我在等姐姐,姐姐買了很多水果隨后上來了。爸爸看到姐姐那么多水果,開始炫耀他帶的酒和煙。我和姐姐同時柔聲說:“鄉(xiāng)俗大于天,一般喪事完畢的,不能隨便做這些活動。我們買水果是帶給他們家人的!卑职珠_始跟我們一路吵鬧,鬧市口,拉開車門,直接要跳下車去。說我們不拿他當人,沒跟他商量。我和姐姐相視無語:第一天商定的東西,他直接不認賬了。

    我們只知道跟他據(jù)理力爭,回過頭來才知道,我的父親,行動正常只是假相,他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記憶減退,前說后忘,肝火特別旺,這些都是病重的表現(xiàn),我在心里甚至恨恨地說:果真有作死一說呀,一個好好的人,怎么就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吵架

    吵架成了我們每天的功課。有事情會跟我們吵,沒事情也能找出事情來吵。錦鳳說:這種病,肝火旺易怒也是病情發(fā)展的一種表現(xiàn)。我媽跳腳:“你們不知道!他一輩子說話就這么噎死人!讓誰都可以,跟他,寸步不讓!”

    為了扳下他的無理取鬧,媽媽直接搬去了廠里。爸爸半夜電話進來,我和姐姐夜里去找媽媽。到哪里才能找到?廠區(qū)那么大,夜深不見底,又怕驚動了旁人。姐姐突然咬牙:“回家!真這么作,我們也不必再管了!”

    凌晨四點,我就開車到了廠里。媽媽一人在田里做活。我聲淚俱下:“我知道,爸爸一輩子游手好閑,媽媽沒有錯,每次吵架,都站在媽媽這一邊。可是,現(xiàn)在我求媽媽了,他這么大的病,活多久,都是說不清楚的事,求媽媽忍氣吞聲讓爸爸一次!

    回得家來。繼續(xù)吵架。我們都忽視了一件事,父親身體沒有明顯不適時,會談笑風生,跟我們講各種段子?墒,當他身體很不舒服時,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一句,從來沒有提過他的病,只會逮著我們就罵。那天半夜,我從夢中被電話叫醒,媽媽泣不成聲:“像這個樣子,他自己沒死,我就要被氣死了!”姐夫在醫(yī)院拿鋼板,下午藥物過敏,我陪姐姐一直在那里,好容易才脫離險情,這會兒我累到極至了,我求媽媽:“媽媽,不要再吵了。姐夫那個樣子,我們家就太平一點好嗎?”媽媽擱下了電話。那夜,幸好媽媽沒有出走,夜里,爸爸開始了高熱。媽媽慌得喂下退燒藥。我正準備去看爸爸,婆婆生病住院了。到約定的打小針時間了,爸爸燒退了點了,跟我說:“你照顧婆婆吧,我自己坐公交車去。”我思前想后,實在不忍,一早,我開車把父親接到醫(yī)院。來得有些早,爸爸等了一會兒,我料理好婆婆那頭,又到爸爸打針的地方,醫(yī)生告訴我,爸爸自己坐車回家了。我還在寬慰,堅強才有希望,爸爸真是好樣的!

    婆婆病情不兇險,但疼痛來得洶涌,我寸步難離。爸爸白天一人在家也不知道怎么度過的,晚十點,媽媽電話來了:“你爸爸吐血了!接爸爸去醫(yī)院吧!”我一邊電話先生接爸爸來醫(yī)院,一邊電話清,全亂套了。清第一時間安排好了急救,我推著個輪椅到大門口接爸爸,爸爸深藏藍西裝、白襯衣、黑色皮鞋,一塵不染,淡定從容地從車上下來:“不要慌,情況沒壞到那一步呢!”

    進了病房,所有救護措施全上了。爸爸也開始領略到這個病的厲害。先是大口咯血,然后是拉血,反復不停。我和姐姐不停被醫(yī)生叫去談話。真正不可思議,那么一個神氣的人,轉瞬間像被拔去氣門芯的輪胎,爸爸在說:“乖乖!這么難受!”這是他生病以來第一次說難受。醫(yī)生說,如果白天還止不住血的話,就只能帶回家了。媽媽開始征詢他的身后事,爸爸一萬個不甘心:“知道會有這一天,不相信會這么快!我要去和閻王爺理論!”

    氣化清風肉化泥

    到現(xiàn)在,我和姐姐都不知道,我們?nèi)绱朔e極地治療,對了還是錯了。10月29號上午,爸爸掛水,我陪護。丁丁電話進來,30號蔣大為來豐演出,問我有沒興趣聽,她送票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爸爸就搶著應了:“我去!”丁丁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在她看來,爸爸臥床多久的人了,還有興致這個嗎?有朋友來探視爸爸,爸爸朗聲應著:“下針回家洗一澡,明天晚上去聽歌!”

    我附在爸爸耳邊求他:“咱不回家,在醫(yī)院里養(yǎng)點元氣,明天好去聽歌,回家再有個反復,就麻煩了!”爸爸又煩躁起來:“死了!洗個澡就死了!”我一嚇,趕緊閉嘴。再阻止下去,又是一頓大吵。媽媽也在幫腔,就讓他回家看看,洗個澡,不舒服了就不在家過夜。我沒有再堅持,把爸爸送到家。中午浴室不開門,我囑媽媽,下午我不來送了,你要陪好爸爸。

    我自己去店鋪忙了一會兒,也洗了把澡,晚上正好朋友叫吃飯,我有意放松一下自己,醫(yī)院呆久了,快憋壞了。

    到得家來,姐姐電話就來了:“爸爸又吐了,你趕緊開車去接,我直接往醫(yī)院去。”這一次就沒有第一次搶救幸運了。先是判斷不出,他是吐血還是普通嘔吐。媽媽清楚爸爸吐的什么,又忌諱說出口,連我們都沒有告訴,值班醫(yī)生以為是炎癥,開一小袋水讓爸爸掛下去。深夜,我被媽媽追回家睡覺,姐姐在爸爸掛好水后,也被追回家了。凌晨五點,我到那邊一看,爸爸腹瀉是血,吐的也是血,趕緊找醫(yī)生。救護的儀器又掛了上來。主任上班,看是陳舊性出血,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嚴禁飲食,只說可以喝點米湯。因為第一次出血救過來了,這一次我們也沒有太當回事。中午的時候,爸爸一直沒有小便,有些著急。我去找醫(yī)生,又是只是值班的。小伙子插了個導尿管,兩次沒有插進,換了一個外科醫(yī)生來,才成功。可是依然沒有尿。我是個太樂觀的人,從那個時候,爸爸就突然變了一個人,我還沒有察覺,他頻頻要求下床,他以為像從前一樣,站著就能尿出來了。幾次搬動,導尿管那里出血了。我慌神了,再也不想求助那個小醫(yī)生了,電話我的清,清讓護士來查看,是插入時的外傷。我還沒有意識到嚴重性,有朋友來看爸爸,爸爸背詩文:“人生一世非容易,氣化清風肉化泥!睔庀⑽⑷,吃力萬分,我聽了心疼,轉移話題,他繼續(xù)說:“我這樣子就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敝挥形沂煜に芡耆牰,朋友沒有聽見他說什么。朋友匆忙告別走了,爸爸開始煩躁不安,被子全部掀開,直說:水,水!我只肯用棉棒沾點水給他,我哄著他:爸爸,要堅持,挺過來就好。水喝多了,腹水又沒命了。爸爸很乖,用舌頭逮我蘸過來的水。

    我趴在他耳邊,我唱歌給他聽:“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關……”這首歌是爸爸教的,那年我14歲。他帶我去農(nóng)場,拉我唱這首歌,四下炫耀。我又唱:“九九那個艷陽,天哪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喲坐在河邊……”當年爸爸三十出頭,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玉樹臨風俊朗彪悍。新自行車騎得飛快,歌聲飄得滿村都是。

    爸爸在我的歌聲里朦朧睡去。媽媽小睡片刻醒來了,我跟媽媽說:“我回家拿床被子,換身衣服來。今晚要陪老爸了!蔽疫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只是隱約感覺到,我需要爭分奪秒陪我的爸爸了。睡在他身邊我踏實。我剛到家,還沒來得及吃飯,姐姐電話就到了:“我來買白蛋白了,你問一下清,出血可不可用的,F(xiàn)在不可以用,留著以后吧!蔽依^續(xù)電話清。清說,等會兒請吳主任來看一下。我扒一口粥,和先生就趕往醫(yī)院。到那里,我們就全慌神了。爸爸全然沒有了早晨的清醒和神氣,只是張著嘴,要喝水。被子根本蓋不住了。白蛋白分兩次掛下去,尿依然沒有。爸爸捧著肚子,聲音小得像嬰兒:“要尿尿。”我和姐姐眼淚千行:“爸爸不急,白蛋白掛下去,小便就有了,還有半個小時!苯憬惴愿牢依瞎骸叭グ呀惴驇砜窗职职!蔽乙惨庾R到不對頭了,姐夫鋼板拿掉還沒能下地,情況不嚴重,姐姐不會讓我老公帶來看爸爸的。爸爸已經(jīng)不說話了,感覺他很難過,翻來覆去,嗓子燒得發(fā)不出聲音了。姐姐把爸爸順進自己的懷里,爸爸頭埋在姐姐懷里,一動也不動。人瘦得只有皮包骨頭了,頭皮歷歷可見。頭發(fā)已經(jīng)一點光澤也沒有了。姐姐斷然把爸爸交給我,和媽媽上街去找理發(fā)的。那么晚,根本沒人肯來病房。姐夫被接來了。安置在爸爸邊上的病床上。姐姐和我先生回家拿推子,自己動手幫爸爸理發(fā)了。媽媽開始查點爸爸的衣服,里面還有套頭的羊毛衫和棉毛衫,媽媽輕輕地用剪刀剪了抽了出來。

    爸爸偶爾伸伸舌頭,要水。我勸爸爸:“再喝點米湯吧,喝了就可以尿出來了!眱纱伟椎鞍讙煜氯ィ廊粵]有尿。王主任過來了,要求抽血看腎功能,護士到處抽,就是抽不到血。王主任從動脈里抽出一小管,那個化驗數(shù)據(jù)對我來說,完全不懂。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那個時候我在哪里?哦,在等化驗單。王主任什么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后來就只有值班醫(yī)生了。先是兩針速尿,再是四針,那時已經(jīng)是31日的零點了。醫(yī)生說:“再等半小時,沒有尿,我們的搶救措施就全用完了!贬t(yī)生建議可以轉去人民醫(yī)院,前提是,人家肯收。外面的雨,下個不停。姐姐和我先生,奔向人民醫(yī)院。人民醫(yī)院拒絕了。小姨弟弟來了。爸爸已經(jīng)不怎么說話?吹降艿,喜出望外,氣若游絲:小軍,你可有辦法?

    弟弟趕來時,是準備來放棄治療的,一聽這話,急忙聯(lián)系120。弟弟無望地轉向我:“一共三輛車,都在外面!

    雨越來越大,漆黑的夜,漫長得令人絕望。我打12345,我泣不成聲:“急救車還能沒有,等你們有車時,我就沒有爸爸了!”12345正在協(xié)調(diào)時,弟弟那邊也聯(lián)系上了,幾乎在一瞬間,我們娘兒仨就做好了轉去鹽城的準備。姐姐眼圈紅了:“不能不救,我爸這么清醒!活鮮活跳的。”

    一路上我們附在爸爸耳邊,告訴他出市區(qū)了,到高速了,到鹽城就有人救你了!可是到了鹽城,人家清楚明白地告訴我們,這樣的搶救毫無意義,就算做血透幾天后,他仍然會進入休克。姐姐淚水滂沱而出:“我們跟爸爸怎么說?”我朝姐姐搖手。這會兒還要跟我爸爸說什么?

    回家的路上,爸爸安靜得很。不再翻滾。姐姐哭出了聲。凌晨四點的樣子,我們回到了中醫(yī)院。我跟姐姐說,帶爸爸吸根煙吧。

    為吸煙,家里吵得煙霧塵天。我們天真地以為,我爸只要聽話,只要不抽煙,這個病就能治好,就能陪著我們天長日久。這會兒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墒前职指颈Р黄饋,也坐不直了。拖到馬桶上,根本沒法吸煙了。我們把爸爸重新搬到了床上。

    緩了會兒,爸爸開始要水。我們用小勺往里灌水。爸爸用手摸衣袋,我把媽媽放進去的一大把錢,替他掏了出來。爸爸睜大了眼睛,看到了滿把的錢,摸索著要放回去。我?guī)退呕厣砩稀0职肿煸趧樱合銦。我手忙腳亂地撤走了氧氣瓶。爸爸又說:打火機。我把香煙點著,放到爸爸嘴上,爸爸拿在手上,猛吸了一口,發(fā)出滿足的嘆息聲,香煙往旁邊一扔。至此,爸爸再沒有發(fā)出任何一個音節(jié)。天大亮了。又是周一了,醫(yī)生開始了正常的上班。我的爸爸卻陷入了重度昏迷。王主任說:“你們怎么拔掉那些管子了?”不是我們拔的,是那里面的藥水掛完了,爸爸的情形也不對了,再插在身上還有什么意義?只有氧氣,我們一直沒舍得拔。小姑從幾十里的鄉(xiāng)下趕來,看到爸爸那個模樣,抱著大哭出聲,爸爸睜開眼睛,淚水沿著眼角,滾了下來。

    王主任問我怎么打算的?我還能怎么打算?

    再回到病房里,爸爸一口氣慢似一口氣,幾分鐘都接不上第二口氣,小姑慌得把爸爸往地上搬,下地的瞬間,我看到爸爸眼中的光亮,剎那間滅了,我狂叫著:爸爸!爸爸!我手機也扔了,眼鏡也扔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跪在爸爸面前,不敢相信地喚著:“爸爸!”五內(nèi)俱焚。但見我的父親,這個把我?guī)У饺耸赖闹劣H至愛的男人,一步步離開了我們。永不回來。

    一萬個來不及

    春天查出來后,我就感覺到我來不及了。我?guī)谥車木包c轉。我們送他兩次去上?床。我?guī)退囊粡堄忠粡堈掌,幫他洗出來,供他時時炫耀。幫他買一盆一盆的花,告訴他,養(yǎng)花修身養(yǎng)性,花養(yǎng)得好,你人就好。買漂亮的白襯衣。幾年了,都幫他買的老人衣服。他把從前家里的白襯衣,已經(jīng)洗不白了,洗得衣領發(fā)毛,我把那兩件很貴的白襯衣遞給他,他心疼價格,告訴他,我能掙到錢,從前限制他用錢,是怕他買酒買煙。給他買軟底皮鞋。幾年前買過一雙,這兩年忙公公和婆婆,一直沒有顧上他,顧上他時,發(fā)現(xiàn)那雙皮鞋已經(jīng)斷底了。心疼我買的鞋太貴,忙買兩雙便宜的貼補著穿。幫他買計步器,買鵝卵石跑步墊,買橄欖油,買各式補品,買水果買對肝病有好處的食物。就在九月初,姐姐要去天津看兒子,媽媽讓帶爸爸坐飛機一起去。我和姐姐開玩笑,我出錢,你出力,帶爸爸去玩一趟。姐家兒子真是好樣的。吃住行,安排全很到位,腳腳都是包車步步都有纜車。爸爸連來連去四天,接機時,得勝歸朝一般朝我揮揮手,我抱著老帥哥喜極而泣。

    跟爸爸約好了,明年春暖花開時,再帶他去上海手術一次。身體允許,帶去臺灣玩一圈。還讓姐姐帶他去。幫他所有的花,換成歐月,那種長得像包子一樣的花,又大又香。他羨慕大姨父,外孫工作后買了一條九五之尊孝敬老人家,鼓勵他,到時兩個外孫都會買,姐姐怕來不及,在醫(yī)院大門口先買了一包給他,姐姐知道他喜歡擺場子:“咱這次不擺,就自己吃。慢慢享用。”爸爸這個口袋藏到那個口袋,拆封都沒舍得拆,直到第二次出血進院,還沒記得帶來。

    他喜歡泡澡,我允諾:自己開車,帶他去秦潼溫泉。他的朋友,生日那天給他送花來,還沒答謝人家,我說,帶著他,買上禮物,登門向人家感謝。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個野生的甲魚,還沒拿到家。那個刺猬,他自己殺了,還沒做,放冰箱里說等好了,回家吃的,小姨父偷揣給他的中華煙,拆封才吃了一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約他,好好跟我活著,71歲咱們到和平飯店去熱鬧一下。他跟姐姐說:還要幫姐姐帶孫子。一切都來不及了。

    換一個地方愛你

    一直不敢想象,沒有了爸爸,會是怎樣的日子?其實,人是在慢慢適應失去的。八個月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擔心爸爸的離去。從爸爸查出大病時,我才開始用父親這個詞匯。從前都是卷著舌頭喚老爸,老吳頭,爸比。他的生日,就是第一次出院時補辦的。端午節(jié)在醫(yī)院過的。我兒子的生日他也在醫(yī)院。我的生日,就沒有敢勞動他老人家了。八月半在醫(yī)院過的。如此頻繁進出醫(yī)院,我的爸爸,那個被我稱作虛榮的老頭,一直扮著健康的假象,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一句軟話,沒有告訴我們一聲他難過。但凡有點精神,都是自己振作著,買菜、做飯、養(yǎng)花、打牌、洗澡。別人看他風吹要倒的模樣,嚇得問他,他都說自己好好的。最后一次來醫(yī)院,還是自己下樓梯自己坐上我的車。他是那抔火,風吹來的時候,都振作著讓自己燃得更旺,沒有想到,最后一陣風太大,而他,又是如此羸弱,未及掙扎,生命之火直接被吹熄了。我跺著腳大叫:“我是好好帶我爸爸來看病的,怎么可以這樣?!”

    怎么可以在一天之后,我的爸爸躺在了紅被之下,亂花叢中?嗩吶聲聲,我的心揪成一團,就在兩個月前,我?guī)麢z查身體,遠處的嗩吶聲隔著醫(yī)院的圍墻,拋了過來。爸爸說:“下次就輪到我了!扁Р患胺赖奈遥瑴I水奪眶而出。這會兒,嗩吶聲響,他心心念念的親友都在往他這里趕。他卻不再遞煙,不再招呼大家吃飯,只要有一個人來看爸爸,我的淚水就如決堤,我的父親,昨天還在背詩的!我求他睜眼看一眼我們,求他不要這么殘忍,他活著我就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他捧著的雙手松開了,我在哪里?我暈了過去。

    因為有第一天的暈倒,后兩天我成了大家重點監(jiān)護對象,我被他們隔離開來。火化的那天,我求他們,讓我再慣一下爸爸,讓我再替爸爸洗把臉,他們斷然拒絕了。推進去火化時,他們怕我情緒太激動,拖著我離開,我火了,哪來的這么多規(guī)矩?我要再看爸爸一眼!白布被無情地扎了起來。

    送葬歸來。我再次住進了醫(yī)院。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挺過來的。我不知道,我可以用什么方法排解這份巨痛。先生難過極了,盯著我:你要是三長兩短了,我和兒子怎么辦?我有些難過,我到底自私了。媽媽被姨媽們寸步不離地盯著,媽媽說:“我不怕呀。我要把他帶回家還打伙,我就當他出去打牌了!他一生就喜歡在外面玩!”

    一語點破夢中人!我的爸爸只是出了遠門,我的爸爸只是換了一個新地方居。∥疫可以像從前一樣愛他,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想他了就去看他,我要把他的新家,重新用花花草草打扮起來。

    還是相信愛情

    爸爸說,好在有病,這么多好東西!今年什么都超歷史了!心滿意足了!飛機在九月,到底拼著老命坐了一趟,去了長城,看了天安門,一早四點爬起來看升國旗。姐姐說,一直以為他是個軟弱的人,最后這一遭,刷新了對他的所有看法!

    一周前的肝昏迷,讓他徹底成了一個迷智的嬰兒,吃喝拉撒都被我們捧在手掌心,也感謝那場昏迷,讓我們看到了他堅強外表下面的絕望無助與綿軟?曜、碗都不認識了。一個勁地要毛巾,要了毛巾,要自己的手,自己的腳。夜里十點時,灌腸后的他才能睡了一個小時。小睡之后,人就清醒了過來。媽媽喜不自抑,扶爸爸躺下時,親了一下:“這才乖!慣呀,睡醒了就好了!”

    媽媽自己可能也沒有覺得自己語氣的改變,這兩個吵了一輩子的冤家,終于在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達成了和解。我的長篇《還是相信愛情》寫得更多的是母親。他們的愛情里,父親一直游離在外,母親付出較多。那樣的兩個人,確實有眾多不合拍。父親病已經(jīng)很重了,母親告狀,讓他安心在家養(yǎng)病,偏偏跑出去打牌,父親辯:不打牌,就躺著等死?現(xiàn)在想來,看起來柔弱的父親,一直在家人和外人面前,扮著沒病的假象。老早就雙腿無力了,我卻鼓勵他,要多鍛煉,要相信醫(yī)生可以救他。只要能下地,他就做出那番灑脫,做好吃的,每每我送東西回家,忙著向牌友炫耀。父親最后吃的最多的是南瓜,媽媽地里長了很多。父親氣結地拎給我看:“你媽就把這種瓜帶回來給我吃,我還能吃多少?”南瓜還沒全紅,形狀歪七倒八,頭子壞了一半。

    媽媽一生粗疏,力氣大,只顧埋頭田里干活。父親精致細膩,浪漫多情,兩人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兒。我做爸爸工作:“我們吳家是一個大家庭,爺爺奶奶懦弱,你之下的幾個兄弟成家,都是媽媽一手操辦的。爺爺奶奶一生不會表達。你要蒙媽媽的情意。你不需要做什么,你活得更久一點,多陪媽媽幾年,就是報達!备赣H拉著媽媽的手說:“我們吵了一輩子,我?guī)湍阆匆路䦷湍阕鲲垼褪菆筮_了。”最后的時刻,父親清醒,卻異常絕望,腦里有數(shù),嘴上卻不再能說話。媽媽喚他:“吳生,帶你回家啊;丶疫吵架呀。你還幫我洗衣服呀!”父親徐徐地點頭,之后氣息越來越弱。只余我,慘烈的呼喚,撕破周一的長空。

    我的父親,從此永生。

    他栽下的花草,株株盎然。杜鵑開了滿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