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繼續(xù)等著
作者:
魯麟 更新:2020-09-05 17:46 字?jǐn)?shù):4092
誰都知道,我們的父親,最為開心的事,就是老四回來了。
我們的父親想啊,老四回到了水廓中學(xué)教書,就在眼睛頭上,又離家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的父親既能夠想要看到老四就能看到老四,不想去與老大老二他們煩,也能遠(yuǎn)離他們。在水廓好。〗,可是,也遠(yuǎn)。你老大老二總不會不要臉到去到人家的水廓中學(xué)去找老四的麻煩吧?
我們的父親在這一年,又往花甲之年靠了幾步,真的是人們嘴里喊著叫著的“老德麟”了。
現(xiàn)在,我們的父親只要想吃點好的,想要打打牙祭,想要抽口好煙,他只要一抬腿,水廓就到了。到了水廓,他就鉆進我們老四家的宿舍不出來了,看書,寫字,抽帶嘴子的香煙,然后,等著老四弄出一桌子好飯好菜。直到晚上,吃了晚飯,我們的父親才醉熏熏地打著飽嗝回到蒲塘里。
你真是想象不出來,我們的父親,到了這把年紀(jì),還喜歡撐著個老花眼鏡,一邊看書,一邊寫字。不知道他看的什么書,也不知道他在紙上寫的是什么……
我們的父親一般在水廓鎮(zhèn)老四那里是住不下來的。只有難得的幾次,外面下著大雨,路上泥濘不堪,老四擔(dān)心父親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去不是個事兒,才讓父親在他那張床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下,兩個人就一張床上擠擠,將就將就。好在那張鐵架子床還算寬敞。
說起來,我們的父親心里可能真的是酸酸的,雖然老四這里不錯,雖然老四舍得給他吃啊喝啊的,還給他找來了很多書,但是,老四的床,他基本上是沾不上的了。要是他也能跟著老四一起,一直過著這樣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那該有多好!
每當(dāng)遇到老四留飯,我們的父親總要吃飽喝足。
我們的父親需要這份滿足。但他也知道,吃飽喝足后,他就要開始遭罪了。
只要一回到蒲塘里,他就曉得是什么在等著他;氐侥莻茅草棚,我們的奶奶就劈頭蓋臉地抱怨來了:“老大啊,你還是個人!你不在家弄一日三餐,我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九十歲的人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下去啊?”
我們的父親這時候也會劈頭蓋臉地抱怨過去:“你九十歲的人怎么啦?你是我一個兒子嗎?你還有個二兒子,你沒得吃了,可以去你二兒子家。∥易约旱膬鹤幽抢,我倒不能去了還是咋的?”
老太太被一頓搶白,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哼唧幾聲不響了。
可是,我們的老三又不放過我們的父親了:“你就曉得到老四那里騙吃騙喝,也不管我們這一家了。你要曉得,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是光棍漢,你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有你的老母親,你還得顧著我這個三兒子!
這時候,我們的父親就會火冒三丈:“老三,我是得侍奉你奶奶,但我有侍奉你的義務(wù)嗎?你要是現(xiàn)在也能像你四弟一樣讓我吃好喝好,這才叫本事。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算什么本事?”
我們的老三這時候也會臉一黑:“我不要你侍奉?墒,你得侍奉你的老母親,你的老母親不能讓我侍奉吧?你聽奶奶怎么說?麻布袋(代)草布袋(代),一袋(代)管一袋(代)!”
“你也曉得一代管一代?你不就是想要我在家里侍奉這個老的,你就順便沾個光。你要不沾上光,你就會動氣。我告訴你老三,我不欠你的,你別抱怨我。你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三十而立,你還想我?guī)湍闶裁?我還要人幫哩,哪里又能顧得了你?”
每到這樣的時候,我們的父親這時候就會長嘆一聲:“我命苦。∥易约旱睦掀哦妓懒四敲炊嗄炅,我自己都快往六十歲上下的人了,還弄得上有老下有小。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等我把這老不死的送了終,我也走人,我不陪你們了!”
“我也走人,我不陪你們了!”
這是父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我們原以為我們的父親也只是嘴上說說,發(fā)點餓狠,可沒有想到,在我們的祖母97歲這一年上,他老人家真的一拍屁股,離開了蒲塘里,黃鶴一去不復(fù)返一樣沒了音信。
而這時候,我們的老四調(diào)到銀城他老婆那里都已經(jīng)有了七八年了。他早就娶了舒家的姑娘,
這時候,我們的祖母剛剛?cè)ナ酪荒曜笥。也就是說,我們的父親將他的老母親送終后,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了蒲塘里。
你看看,我們的父親連哪一天上沒有了的也不曉得。你看看,好好的一個人,昨天還在你眼前晃悠晃悠的,可說沒有了就沒有了,一點兒蹤影都沒有了。
他所有的兒子,也就是我們,卻連一個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們的父親是刻意要離開我們的。這已經(jīng)不消說了。他選擇在這個時間逃離我們,是早就盤算好了的。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但是,我們卻不能以這個為理由了。因為,人沒了,這是天大的事。
人沒了,就得想辦法找。
先得通知老四,哪怕老四在天邊,也得告訴他,“父親也是他的父親!他就是到了天邊,為官作宰也罷,富甲天下也罷,他也是姓方的子孫!他也是方德麟的兒子!現(xiàn)在,我們的父親沒了,你老四怎么辦?你自己看看吧!”
老二一家人先發(fā)話了。
老二一家很長時間都一直站在頭里發(fā)話。代表他們一家,也代表過去的方德麟一家。不知道是誰讓他代表的,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開始做這個代表的。
老大看了看老二,沒有講話。
老大又看了看老三,還是沒有講話。
老三看看老二,又看看老大。什么話也不說。
“老三,別看你看他的,這信,你寫!你給老四寫一封信,告訴他這事!
但在寫信的時候犯了難:“沒錯,父親也是老四的父親,然而,父親是在蒲塘里丟了的,不是在老四那個銀城的白蓮中學(xué)丟的。你氣勢洶洶地找到老四,老四反過來跟你們要父親,你們拿個人給他啊!你反過來跟你要人,你們就得想想了,你們該說什么!崩先O鹿P,說。
老二想了想:“倒也是這樣個說法。那怎么寫呢?老大,你得給個話了!
老大一直沉靜不語,現(xiàn)在,老二把球踢給他了。
老大看也沒有看老二一眼,對老三說:“這樣,老三,你在寫信的時候,不能說得太明,別讓老四看出什么,也別讓老四家的丈人丈母聽出什么,就說家里要父親回蒲塘里,家里有點事,必須老頭子在場。我們這里急等著回話哩!”
好,我就這樣寫。老三說。
寫完了,老二家的扔出一句話:“這事兒出了,為什么要怕老四的丈人丈母曉得?”
沒有人接她的話。老二家的話,一直是話里帶把兒,還是不要接的好。
老二家的一看沒有人接她的話,又硬棒棒地來了句:“怕人家丈人丈母知道,就不如打電話給老四來得更快。寄信要到水廓郵局,打個電話也得去一趟郵局!
這個老二家的,你看看,就是找事兒的。打什么電話?打電話還要去水廓鎮(zhèn)郵局才能打,長途電話,話費高得嚇人。這事兒急什么呢?人都快沒了差不多一年了,急在這一時半刻?
沒有人理會她,老三信一寫完,老大一家就立即走人了。
老大不想理睬老二家的婆娘,這個潑辣貨,他們?nèi)遣黄稹F,他們還拿著那件事說話,明擺著讓老大心里憋屈、難受。
但又怎么辦?事情是你惹下來的,到時候,老四果真回來要說法的話,你又能怎么樣的?你老大還能擺老大的架子?你老大還有老大的威風(fēng)?
老二家不是省油的燈啊!都這個時候了,他就是要老大家尷尬。可是,你還就真沒辦法,現(xiàn)在只能看著老二家的蹦跶,只能看著老二家神氣。
好在老大還知道,老三動筆寫信,是肯定不會提那樁子事的。
信是寄出去了,但我們都有點不安。這封信,老四應(yīng)該能看出什么來。你無緣無故、不早不晚、不著三不著四地,為什么要寫這么一封信?你當(dāng)老四是傻子嗎?老四那人,精明得不得了了。書讀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遠(yuǎn),你還能有什么瞞住他?
再說了,老四已經(jīng)是跟我們蒲塘里了斷了,人家那一天,都把壽碗啊、壽饅頭啊,全都還給蒲塘里了。你還要再跟人家扯什么扯呢?
沒想到,很快,老四的信就來了,說:“父親不在我這里。而且,那場口舌后,你們曉得的,父親就再也沒有來過銀城,既不在白蓮,也不在楊橋。我也已經(jīng)跟父親說過了,別再來了。都惹出那么多話了,還能過來嗎?我也已經(jīng)跟蒲塘里了結(jié)了,你們別再來煩我。還有,我就告訴你們,告訴方五四一家:我都已經(jīng)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兒子都能上小學(xué)了,你們就別再努力想要做出什么了。我從來沒有說過不再打上門,也從來沒有講過舒家那里已經(jīng)放過你們。我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會帶上舒家娘家人,把你家砸得一路鮮花春。你們就繼續(xù)等著!”
老三拿到這封回信,給老大看了一遍,給老二看了一下,兩個人都沒有回個上下。
全都沉默不語了。
“唉,這個老四,到現(xiàn)在了,氣還沒有消。”老二靜靜地說了句。
如果我們的父親在,他就會說了:“這是氣有沒有消這么簡單!你們做人做事,太出格了。兄弟們之間傷點和氣不要緊,你怎么能傷人家舒家人?這就把老四傷到骨子里了。你們等著吧!”
“繼續(xù)等著!”
這話重了。
重得很有力量,差不多泰山壓頂。我們老大一家,又快崩潰了。這把刀,還是懸在頭上啊,隨時都可能會落下來。
這樁事,就一直橫在兄弟們之間。說直接一點,橫在老四和老大之間,原來已經(jīng)傷痕累累了,可是現(xiàn)在,舊傷還沒有復(fù)原,又添了更深更重的新傷?磥,舒家早晚是要從銀城浩浩蕩蕩地打過來的。真要是那樣,不是夠老大一家喝一壺的話,是老大一家的家業(yè)從此盡毀。就算老四想要罷手,舒家也不會浩浩蕩蕩地打來,老四心里的那塊疼痛,看來,這一生一世,是難以平復(fù)了。一生一世都是個疼!一生一世!
唉,這兄弟之間,怎么就出了這么多的事的?
老三吼起來了:“老大啊,你是斷了老四回老家的路子!你們要曉得,狗急了要跳墻,兔子急了也要咬人。老四不是原來那個什么都怕的老四了,人家是大學(xué)生了,是大人了,成家立業(yè)了,人家身子旁邊站著舒家一個家族!你們心里眼里,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要遭報應(yīng)的!你們當(dāng)初怎么作弄我,你們以為還能這樣作弄老四?做夢去吧!”
倒真有點后悔寫這封信了,看看,沒有問出老子的事來,倒惹出了更多的話。
“你們說老父親在那里擺小攤、長平菇倒也拉倒了,哪里還能嚼出這樣的蛆來?這要擱在我們這里,還不鬧出人命來?別以為舒家的人不會打上門來,真要有這一天,我會幫助人家舒家捅那個造謠的人幾拳。等著!”
老三惡狠狠地,又來了一句。
老四一個等著,老三一個等著,把個老大嚇得臉上煞白,什么話也不敢接,悶聲不響地離開了老三的家。老大已經(jīng)熬了這么長時間了,也知道,老四心里的痛,其實沒有消除。他雖然樣子擺了出來,是不再回蒲塘里了,但不等于不打到蒲塘里來。你想想吧,反正人是不想再回蒲塘里了,那就好好地來大鬧一場,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老大知道,老父親上次砸上門來,那是輕的。也是念著父子一場,老頭子沒有做絕。但舒家真的來,老四真的來,就不是這樣的了。
我們的老大悶聲不響地離開了老三這里。
“老大,這事兒,你得負(fù)全部責(zé)任!”
后面一句話,是老三沖著離開他家的老大的背影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