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八)畫中人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50 字數(shù):3123
八 畫中人
七月流火,心宿西移,漸漸地暑熱消退。每當燦爛的陽光穿過密密叢叢的樹枝木葉時,視線中就帶上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意興闌珊。夜深時分,從窗縫中透過的似有若無的涼意,連同午后門樞被風吹出的吱吱呀呀的吟唱聲,也不復暑夏之時的熱鬧興旺,一年之盛,盛極而衰。遲鈍的宮人們?nèi)匀桓惺艿轿玳g的熱浪,可是敏感的孤客卻已經(jīng)嗅到秋天的意味。
景素從秦樞胡亂涂抹的字跡里也感受到了秋意的滲透,想起唐人劉禹錫的句子,心里胸口泛起縷縷的酸疼。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西風吟唱的幽幽弱弱,花草意態(tài)的衰落況味,都在最孤寂的心頭化成悲哀的詩意。秦樞是景素見過的最孤寂的人了,自從當初在蘭堂時無意的淺淺交往,到近來因同在東宮共事的日漸熟悉,景素常常覺得秦樞固若金湯的心難以真正靠近。偶爾從片言只語中捕捉一二,卻因秦樞刻意的斂藏而令窺看到她絲縷般若有若無心事的景素只能為之感慨,難以真正觸碰。景素只見秦樞固守不變的孤獨,卻不知那究竟是因何而,。是家族之痛,天性如此,還是另有隱衷?
自端午之后,崇吾于秦樞的那點心思是徹底沉寂了。景素忙著幫秦樞校對她所編撰的那本《賢章輯注》,秦樞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將她侍講授課時讀到的、用到的有益于女子養(yǎng)德修身的各類文章分門別類、精挑細選之后,又加上平生自己所讀有益身心者編輯于一處,加以校對、作注、詳評,并附有文章著撰者的生平和逸聞軼事,秦樞所選文章又不僅限于與閨閣有關(guān)的文字,及至經(jīng)史之中也多所涉及。如此既可豐富而又深入淺出,適宜于內(nèi)闈讀書,實在可以作為內(nèi)外命婦及至閨閣女子養(yǎng)性諭德的佳品。
這書的編輯,如今已經(jīng)大致結(jié)束,而景素又幫忙校對,秦樞就從容多了。有時她閑了發(fā)發(fā)呆,寫寫畫畫,景素也常在旁邊看著,秦樞并不避開她,任她看。有次秦樞畫了廣陵夜景,是一幅七月半市人于隋堤楊柳、月夜河畔游賞之作。
有一對少年倚欄并立,一個執(zhí)扇,一個秉蕳,笑語吟吟,背影依依;又有黃發(fā)垂髫,柱杖牽引,怡怡樂樂;有打馬過橋的男子風儀翩翩;有河岸閨房的隱隱窺伺;有市井商販的沿河叫賣……
“多虧這美男子是夜間出行了,不然該行人遮道了!本八匦χf。
秦樞笑睨了她一眼:“看來世間之人,無論男女都難逃個‘色’字!
景素笑嘻嘻道:“那是自然,要不衛(wèi)玠怎么會萬人空巷被人看死了呢?要不蘭陵王高長恭怎么上個戰(zhàn)場都得戴面具呢?”
秦樞道:“你倒是對這個很上心啊!
景素益發(fā)賴皮的說:“這不是天生博學,難以自棄嗎?”
秦樞掩口伏案笑起來,景素仍然在那里“食色,性也”、“君子好逑”的亂說一氣,引得秦樞笑的更厲害了。
看秦樞笑的厲害,景素卻拿起她剛才發(fā)呆時亂寫亂畫的紙,秦樞不工草書,但是這紙上的字亂勾亂畫,極其潦草,好容易找了個能讀的,一本正經(jīng)地讀起來:“待得重逢畫堂空,無邊風月與誰同?山形人事無一語,霽雪深燈相望冷!弊x完了又說:“喲,這不是‘色’,不是‘情’?我就給這詩題為‘雪夜逢古人偶感’吧!
景物讀著這詩,心中卻忽然又想到那天太子崇吾命秦樞寫的那兩句詩,秦樞還因關(guān)涉男女之情還不愿意寫,如今自己怎么卻又寫了呢?便向她深深瞧了一眼。秦樞也不惱,由著景素說完,才道:“我正有個事要告訴你。”
“什么事?”景素問。
秦樞正色的說:“昨日太子妃召我去了,說讓你以后要到殿下書房侍讀!
景素猶自不信:“怎么可能?殿下書房在外頭,有那么些賓客、侍講,又有專門的的侍讀來伴讀,女子哪能到得?我去干什么?”
秦樞道:“當然不是儲善堂那的書房了。是殿下寢殿——端華殿的書房。說是殿下有一天說身居內(nèi)室讀書之時頗多,但日常沒有人負責查閱資料、謄抄文書,也沒有人講論文義,挑來挑去,挑中了你。”
“那可怎么辦?”景素怔怔的問。
秦樞笑了:“什么怎么辦?你不用‘遮道’,也不用隔著面具了,可以直面美男子了!
景素哭笑不得:“我的好姐姐,能不能說點正經(jīng)的啊。我們平日就是給后宮和東宮侍講、侍讀,勉力而行,還是可以的。像殿下,那可是有名的大儒學士們教出來的,我應(yīng)付不來的!
秦樞揶揄道:“原來你不是怕美男子,是怕你那點學問侍奉不了殿下啊!
景素趕緊點頭,她們終日面對的是宮眷,宮眷中也有飽讀詩書之人,但不出閨閣,閱歷有限,且大多數(shù)不過粗通文墨,甚至完全不通。女史之責與其說講論經(jīng)史,不如說是昭訓女德。應(yīng)對男子,且是飽讀經(jīng)文、明通政史的天下儲君,景素說不打怵那是假的。雖然青史所載,亦有班姬、謝女可同君王將相、士林學士交游,縱論高談而智慧不輸,那也是一時之事,一人之事,豈可一概而論,景素心里亂如絲麻。
秦樞看她緊張的樣子只好斂了笑容上前幫她理了理鬢發(fā):“你也不用那么緊張,你并沒有那么差。據(jù)我觀察,你雖是個教書先生之女,但我由女度父,知道你家教不俗,令尊必然不是尋常文人,學問胸襟極為可觀。你幼承庭訓,學問氣度在女官中也是出類拔萃,比一般的文人學士還好呢。”
景素道:“秦掌籍你別逗我了吧,我怎么比什么文人學士,倒是你比他們強,不然你去好不好!
秦樞道:“你以為那些取中的文人學子一定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相如、子。克麄兌喟攵际菫榱巳胧,拼命讀了幾本科考用的經(jīng)史書籍,而于旁書并不通曉的平凡讀書人罷了。反不如你生而聰慧,從小浸淫,因無功利,旁學雜收,你并不落人后,不必妄自菲薄!
“當然,比那些真正有學問的人,尤其是太子身邊的侍講老師們,連同精選出來的侍讀們,不要說你才這個年紀,就是再給你十七八年你也比不上他們的如今的眼光學問,這樣說不是說你不努力,學問不好。而是這些人大多是不世出的天賦奇材,生來就是棟梁之材、天下文宗。更何況他們后天飽讀樂學,觸類旁通,于學問之道有如高山,是你我不能仰望的。并且這些人熟諳天下政務(wù),更有同類之人相互比襯,探討推究。就只說閱歷,就不是我們內(nèi)室女子所能窺測的!
景素被說的更難過了:“那我豈不是完了!
秦樞嘆了一口氣:“你可真不上道,你根本不用擔心,殿下又不真打算把你當他們使!
“那他想讓我干什么?”
“干什么?紅袖添香唄!
景素恨恨不已:“這怎么還取笑起來沒完了?”
秦樞道:“這回真沒取笑你。想必殿下早就厭棄那些老學究了!
“怎么會?他們學問那么好,如果是我就求之不得!本八卣J真的說。
秦樞道:“那么你愿意天天耳邊都是開口‘道德學問’,閉口‘修身治國’,一遍一遍耳提面命的聲音?”
景素道:“可是作為儲君,殿下本就應(yīng)該‘道德學問’、‘修身治國’!
“那是自然的,但是總得有時候喘口氣吧。就是珍饈佳肴天天吃,不也得膩味了?”秦樞從容笑道。
景素道:“原來我就是吃膩了珍饈佳肴之后‘喘口氣’的?”
秦樞掩口笑道:“不然你以為呢?還真把自己當夫子了?你放心吧,他不會和你談?wù)撌裁磳W問的,不過是讓你做做文書事務(wù),這個并不比你給我查閱資料,寫侍講教讀文書困難!
景素道:“可是這樣也不合規(guī)矩,如果中宮知道了能行嗎?”
秦樞若有所思地說:“怎么不行,你忘了中宮令你我來此是干什么的了?”
景素道:“那可怎么辦?”
秦樞道:“又來了!那不是很好嗎?做姬妾和做女官有什么不同?”
景素道:“可我習慣了做女史之樂,不愿意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秦樞道:“哎呀,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你來了這里無論讓你做什么,哪有什么非分和本分,無非都是一個職分,你也沒得選!
景素心里一陣茫然,后宮的快樂她不知道,但是后宮的不快樂她是親眼所見,倍感恐懼的。女史的不快樂她早就習慣了,快樂她也習慣了。
秦樞看著景素的臉色,心里也空落落的,也惘惘地:“既來之,則安之。何況,也許就只是做個文書侍讀罷了!
景素遙望這要來卻不痛痛快快來的秋,嗅著那忽然冷冷暖暖交雜的氣息,頓感令人莫名的沉醉而悲傷。她此刻像個真正的秋士那樣,心里隱隱地就滑過那些悲秋的句子。裊裊秋風穿流而過,穿過那扇疏窗,穿過她和秦樞的衣袂以及永不停息的無情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