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拜訪何耀輝先生

    從北京回來不久，文興邦和武衛(wèi)國便專程去視察史利民修復(fù)重建的何家墳地和宋氏牌坊。原來的石頭從生產(chǎn)隊豬圈上拆下來原地安裝，沒費多大力氣。加之動用一些現(xiàn)代的機械設(shè)備，修建得比原來的更為堅固可靠。頂上的寶頂石檐當(dāng)年拆卸時損毀了不少。凡是能用水泥粘合修復(fù)的，就盡量粘合在一起。實在不行的，只好在其他地方文革中被推倒的幾座牌坊里，挑選一些未損毀的寶頂石檐運來安砌。修復(fù)好后，絲毫也看不出半點兒破綻！何耀輝父親、祖父墓碑上的字，全用紅油漆填寫，并用相機一一拍成照片。和何老先生的書信聯(lián)系也談好了，老先生歡迎家鄉(xiāng)人的拜訪。一切準(zhǔn)備就緒之后，文興邦決定和武衛(wèi)國一道去加拿大拜訪何耀輝先生。

    他們先從省城乘飛機飛往上海。然后從上海飛往日本東京，再飛往加拿大的多倫多機場。那時出國的人，還不是很多。為方便觀看窗外景色，文興邦和武衛(wèi)國分別選了前后兩個靠窗的座位。一切準(zhǔn)備就緒，飛機關(guān)上艙門。電視屏幕上，空姐提醒大家關(guān)掉手機，系好安全帶，演示遇到緊急情況時，如何從滑梯上滑下逃離之類的內(nèi)容。

    飛機滑離停機坪，駛?cè)牖�行道。在跑道拐彎處等候塔臺的指令。不久，飛機駛上跑道，加速,抬頭,脫離地面，騰空而起。地面房屋開始如站在高樓上俯瞰，樓房街道清清楚楚。后來越爬越高，穿行在云霧之間。透過云霧，看見下邊的公路成了一條白線，地面色彩斑駁，深深淺淺，房屋已看不大清楚，只能見到一團一團街道組成的方塊形狀。飛機很快爬升到萬米云空之上，窗外的景色時時變幻：遠(yuǎn)處的天邊上，一道金色的云彩，好似畫家用筆涂抹成的一堵金色的墻。墻下的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稍近一些是深藍(lán)色。機翼下，數(shù)百丈之處是一片茫茫云海。陽光照在云海之上，一團團的白云，好似一個無窮大的曬場上，晾曬著一望無涯的棉花。開始不甚厚，還有一些斑斑點點的縫隙。后來云團變得又厚又密，棉堆也變成一大垛一大垛的了。坐在飛機上，總感到速度太慢，遠(yuǎn)處的一點景物，一團云朵，好一陣子也飛不過去。遠(yuǎn)不如戰(zhàn)斗機在天上拖著長長的尾巴，像箭一般地飛馳。噴出的煙霧如一條白帶飄曳在長空，久久不能散去。這空客飛機，恐怕連戰(zhàn)斗機三分之一的速度也趕不上。

    在上海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到浦東國際機場上飛機時，機上的乘客大部分都成了外國人，中國人只有十來個。飛機一升空便是在海上飛行。開始時還能看到幾艘輪船及海邊景物，升高之后，無云時海天一色，瓦藍(lán)瓦藍(lán)；有云時見到的一堆一朵的白云，稀稀疏疏地漂浮在海空之上。東京機場下人上人加油之后，飛機又騰空而起。好不容易熬過十幾個小時，中間空姐送過兩次飯。黑夜時，機窗外什么也看不見，時睡時醒昏昏沉沉地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終于亮了。臨近加拿大時，飛機降低高度，下邊的云朵更為奇特，一大堆一大垛的像泰山上的巖石，千奇百怪；像大海邊的巨礁，巍然聳立。巨礁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礁石與礁石之間，是藍(lán)汪汪的深潭，深潭之上，漂浮著一絲一縷的白絮。十分美麗壯觀。這和平時看到的扁平狀的云團不同，全是立體形狀，如巨魔怪獸，張牙舞爪，千奇百怪。

    飛機輕輕地降落在多倫多機場的地面上。待他們?nèi)『眯欣�，走出大門時，只見一個人在機場出口的地方舉著一塊牌子，上邊用中文寫著歡迎文興邦武衛(wèi)國先生的字樣。隨隊的翻譯小王用英語上前聯(lián)系，對方卻用流利的中文對大家說：

    “先生們，辛苦了，何老先生正在家里等候大家的光臨。我也姓何，叫何小軍，是何老先生的秘書。大家跟我一道走吧，我們的車子停在外邊�！�

    大家紛紛上前與何秘書握手，并自動報上姓名。上車后，行駛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一個依山傍水的別墅區(qū)。別墅一邊是煙波浩渺，茫茫無際的一個大湖。秘書告訴他們，這個湖叫休倫湖，湖那邊就是美國了。何家別墅實際上就是一個湖邊公園，進(jìn)大門后還沿著湖邊彎來繞去地開行了好長一段距離。沿途亭臺樓閣，飛漆流丹。水榭池塘，垂柳假山。中間還有粉墻間隔，曲里拐彎地到了一幢古色古香的平房前停下。下車后，上幾級臺階，來到一個大門前，何老先生和夫人站在門邊等候。夫婦兩精神矍鑠，腰不彎，背不駝。頭上濃密的銀發(fā)根根閃亮。文興邦快步向前緊緊地握住老人的手，激動地用家鄉(xiāng)土話說：

    “何老，您好！我叫文興邦。是文國泰的兒子�？吹侥鷥衫仙眢w這么健康，真是我們后生晚輩的福分�！�

    “歡迎，歡迎，歡迎鄉(xiāng)親們不辭辛苦，遠(yuǎn)道而來�！�

    “何老，我叫武衛(wèi)國。是武富民的兒子，是土生土長的興隆灣人。想不到您老人家，幾十年來走南闖北，但鄉(xiāng)音依舊，風(fēng)采照人，耄耋之年還耳不聾，眼不花，腰不彎,背不駝的。我們代表老家的鄉(xiāng)親們問候您好！”武衛(wèi)國也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自我介紹。

    “來來來，快請坐，快請坐。你們的父親我都認(rèn)識。文國泰是龍川地區(qū)地下黨的干將，武富民是四鄉(xiāng)八鄰小有名氣的醫(yī)生。想不到他們的兒子也成人成才，當(dāng)上了書記、副書記了，真是可喜可賀！”

    何老先生和何夫人請大家在客廳沙發(fā)上就坐�？蛷d正面是一幅巨大的張大千六尺宣山水條幅。兩邊對聯(lián)為“讀書將以明德，齊家不外修身。落款為，耀輝先生兩正，甲子仲秋，大千居士張爰”。兩枚大大的篆文印章，一枚刻的白文，一枚刻的朱文，配搭十分巧妙，字形別具一格。

    家里的傭人趕忙為大家一一泡上一杯青花蓋碗的龍井茶。文興邦和武衛(wèi)國趕忙拿出帶來的禮品送上。

    “何老，何夫人，我們這次來給您兩老帶來了家鄉(xiāng)的龍川牌綠茶、花茶各一盒，興隆灣的花生、蜜餞各兩包，放翁酒兩瓶。一瓶是我們利用宋代老窖開發(fā)出來的放翁酒。一瓶是泥石流封存下來的宋代文物酒。最近酒廠擴建，發(fā)掘出被泥石流掩埋了800多年的一個石窟里，留存下來的八壇宋代老酒，每壇都有七八十斤。經(jīng)權(quán)威機構(gòu)檢驗，無毒無害，醇香可口，營養(yǎng)豐富，十分珍貴。我們利用這些老窖，生產(chǎn)醸制出的放翁酒，暢銷國內(nèi)外。還給您老帶來了您父親的書法一幅�！�

    “啊——！那么多好東西！你們的放翁酒，我看過國內(nèi)外的相關(guān)報道了。這是老祖宗留給你們的無價之寶！你們給我?guī)�兩瓶來，實在是受之有愧！對我來說，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沙石水土都是十分珍稀之物。特別是我父親的書法，我這里一個字也沒保存得有！你們還保留下來了我父親的書法？難得，難得！”

    說著，他急不可耐地接過那幅四尺宣橫幅寫就的書法作品。裝裱還是幾十年前的原裝舊裱。文興邦、武衛(wèi)國趕忙幫著他把書法展開：只見有些破舊的一張宣紙上用行草寫著一首詩：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萬古知何用？杜陵野老人更癡，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糶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fù)疑。忘情倒?fàn)柸�，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xì)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相如有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啣杯！

    右錄杜甫醉時歌                  

    何振華書于戊辰暮春。”

    末尾兩枚大大的篆文印章，一枚刻的是“何氏振華”，另一枚刻的是“賞心樂事”。開頭還有一枚篆文條章，刻的是“松風(fēng)居士”。

    “哎呀，太，太好了！我，我小的時候，父親這幅書法就掛在墻上。想，想不到六七十年過去了，你們還將這件書法保存得這么完好！這，這對我來說，可真正是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太，太謝謝你們了！”何老先生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的了。

    “這是你父親在解放前夕，托我父親保存下來的。其間經(jīng)過土地改革，整風(fēng)反右，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損失了多少文物字畫。這件作品能留下來，實在是死里逃生的一個奇跡。文革期間，龍川中學(xué)的一位老師帶領(lǐng)一群學(xué)生到我家來破四舊。他們把我父親收藏的張大千、吳昌碩、孫中山等人的書畫撕毀焚燒。我父親在混亂之際，將這幅書法往床上蚊帳頂上一扔，才逃過了這次劫難。因畫軸不易燒毀，他們撕下的畫軸就裝滿了三個大籮筐！父親去世時，再三囑托我要好好保存，如果有機會就把它送還給你�！�

    何老先生眼里噙著淚花，一把抓住武衛(wèi)國的手，緊緊地握著說：

    “謝謝你，謝謝你父親！看到這幅作品，我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時候，在父親身邊讀書寫字的情景。太謝謝你們了！”

    接著，文興邦和武衛(wèi)國又將宋家墳地墓碑、牌坊的彩色照片拿給宋老先生觀看。老先生夫婦倆,眼淚止不住地流。紙巾揩拭了一張又一張，嘴里喃喃地嘟噥道：

    “兒子不孝，子孫不孝啊，幾十年來沒有回家掃過一次墓，祭過一次祖！這也是我?guī)资�年來的心病，寢食難安��！前些年我也托人回去看過，說是墓碑、牌坊全被摧毀，蹤跡全無了，你們這是多久拍的照片��？”

    “何老，實不相瞞，文革中，生產(chǎn)隊確實把您老祖上的墓碑牌坊拆去修豬圈去了，這是我們重新找回修復(fù)的。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請你回去看看�！�

    “好，好，我早就想回老家看看了，無論是對祖先父母，還是對鄉(xiāng)親們，我何耀輝都是欠了數(shù)不清的人情債，歷史債，再不償還這些舊債，恐怕我這輩子也是難已心安，羞見先人于地下了！”接著，他又扭過頭對秘書說,“小何，你帶他們到客房休息一會兒，等會兒為他們接風(fēng)洗塵。明天，你帶他們到幾個風(fēng)景名勝地游覽一番。我即將安排何氏集團總部中層以上干部開會，商談回老家龍川市投資興業(yè)事宜。”

    幾天后，送別文興邦武衛(wèi)國回國之時，何老先生不由分說，強行塞了兩張50萬美金的支票給他們兩人的手中。兩人不敢收受，再三推辭：

    “何老，無功不受祿，我們怎敢收受你那么多的支票呢？”

    “區(qū)區(qū)小數(shù)，何足掛齒。你們到的那天，我就講了。在我的心目中，你們帶來的那幅我父親的書法，那可是無價之寶，比張大千那幅山水畫還更為珍貴。張大千的字畫我還有好幾幅，父親的書法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幅了。現(xiàn)在張大千的畫動輒幾千萬美金一幅。我給你們兩人一個50萬美金，實在是不成敬意，還望笑納。你們回去在國內(nèi)的幾家大銀行都可支取。路上也安全妥當(dāng)。明年清明我將回鄉(xiāng)祭祖。那時再來商談投資事宜。你們切切不可再推卻，否則就是瞧不起老朽了！”

    “何老既如此真誠懇切，我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明年清明，我們恭候你老的大駕光臨，望何老多多保重，健康長壽。我們就此告別�！�

    小車開出百丈之遙，他們看見何老夫婦還在揮手致意。增廣云：“美不美鄉(xiāng)中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毖灾�不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