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影彤彤(1)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4-29 09:34      字數(shù):2972
    新年總算稀里糊涂過去了。李煦這幾天的心緒頗不寧靜。其實對于大部分人而言,一過了新年總會有一種懨懨不樂的情愫。年說過完就過完了,可人人好像還意猶未盡似得。倘若在以前管理鹽務的時候還好,他盡可以一開了春就到揚州去,一來看看春景,二來可以理理鹽務衙門的銀子,心里也像有了莫大安慰一樣。可現(xiàn)在不同了,鹽務已經(jīng)停辦好幾年?椩煲灿卸ɡ谀抢,輕易更改不得。都說一年之計在于春,往年他早就與管家人等商議如何營辦官差的事情,誰安排在什么地方都有決斷,可今年他心里毫無著落。有時候他想,自己忽然成了無頭蒼蠅!

    蘇州織造署在閶門以東,十全街對面。一條小河流過。過了織造橋,再向東稍行幾百丈就是織造署。江南一帶城市河道縱橫,因此舉凡有街道的地方就有河流,小船行駛其間往來不絕,槳聲燈影搖蕩?涤耗觊g,社會的穩(wěn)定促使江南快速繁榮起來。江南本是稻米產(chǎn)地,養(yǎng)魚業(yè)亦很發(fā)達,彼時便有“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朝廷既重視農(nóng)業(yè),而緊隨農(nóng)業(yè)發(fā)展起來的手工業(yè)和商業(yè)也繁榮起來。尤其是在絲織、制瓷、印染、制茶等方面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手工場。也因為如此,那時候的蘇州已經(jīng)是擁有“十萬煙火”、“財富甲于天下”的江南一大都會。

    織造署原為明末嘉定伯周奎的住宅。順治年間在蘇州設立織造局,便把這處宅院改建成織造衙門?椩焓鹫嫉丶s五十畝,里面有廳堂、廟宇、園林、機房等計有五百多間?滴跏,織造署宅院一分為二,南半部分成了織造署衙門,北半部分成了蘇州織造局所在地,布滿機房。

    織造署位于下塘街上。在蘇州,稱為“上塘下塘”的地方很多!吧咸痢币话闶侵溉藷煶砻艿慕质,“下塘”一般是指人煙稀少的街市。但隨著城市人口的增長,所謂的“上塘下塘”也變得名不副實了。“上塘”的人未必比“下塘”的人多,“下塘”的人未必比“上塘”的人少。尤其是在蘇州織造署門口,更是“舟楫塞港,街道肩摩”。一出了正門,往左過了柵欄就是繁華的商鋪,“船行”就在織造署隔壁。“米行”挨著“船行”。也因為緊鄰織府,印染坊也開在這里,皆是在門口豎起一座座木頭制成的高架子,印染出來的花布便放在上面晾曬,小風一吹猶如旗幟。水果店、三益號雜貨鋪、兌換銀錢的票號、客寓、點心鋪,也依了織造署而做起生意。每到清晨和中午時分,河道邊便照例有那些婦女們來漿洗衣服。而每到黃昏來臨的時候,眾多商船都在岸邊停泊,店鋪里依次亮起燈火。街市上燈紅酒綠,鶯歌燕舞。

    前面就是御賜“修竹清風別院”。透過月亮門,李煦看出一叢青竹正在搖曳。仆人富拉尼剛推開柵欄門,李煦便道:“你在外面候著吧,我隨意進去逛逛,一會兒就出來了……”富拉尼忙躬身道:“是!彪S即在花石上坐下。富拉尼心想橫豎里面也有花匠和管理人員伺候。這些年主人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只要一來到“修竹清風”便一個人進去,有時候仆人跟隨在身后還覺得討厭。富拉尼不想去觸那個霉頭,心想這樣還樂得清閑。柵欄門又關(guān)上,他看著李煦慢慢走了進去。

    “修竹清風”原名“西花園”。那是康熙皇帝第三次南巡的時候,李煦為了迎駕,就把“西花園”改建成了康熙皇帝的大行宮?滴趸实垴v蹕游覽后欣喜萬分,于是另外賜名為“修竹清風別院”,也因為這是圣跡所在,所以平時這里除了管理園子的工人和花匠外,門口的柵欄門常常關(guān)鎖著。

    夕陽的最后一抹光輝還涂抹在樹叢后面。李煦越朝里走去就覺得那竹叢越發(fā)幽深。一層層霧氣在竹林里升起,很快便淹沒了周圍的景物。李煦朝后面看去,就見四周都是白霧,那條白石小徑已經(jīng)被霧氣吞沒。多年來,李煦每每公務閑暇之時,都會打開園門來這里散散心。然而此刻,他的心卻莫名懸了起來,仿佛時辰鐘的鐘擺搖晃不定。眼前的竹林漸漸盡了,李煦抬頭一看,就見一座巨大莊院呈現(xiàn)出來,李煦雖看著那莊院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是在何處所見。

    他奇怪地提了馬褂,抬腳進了壯麗的門樓,就見四處粉墻青瓦,白石紅柱,一條通道筆直地伸向遠方,顯然這座莊院極為幽深。李煦頓時欣喜萬分。忙順著通道朝前走去。一座座垂花門依次出現(xiàn),李煦每次剛踏上臺階那紅色的油漆門便“吱嘎”一聲打開,院子里白霧籠罩,花木幽香。李煦這才明白,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走進皇帝行宮的大殿了。自從五次南巡后,康熙皇帝就停止了南巡,這偌大的宮殿就常年關(guān)鎖著,無人敢進來!只不過,很多年過去,這里竟然維護地這樣好。天色漸漸暗了。李煦回頭看去,就見燈籠已經(jīng)點亮,霧氣變得影影綽綽。

    此時一道紅門再次打開。

    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看出上面寫著“西帆樓”三個大字。

    李煦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西帆樓——”

    “西帆樓——”

    ……

    他怎么恍恍惚惚來到了這里?

    自從那年“出事”后他就沒來過。

    這西帆樓比皇帝的大行宮關(guān)鎖地還要厲害!

    西帆樓籠罩在黑暗里。

    樓梯還在,只是石壁斑駁。

    一棵棵枯樹籠罩著飛檐,愈發(fā)使西帆樓樓顯得幽暗陰森。

    月亮升起來了,四周變得一派銀白。

    遠處街市上的喧嘩還隱隱傳來,李煦再次朝西帆樓看一眼,便提著馬褂上了樓梯。

    蛛網(wǎng)盤結(jié)。

    他一邊走一邊把蛛網(wǎng)扯下來。

    臺階上的灰塵積了厚厚一層,腳底下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他咳嗽幾聲,再次扯下蛛網(wǎng)朝前走去。

    這里是二樓。

    李煦一看不由更加傷感,窗紙全破了,風吹過發(fā)出“颯颯”的聲響。黑油漆門上也被蛛網(wǎng)籠罩,李煦伸手三兩下扯掉蛛網(wǎng),隨著“吱嘎”的一響,他輕輕推開樓門。里面的景象更為破敗。一個最大的蜘蛛網(wǎng)幾乎遮蔽了半個廳堂。那座花梨木寧式床上,破爛的紗簾爛糟糟的,也變成了蜘蛛網(wǎng)一般。腳底下忽然“當啷”的一響,李煦低頭一看,卻是一個木盆。木盆旁還有一個盥洗架,也掛滿了蛛網(wǎng)。他定定看著木盆呆了有半刻鐘。又把盥洗架挪到一邊,剛要朝前走去,就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掠過。李煦就覺膽戰(zhàn)心驚,不由緊緊抓住床柄道:“誰?”他終于摸索到一根木棍,兩手緊緊攥著。這時候就聽“撲撲啦啦”一陣響動,一群黑蝙蝠沖窗而出。李煦心里“嘭嘭”亂跳,待心神定下來,便再次攥緊了棍子,小心翼翼朝樓房里間走去。

    里面黑洞洞的。

    側(cè)耳細聽,似乎有聲音隱隱約約傳來:“太太剪的這個花樣真好看……”

    他更為疑惑,心想這破敗之地怎么還會有人?

    這些年他對家里的事情疏于管理,也許此樓已經(jīng)被家里的奴才們占據(jù)了也說不定,可為何如此破敗?

    他再次扯掉一張蛛網(wǎng)。就見一道紙糊的月亮門呈現(xiàn)出來,月亮門上的窗紙全破了,但還能看出上面紅色的花紋,落滿了灰塵。隱隱約約的,里面好像有一個人影,他覺得自己看花了眼,忙朝前緊走幾步,使勁揉了揉眼睛,就見里面的梳妝臺前,一個長頭發(fā)女人正坐在那里梳妝。李煦不由更為驚訝,他看著女人的背影久久不動。女人顯然意識到后面有人,忽然轉(zhuǎn)過頭來,朝他甜甜地一笑。李煦不由看得呆了,也傻傻地笑起來。可是,當長發(fā)女人梳萬頭發(fā),再次轉(zhuǎn)過臉來時,李煦分明看到了一個骷髏!他忽然“啊”地慘叫一聲,跌跌撞撞朝外跑去,一張桌子被他撞倒,就覺眼前有一雙鞋子在晃蕩,他抬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卻見那長發(fā)女人已經(jīng)吊死在房梁上,舌頭伸出來有二尺長!李煦不由大喊起來:“來人吶,快來人吶!”

    他跌跌撞撞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富拉尼和幾個仆人飛快跑了過來,扶起李煦道:“老爺,您怎么了?”

    “來人,快來人,樓上有鬼,有鬼……”李煦瞇著眼睛胡言亂語。富拉尼知道李煦“撞客”著了,忙道:“老爺醒醒,老爺醒醒……”他掐著李煦的人中,李煦慢慢醒來了:“樓上有鬼……”

    “老爺,我們都在,您別怕……天色完了,太太們還等著您吃完飯吶,已經(jīng)派丫鬟來請好幾次了……”

    富拉尼背上李煦,急急地朝花園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