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見堇女
作者:
彊疆 更新:2024-03-25 09:32 字數(shù):2685
第12章 再見堇女
慶歷六年,二十六歲的荊公知鄞縣。
憑著自己的年青與熱情,荊公經(jīng)過多次實地考察,了解到鄞縣雖是依山傍海,腹地土地肥沃,但易澇易旱,常常弄得農(nóng)戶籽粒無收。為確保旱澇無憂,荊公決定先在銀湖圍堰筑壩,可民眾并無興趣。荊公百思不得其解。一日到了銀湖邊一個叫莫村的地方,剛進村,就見幾個兇神惡煞的男子綁架著一位邊哭叫邊掙扎的女子往村外拖去,后跟一男子邊哀求邊拉住女子不放。荊公一打聽,得知此男子叫莫海寧,因拿了田主的高利貸,又遇這些年鬧水荒,家中無錢還貸,按契約,田主要將莫海寧的妻子帶去抵押。
荊公早已聽說,此地高利貸橫行,春上六分利息貸出,秋收連本帶息悉數(shù)收回,屆時不還,就按照契約沒收債戶抵押的農(nóng)田、押質(zhì),常常弄得債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熟讀經(jīng)史的荊公當(dāng)然知道 “苛政猛如虎”一說,摸清原因后,荊公將全縣最大的幾家田主請到縣衙,與他們共商減息一事。田主們不僅不理睬,更是譏刺道:“借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王縣令也是熟讀經(jīng)史之人,這點道理不會不懂吧?”接著又問道,“那六分息的放貸,是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你王縣令真想向朝廷邀功,就把利息降下來嘛,何必找我們商議?”
一個堂堂縣令,不僅沒說服田主,反被田主一番奚落,年輕氣盛的荊公倔脾氣上來,聯(lián)想到莊稼人每到春季無錢購買種子及添置農(nóng)具的艱困,遂與同僚一番商議,決定每年春季從縣常平倉年拿出錢谷,以二分息借貸給農(nóng)戶,幫助農(nóng)戶渡過春荒。
百姓見新縣令如此為平民辦實事,自是感激,很快,一場轟轟烈烈的興修水利的運動就在全縣掀起。
但事隔不久,謠言傳出,說王縣令如此打擊田主的利益,只怕他這個父母官是難以當(dāng)下去了!果不其然,三個月后的一天,荊公的長女三歲的堇兒不見了。當(dāng)夫人吳氏第一時間找來時,正在銀湖與民共筑大堤的荊公很不以為然,對夫人說道:“堇兒準(zhǔn)是到哪里玩去了,等會兒自會回家。”說著,繼續(xù)拿著鋤頭在堤上整土。
得知第二天堇兒還沒回來,荊公知道出事了,匆匆趕回家,四處尋找,哪里還見堇兒的影子!
直到第五天,那個叫莫海寧的年青人匆匆趕來,說在銀湖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孩的尸首……
想著堇兒的死,荊公無不悲從中來,停了很久,見全家人都沉浸在往事回憶的悲痛中,荊公無力地揮了揮手,說:“你們都走吧,讓我好好想想!
安國、安禮及王雱不再爭辯,一個個悄然離去。
荊公回到書房,靜坐在桌旁反復(fù)思考,覺得兩位兄弟說的也不無道理,經(jīng)歷或沒經(jīng)歷過“慶歷新政”的朝中大臣,現(xiàn)在誰個不是談“新政”色變,而整天沉溺于眼前一派“盛世”被燈紅酒綠浸泡得眼花繚亂醉生夢死的大臣中,還有幾位愿意站出來支持變法?即使皇上真有變法的金石般的意志與決心,但沒有一批矢志變法的臣僚的支撐,這變法如何能行得通、行得正、行得下去?
“既然進京不能施展抱負,還不如在鄞縣那樣,就留在江寧干一番實事,打造出另一個鄞縣似的安寧之府!”
荊公主意拿定,立刻鋪紙研墨,筆走龍蛇,片刻工夫,一份給皇上的辭表寫就。
得知荊公寫了辭表,全家除了王雱外,人人高興,一個個該赴任的赴任去了,該干事的干事去了,一切歸于平靜。
一日,荊公正在府衙思考如何將江寧治理成第二個鄞縣時,就見桌上那杯清茶升起的裊裊細煙的深處走出一位女孩。女孩張著兩只小手,迅猛而甜蜜地向他奔跑過來,邊奔跑邊稚嫩而甜甜地叫喊道:“爹爹抱我!爹爹抱我!”再細看,那女孩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長女堇兒!
荊公一震,急忙以雙手搓了搓臉龐,待醒過神來,立馬想起在鄞縣失去的那個三歲的女兒堇兒,由堇兒又想到那天夫人在他面前的哭訴,由夫人的哭訴,又想到當(dāng)年離開鄞縣時在堇兒墓前許下的承諾!鞍Γ窃撊タ纯次业妮纼毫!”荊公想著,起身在署衙走動幾個來回,主意拿定。晚飯時,他對全家人說道:“這些天心情不好,我想出去走走!鼻G公不敢說想去看望堇兒,擔(dān)心說了會惹起夫人的傷心。
安國以為大哥是因為沒讓他進京而鬧得心事煩悶,聽說他要外出走走,自是贊同,說道:“這樣也好。要不我陪大哥一道?”
荊公道:“你要繼續(xù)做好學(xué)問,隨時準(zhǔn)備為朝廷出力。還有,我出去的這些天,你要和嫂子、弟妹好好照料家庭,要督促旁兒、旖兒、旆兒安心讀書,我王家也是世代書香門第,不能少了學(xué)問!
安國只得點頭答應(yīng)。
第二天,荊公到府衙告了假,又將已是護衛(wèi)的石子叫來,暗中說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出門這天,見荊公穿著灰布長衫,戴著四方平定巾,腳蹬布鞋,石子不解,問道:“恩公,你曾是那里的知縣,這次為何扮成這樣?要是被人認出,豈不覺得寒酸?”
荊公道:“此次只去看望堇兒,也不去驚擾官府,如何會被認出?”
石子點頭,不再挑剔。
荊公租了馬車,從南門出發(fā),一路向鄞縣奔馳。
行了數(shù)日,進入鄞縣地界。
此處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荊公無不熟悉。到了山區(qū),荊公看到的是他當(dāng)年指揮修起的水壩;車過水鄉(xiāng),荊公見到的是他領(lǐng)頭筑起的一道道圩堤;車過村莊,聽到咿呀的讀書聲,荊公更知那是他號召私人辦起的學(xué)館……
九月,正是江南秋種大忙時節(jié),一路走來,只見沿途農(nóng)戶都在田間整畦播種,其間雖有歡聲笑語,但終究不及他在此任知縣時的熱烈。
馬車繼續(xù)前行。
在滾滾塵煙中,三歲的愛女堇兒又漸漸浮現(xiàn)在荊公的眼前……
堇兒打撈上岸后,已是遍身浮腫,面目全非,只是她那雙可愛的小手還是長長地向前伸展著,仍如一只美麗的小蝴蝶揚著兩只小手向荊公迎面奔來,一邊奔跑一邊稚嫩而甜甜地叫喊道:“爹爹抱我!爹爹抱我!”
當(dāng)時周圍人都知堇兒是被人所害,紛紛懇求荊公讓縣衙捉拿兇手,以命償命。荊公想,自己身為一縣知事,為著自己的女兒而去興師動眾,即使將那惡人抓住,也無非就是多增黃土一堆,想想免了,就拿出自己全月的薪水,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木,將堇兒裝殮,安葬在鄞縣南郊崇法寺小山崗上。那里松林蔥郁,碧波蕩漾,安葬完畢,荊公以無比沉痛的心情在那千字碑上為愛女寫下短短一行墓志:
“堇女者,知鄞縣事、臨川王安石之女也!
這天傍晚,和風(fēng)陣陣,殘陽如血。荊公到了鄞縣城南郊崇法寺山崗,在護衛(wèi)石子的陪同下,靜靜地走在松柏蒼翠的山道上,遠遠見一株魚鱗松下,隆起一座小小的墳塋。墳塋前那塊靜靜佇立的千字碑正如心愛的堇兒,稚嫩而甜甜地看著這位千里迢迢趕來看望她的爹爹……
此情此景,再次觸動十八年前那一幕。
任滿離開鄞縣的前一天,荊公想到不知何時再能來看望自己的愛女堇兒,夜間,他獨乘小舟來到城南郊崇法寺小山崗,與堇兒告別。銀灰的月光灑在小山崗的松柏上,灑在堇兒那觀不大的墳塋上。想著堇兒花兒般的笑臉,想著堇兒蹣跚奔跑的身影,想著堇兒那“爹爹抱我”的稚嫩而甜甜的聲音,荊公已是淚水縱橫,肝腸寸斷,隨即含淚詠詩一首:
“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
想著往事,荊公已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