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影彤彤(3)
作者:
郗德文 更新:2021-04-29 09:36 字數:3083
風吹過松林。
潭柘寺籠罩在黑暗里。
燈火閃耀。
文覺再次給李果倒一杯茶道:“客山兄,請用茶。不瞞你說,此茶乃是進上的,采自黃山頂峰,一次也就采那么一小捧。貧僧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飲這祁門紅茶。令人驚異的是,此峰上只有一株茶樹可取,余皆不堪用。其餐風飲露、傲雪獨立,也就可以想見其風姿了……”
李果忙端起茶細細品一口,贊道:“的確是好茶!
文覺搖著拂塵笑起來。
李果放了茶,斟酌著措辭道:“上師,此次客山來到寶剎,的確有一事相求上師指點迷津……”
文覺再次笑起來,說道:“客山兄,沒想到今日一見,竟大異往日趣味了?蜕叫挚吹闷鹞,接連往這里跑了幾次,只因我正在閉關,所以無法……今日相見,也是緣分,還望客山兄不要見怪!
李果笑道:“上師太客氣了……”
文覺再次給李果斟上茶。
李果斟酌著措辭道:“上師,此次我冒昧前來,是因為……”
文覺忽然止住了李果,說道:“客山兄,你不必多言,讓我猜一猜,大概也猜中了八九分……”
李果驚訝地道:“上師不愧是智慧真人,一看就把在下的心病看穿。不瞞上師,自從那年姑蘇一別,我和沈毅士等人就投奔到蘇州織造李公那里去了。年深月久,我深知李公之為人,李公也深以客山為知己。只是今日,李公衙門里遇上了些難言之事,此次派我進京就是欲為疏通一二……”
文覺來道:“當真不出貧僧所料……”
李果忙朝文覺雙手合十道:“上師,無論怎樣請求指點迷津……”
文覺站起來剪去一顆燈花,頓時火光明亮起來。
他放了剪刀道:“客山兄,貧僧有一事不明,還望客山兄指教……”
“不敢,請上師直言!
文覺定定看了李果,忽然詭秘地道:“求人辦事,難道有兩手空空來的道理么?”
李果心里“當啷”一響,心想文覺必定今非昔比,可無論怎樣他都是一個出家人,沒想到覺悟竟然這么低!他沉思了一陣道:“上師所言甚是,只是今日客山來得倉促,實未曾帶得禮物,但請上師放心,待屬下回京后,定當稟報我家大人,大人乃知恩圖報之人,定會重重叩謝尊座!
文覺冷笑道:“可你家大人拿什么來孝敬我呢?”
李果語塞。
“銀子?你以為我稀罕么?珠寶玉器?可終究也是身外之物……”
“那……”
文覺笑起來:“客山兄,咱們都是男人,你應該懂得……”
李果臉色不由鄭重起來,真沒想到如今的文覺竟然變成這種人,他這次前來顯然是冒失了!
“客山兄,你在想什么呢?”
李果忽然笑起來,說道:“我在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一年兩年地看不出來,三年五年地看不出來,可十年八年后就是天上地下了!
“客山兄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雖在天上,可我并不以為意。”說著站起來。
文覺“哈哈”大笑。
李果更為驚異。
“客山兄,多年未見,你還是這個脾氣!
李果心中稍安,說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文覺點頭道:“此話不錯?晌业茸鋈俗鍪,還需要隨機應變才是。為什么,因為天下已經不同了!
李果明白。
文覺“哼”一聲道,“客山,貧僧乃出塵之人,你如今若求人,緣何不直接去求他,卻苦苦兜這么一個大圈子呢?”
“那人是誰?”
“皇上!
李果倒吸一口涼氣,說道:“上師真是說笑話了!
文覺一搖拂塵道:“貧僧絕不說笑!爾等如今去求隆科多也好,去求怡親王也好,都是舍本逐末……”
李果忙道:“所以說,客山才來求問上師,因為上師這里已經頂天了……”
文覺無奈地搖搖頭,走來走去道:“非也,非也。貧僧雖說受當今圣上敬重,待我如上賓,可終究有很多不方便處!”他指指自己的腦袋,“為何?就因為我是個禿子,你想想,皇上跟和尚交朋友,滿朝文武大臣們會怎么想?”
李果笑道:“這倒大可不必的!
文覺嘆息一聲道:“不過,天無絕人之路?蜕叫郑闳缃袂蟮轿议T下,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莫若去試一下……”
“請上師明示!
“玄妙觀。”
“上師是說……張?zhí)??br />
文覺點頭:“如今張道士也是皇上的座上賓,況且他喜歡招攬事務,豈不是比我更為方便?”
李果失落地道:“客山與張?zhí)摬⒉皇煜ぃ浴?br />
文覺見李果執(zhí)迷不悟,不由搖首嘆息。他剛要說什么,忽然臉色一下變了,猛地揮舞起衣袖,一個俯身便把李果踢倒在地,精舍的蠟燭隨即被風卷滅。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李果心中“嘭嘭”亂跳,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此時就聽“嗖”的一響,李果就覺頭上掠過一絲寒氣。文覺很快在地上翻了一下,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他飛身推開房門,霎時間一道月光竄進來。
院子里暗影寂寂,落葉翻飛。
蠟燭再次點亮。
馬二驚慌地跑進來道:“有個黑衣人,翻過墻頭跑掉了,我去瞧瞧——”
文覺道:“不要去追了,再說你也追不上!”
精舍的立柱上有個飛鏢,他取下紙條念道:
念經禿驢,小心腦袋!
文覺一笑,忽然把紙條丟進火盆里。
火焰一下吞噬了紙條。
李果頭上直冒冷汗,爬起來道:“上師,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覺擺手道:“這件事跟你說不清……不過既然你看到了,我想隱瞞也瞞不住,F如今,有很多人想取我的腦袋!”
李果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文覺把飛鏢丟在神案上,拍拍手上的灰塵道,“貧僧知道……左不過還是那幾個人?蜕叫,此事你就別問了,問也無益。但我唯一可以告訴你的事,如今雖說大局已定,但背后的情形并不簡單哩!”
李果點頭。
文覺忽然看定了李果道:“客山,我問你,可還記得趙州禪師的公案么?”
李果不明就里,忙問道:“不知是那一宗?”
文覺臉上有了淡然,說道:“這宗公案說的是,有三位學僧前來問禪,第一位學僧問道,‘弟子初入叢林,請求師傅開示!’趙州不答反問道,‘你吃粥了嗎?’學僧答道,‘吃粥了!w州禪師乃指示道,‘洗缽盂去!’第二位學僧前來問道,‘弟子初入叢林,請求師傅不吝賜教!’趙州禪師又不答而問道,‘你吃茶了否?’學僧道,‘吃過了!’趙州禪師于是道,‘到客堂報道去!’”文覺忽然定定看了李果,道:“客山兄,這第三位學僧的問話,就不用我說了吧?”
李果頓覺醍醐灌頂。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精舍里一派安靜。
文覺忽然搖著拂塵吟誦道:“攜藤撥草瞻風,未免登山涉水。不知此處皆渠,一覓低頭見喜!
李果朝墻上看去,就見是一副古畫:一位頭戴草帽之人正在過河,河水淹沒了僧人的腳裸。
李果心里從未有過像現在這般平靜。自從去年冬月從蘇州啟程,李果就有一種“食客彈鋏”的慷慨激昂之感,俗話說吃誰的飯服誰的管,又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的確是兢兢業(yè)業(yè),不僅隆科多府邸跑了好幾次,就是這遠離京城的潭柘寺他也跑了幾次,前兩次他并沒有見到文覺,其實那時候他就應該明白,文覺不見他就是一種暗示,但他心里總是不踏實,總像有個大遺憾似得,所以才第三次拜訪,事不過三,倘若這次見不到文覺,他也就盡人事而聽天命了,可誰想文覺竟然接見了他,這讓他覺得事情一定會有轉機!但誰想到,最終的結果還是如此!他知道自己是一介布衣,能力有限,但此次接洽上隆科多,又接洽上皇上的朋友文覺,他還是為自己的能量感到驚嘆:倘若不是李煦與他“心心相知”,他未必會如此賣力!
可現在,“棋面”已經成為死局!如今朝廷已經成立會考府,王修德因為虧欠戶部幾十萬兩銀子,在正月初五就被抄家,連皇上的第十二個兒子允裪,也因為虧欠內務府的銀子,被迫變賣家產償還債務——這可是堂堂的天潢貴胄,宗室子弟啊——他親眼看到允裪在大街上叫賣古董——局面已經到了這個程度,李煦府上的虧空比王修德和允裪還要多,就像他說的:“身陷茫茫債海,不知道何時才能全身到岸!”他此次來京就是為了尋找海岸,但海岸早已被大水淹沒!
李果站起來,朝文覺深深鞠了一躬,雙手合十道:“多謝上師指點迷津,在下已經完全明白了……”
文覺嘆息道:“客山兄,沒能幫上你的忙,我深為慚愧。不過,這也是天意如此,凡事有因就有果,每個人的因果都需要自己去求得圓滿,這是我等幫不上的。客山兄,你也要為自己好好打算才是……”
李果再次朝文覺鞠了一躬,退出了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