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堂(四)夢境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38      字數(shù):3901
    四  夢境

    那日景素、霏月兩個因冒了風(fēng)雪,回去還不覺得怎么樣。只睡得一夜,第二日早晨起來時便頭昏腦熱,身上不耐煩起來。因病勢不輕,徐司籍便吩咐專管這一項的小宮人請示執(zhí)事宦官。如此直鬧到午間方請了太醫(yī)來。徐司籍早已知會眾人回避,她們所住的女史寓所自是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影。

    景素自早間便躺在床上,此時怔怔地看著小宮人放下淡青色的幔帳來,便覺眼前一下子昏暗了許多,透過那簾子仍能隱隱地感到有人影飄動。也依稀看得見床前幾上放了一個小小迎枕。過了有一會兒,屋里漸漸靜了下來,闃無人聲,不見人影。不久聽見門被輕輕打開了,有女子低低的聲音傳來,“太醫(yī)已經(jīng)來了,你們這里可準備好了?”

    屋里宮人回答說可以進來了,就聽見門又關(guān)上的聲音。只一剎那間的天光影動,景素躺在帳內(nèi)忽然就覺得倒像是有日影一閃而過似的。那么外面當(dāng)是天已放晴了吧,然而昨天才下了那樣大的雪,今天怎么就出太陽了呢?不至于的——想是因為那幔帳的顏色吧。她忽然就記起小的時候每每吃了午飯去書房里念書,不知不覺就在紅木繡榻上睡著了,午后的風(fēng)吹著窗紙一霎一霎地發(fā)出簌簌響聲,她朦朧間覺得有陽光斑斑點點灑在身上,溫暖又柔和。有時門被人輕輕推了開來,發(fā)出細碎的吱吱啞啞的聲音,她仿佛覺得父親披了單衣站在門外遠遠望了自己,許久憐惜地嘆息一聲。院子里梳了雙鬟的小丫頭嬉嬉笑著,有貓兒打窗前邁著輕盈的步子走過,暖風(fēng)吹在它柔軟的細毛上,綿綿的仿佛撓在人的心上。

    父親關(guān)了門,一步步去了別處,嘆息的聲音卻仿佛還在。小丫頭們不再玩鬧了,不知是不是父親正吩咐她們什么事。

    ‘請女史伸出手來,太醫(yī)正等著呢。”

    有宮人清脆的聲音傳來,景素聽得分明,猛然驚覺。方才的情形一時驚散,竟恍如一夢,眼前仍舊是杏黃色的幔帳紋絲不動。想起剛才情形她竟仿佛是昏昏沉沉,四處游蕩,不知不覺去了家鄉(xiāng)舊宅一般。她定了定神,知道太醫(yī)已經(jīng)進來了,將手緩緩從帳底伸了出去。有小宮人托了她的手擱在繡花的迎枕上。她恍惚感到太醫(yī)坐在離床前不遠的地方,彎了腰,將兩根手指輕輕搭在她的手腕上。那手指是熱的,不似她的手腕冰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景素只覺得那太醫(yī)的手指在她腕上搭了很久才倏然松了開去。那手指乍一離開,她只覺得腕上一陣冷風(fēng)襲來似的,空蕩蕩的涼。太醫(yī)不說話,只站了起來,人影一晃,那幔帳上忽然間便空了。景素但只是頭悶悶得疼,心里煩惡,少不得咬了牙吩咐道:“錢在外間第二個格子里,去拿了賞大夫!

    那小宮人正侍立一旁,聽見帳內(nèi)景素不知含含糊糊說了些什么,恐怕有什么事吩咐,嘩地一聲掀開了幔帳,道:“女史說什么?”

    景素乍見天光,心下頓時一片清明。太醫(yī)早走了,另一個宮人已自跟了出去,同去執(zhí)事宦官那里記下病情來好去徐司籍和尚醫(yī)局備案,過會兒還是要去司藥司記錄病情并取藥。只見剩下的這小宮人猶自一臉迷茫地看著自己,便搖了搖頭,不言語了。在宮里看病哪有打賞這一說呢?想來是自己病糊涂了,猶自以為是多年以前父親外出,她病了在家請大夫的事呢。

    “沒事了,你去吧!

    那宮人一頭霧水的去了,心里卻納悶:這景女史剛才可是說的什么錢么?

    景素又醒醒睡睡地挨了幾個時辰,就見女史寓所的份例宮人按時端了藥來,又回說在她睡著的時候徐司籍來問過她的病怎么樣了,另有楊掌籍并幾位女史也都曾來問候過她。景素聽完喝了藥,便又問道:“哪一位女史去靜安宮授課了?”

    那宮人聽她如此問,心里好笑,都病成這樣了怎么還惦記這些,但見她問了,倒也不得不答,“因你病了,徐司籍和周司籍挑來挑去,就只有秦女史有空,便是她去了!

    景素卻想秦樞怎么能有空呢?不是說她正忙著編一本什么《賢章輯注》的書么,況且她還要協(xié)助楊掌籍打理不少事。又想必定是因為她的教習(xí)文書是秦樞改的,因此熟慣些便教她去了。日常里,楊掌籍主要管公主授課事宜;秦樞代行掌籍之職,管宮人和備員女史的教本、禮儀授課之事,同時協(xié)助司籍、掌籍為中宮以及妃嬪講經(jīng)史;手下女史往往跟隨所屬掌籍從事,但也時有交叉,景素便從屬兩件事務(wù),既為楊掌籍作副手,又要培訓(xùn)宮人禮儀規(guī)矩并給小女史備員授課。然而此時病了也無可奈何,于是重又躺下歇著。宮女放下簾子就都退出去了,屋里沒有一絲聲息。那藥勁慢慢上來,便覺得越來越困倦了。

    她恍惚覺得家鄉(xiāng)下雪了,她獨自一人在園子里彈琴。園中的花都枯萎了,白雪皚皚也不見一個人。她彈得累了,便停了下來。有人輕輕來到她身邊說,有一把極好的琴,想請她鑒賞。她剛想答應(yīng),竟是一片茫茫大雪,并無人跡。她記得來時并沒有下雪的,又一想,許是彈琴彈得久了,來得時候并沒下雪,這雪原是她彈琴得時候下的。只是這雪下得可真是夠大的,看來總有一尺多厚了。

    她攜了琴,想要到別處去。卻又茫然不知要去哪里,心里空空地,那雪仿佛一直連到天邊去了,沒有人的蹤影,更連天上飛鳥也不見一只。正當(dāng)她茫茫然立于風(fēng)雪之中不知何去何從時,卻聽身后有人道:“素素,你在這里。叫我找得好苦!

    景素聽見這聲音似曾相識,心里一熱,便欲轉(zhuǎn)身看那人是誰,卻聽不知哪里傳來一聲悶響。她一驚之下翻身坐了起來,出了一身的冷汗,又是一夢。抬頭看了看宮漏,知道已是卯時,該是傍晚了才對。因吃過藥發(fā)了汗,身上已經(jīng)輕了很多,頭也不似先前般昏昏沉沉的了,她也覺躺得累了,便將枕頭豎了起來,半倚半靠著。自想起剛才那一夢,猶是驚心。兩年前她家鄉(xiāng)卻是百年不遇的下了一場大雪,雪晴之后她一時興致便于園中操琴,那時父親請了幾位相知來賞雪,他們正在飲酒吟詩,忽聞琴聲,便都住了聲,靜靜聽她彈奏。其中一位常來的伯伯贊嘆說:“素素的琴,奏的越來越精了。”景素思此往事,不由得心里酸楚,眼淚便流了下來。

    正當(dāng)這景素一時心中百感交集的時候,卻聽外廂有人道:“景女史已經(jīng)睡了嗎?”

    本來作為女史是沒有專屬宮人的,但她病了,女史寓所的宮人便常來。正巧有宮人過來送藥,說:“秦女史來了?我就去叫她!

    “不必叫了!蹦堑偷偷呐曈值溃骸斑@是景女史的東西,等她醒了再交給她。這丸藥是徐司籍著我送來的!

    宮人低聲答應(yīng)著,那人交代之后又問道:“她的病可怎么樣了?”

    宮人答道:“吃了藥好些了!

    再過片刻便聽宮人道:“女史請慢走!

    此后就再無聲息,想是那人已經(jīng)走了。

    景素嘆了口氣下得床來,小宮人剛好就在此時進來了,見她已醒了忙上來扶住道:“怎么下來了,有什么吩咐給我。”

    景素雖發(fā)了汗,但下得床來始覺仍有些站立不住,扶了那宮人站了一會兒,道:“剛才是誰來了?”

    那宮人忙答道:“是秦女史,這本書和藥是秦女史剛才送來的,說書是您的,丸藥是司藥司送來的。下面還壓了一張紙,請女史過目!

    景素心里納悶她并沒有書在秦樞那里,怎么秦樞送了書來卻說是她的。于是就那宮人手里遠遠一瞧,雖然屋里暗淡,可也大致看得明白,那倒的確是自己前兩天用過的書。想是落在靜安宮的,秦樞今天代她去教習(xí)課業(yè)便給她拿回來了。本來一本書是無所謂的,然那卻是從內(nèi)廷書庫取來得書。這內(nèi)廷藏書庫的書皆由她們司簿司派專門的女史每日打理,有時司簿或掌簿也親去查看。無論帝后、后宮還是女官,所借閱的書是經(jīng)層層檢閱后方出入的。平日女史如去取書也要持司籍的加印文書才行。 那些書上面皆有“內(nèi)廷藏書”的印記,原是不可隨意亂放的,因?qū)m中藏書極是麻煩,要是弄進來一批書都是要經(jīng)過層層查驗。若丟得一兩本便不能大費周章的去補。這還是其次,只怕那書不意流了出去就更是大事了。所以她們?nèi)?nèi)廷書庫取書都要有記錄,還回去也要消掉記錄,若是丟了未免要擔(dān)責(zé)任。

    景素見那小字條上的字卻是看不清楚,便吩咐宮人去把燈點了。

    那宮人便去點了一只新蠟,向燭臺上插了,放在桌案上。

    景素披了件家常半大毛斗篷向案前坐了,燈光并不是很明亮,她勉強看了那紙上的蠅頭小字,原不過是這藥的吃法。想來是午間太醫(yī)開了藥,司藥司里趕巧正沒了這味藥,直到此時方送了來。只因今日秦樞代她去靜安宮回來得晚,且與景素住得也不遠就派她送來。她看過之后便將藥和字條交由宮人收了,見她勞頓一天便都譴回宮人寓所休息了。

    此時屋里屋外俱各悄無聲息,不聞風(fēng)聲,也不聽人語,萬籟俱寂。盈盈一室溫暖燭光,耳中聽得銅爐內(nèi)炭火發(fā)出細弱地嘶嘶燃燒之聲,竟是難得的一個安靜夜晚。景素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倒也不急著睡下,但只是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一瞥之下卻見秦樞幫她拿回來的書正放在桌上一隅,那是一本《詩經(jīng)》,她本是過一陣子要講的。那一日在蘭堂理完了,后來去了靜安宮不知為何竟忘記拿回來了。因為是五經(jīng)之一,宮中也是要講《詩經(jīng)》的,但是可不能隨便講。只是撿其中一些合用的,她寫好教習(xí)文書后將題目、書目、內(nèi)容謄好,由掌籍、修改送到司籍那里去經(jīng)過查審加印后遞交給兩位尚儀,再經(jīng)尚儀審定加印,最后送到尚儀局司簿司記錄下來方可實行。不只是《詩經(jīng)》,所有要講的東西都是要經(jīng)過這許許多多的審查。

    景素見那書孤零零的躺在桌角上,便伸手拿了過來隨意翻著,那紙張在靜夜里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只見什么“關(guān)關(guān)雎鳩”、“呦呦鹿鳴”一時在手上紛紛滑過。又翻到一頁,卻見上面寫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边@樣幾句,不知不覺手上便停了下來,想起今日夢中種種,怔怔流下淚來。她遠離父母家鄉(xiāng),連她家里親人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處,可有誰還能來找了她回去呢?她再不是那生長漢州雕花門內(nèi),躲了起來讓父親到處尋找的小女孩了。想到這里不禁淚如雨下,斑斑點點落在書頁上。

    是的,她當(dāng)初不也就是為了有個少年,說要請她看一把名琴不意竟與家人失散,流落至此。

    其實她何嘗不是早已按規(guī)矩擬好了這一篇“死生契闊”的講法了呢,是講女子的從一而終、夫妻間的舉案齊眉?墒撬溃^不是這樣的。

    宮漏一聲聲、一聲聲,不覺已至中宵。那紅燭之淚已臻流盡,景素仍只是癡癡瞧了那寸寸燈燭的殘光余暈,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暖暖的,直到撲地一聲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