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一)發(fā)難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52 字數(shù):3153
第三章 北苑(上)
一 發(fā)難
大火過后,根據(jù)欽天監(jiān)的觀星占卜,東宮這場大火正應了前日所出現(xiàn)的“熒惑守心”,熒惑犯心宿,故而于東宮出現(xiàn)大火,用以警示天下。太子崇吾當于火起當年至次年春回大地之時,避居西北離宮,清凈以待,方可平安度歲。
于是大火七日后,崇吾便倉促帶著東宮眷屬和少數(shù)署員搬到了位于西北京郊的長興宮。長興宮原為先帝狩獵駐蹕之所,而今上素不喜狩獵,那里便日漸冷落起來。人們談起長興宮時不再有當日的豪興與榮光,就連長興宮也懶得提起,只把它簡稱為“北苑”。說起時的語氣也是淡淡的,仿佛不足掛齒似的。
東宮的房舍,尤其是內(nèi)眷所居住的宮殿和寓所,大多沒有為大火所波及。因東宮仍需人打理,宮眷里便留下了李良娣和兩名美人留守。外事則由詹事府以及家奴負責。由于詹事府不能全部跟著到北苑去,尤其是太子之傅、賓客都由朝廷大員兼任,更加不能隨行,而北苑附近并無合適房舍承載詹事府屬員,因此詹事府隨行人員只有少量負責督促規(guī)諫太子行為的贊善、諭德等職員,其余大多都留在了京內(nèi)。
秦樞和景素并沒有被召回宮中,也隨太子崇吾去了北苑。職責事務也悉如東宮之時。因為沒有了李良娣打理內(nèi)事,太子妃難免要勞神了,又兼大火之夜的勞頓驚嚇,對于打理事務則只能勉力支撐。所以侍講授課雖然還是照舊,但是太子妃常常不得參加,也不再召見秦樞和景素單獨給太子妃講論經(jīng)史。太子崇吾甫入北苑,瑣事頗多,近日讀書減少,所以景素便又有時間幫秦樞校對《賢章輯注》,或者作為副手,幫著秦樞校對、整理給內(nèi)眷侍講授課的文書。如此,便北苑凄涼,日子也漸如從前了。
東宮女眷頗消停了一段時間。紀良媛最近似乎也對公子建生母宋良媛漸漸沒了興趣,不大同她有齟齬了,而且她居然也時來聽課,想必是崇吾格外交待的。其實紀良媛和宋良媛二人并沒有針鋒相對的理由,宋良媛盡管生了長子,卻無法與紀良媛爭寵,何況宋良媛本就是老實木訥的一個人,如果說一定要有,那就是她生下了太子崇吾僅有的兩個兒子中的一個,而且還是長子。
多年以后,景素才明白,紀良媛對于宋良媛無非就是,她從來沒有放在眼里的一個身份、地位、容貌、寵愛都不如己的低等姬妾,卻幸運地生下了太子的長子。為什么一個如此平庸的女子卻獲得上天如此的眷顧呢?為什么她什么都有了卻唯獨少了那最重要的一樣——屬于太子崇吾和受盡榮寵的她共同的子嗣呢?
如果有那樣一個兒子,哪怕平庸如公子建那樣,她必然也會感到內(nèi)心的踏實,她的處境也必然要從容許多,她與太子崇吾之間也就有了更為牢固的維系。甚至她也可以和宋良媛那樣,不必在意崇吾的寵愛。
可是……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唯一能在意的,能抓住的就是崇吾的寵愛。她寵冠東宮、眾人妒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太子崇吾的寵愛無論多么耀眼,也都是脆弱的、虛無的,甚至比不上天空中的煙花來的真實。
宮廷中的女眷即便有尊貴的身份、無與倫比的珍寵都不如一個子嗣來的可靠。你看,宋良媛,家世平常、容貌平常,性子也軟弱溫吞,看起來蠢蠢的?删褪悄菢拥拇溃雌饋矶嘣鷮,就像扎根地下的樹,即使丑陋粗笨,可是粗枝大葉,牢固著呢。
何況宋良媛的背后是太子妃和李良娣。其實宋良媛其人并不值得太子妃和李良娣格外看重,可是公子建生母卻值得。崇吾已而立之年,卻僅有二子一女,于子嗣必然是重視的。
每念及此,紀良媛——那個閨名喚作清蕙,被譽為“清蕙怡怡,仙人之姿”的美人,就再也無法安放自己的心。
如果不是紀良媛那次忽然向景素發(fā)難的話,那來北苑的日子就更加太平了。誰也沒想到來北苑之后,紀良媛第一次發(fā)難的對象居然是景素。那是搬到北苑大約十來天的時候,秦樞如前一樣為宮眷侍講,太子妃和紀良媛都難得的來了,宋良媛因為公子建染風寒卻沒有來。景素原本不再陪同侍講的,但是近日太子沒有交代給她什么事,她也就跟著來了。姍姍來遲的紀良媛原本一直悻悻地坐在席位上,卻在眾人夸贊秦樞時忽然來了一句:“秦掌籍的確德才兼?zhèn)洌贿^我看景女史更青出于藍呢!
眾人也不以為意,以為紀良媛不過怕冷了景素。連太子妃也不由點頭,景素來東宮這幾個月,人品學問眾人都看在眼里。
誰想紀良媛話鋒一轉(zhuǎn):“景女史平日里默默地,想不到是個有心計的,我們都以為殿下想要秦掌籍去侍讀的,不想被她搶了先!
“紀良媛,你有什么話容后再說吧。先讓她們兩個授課!碧渝娂o良媛說的不像樣子,便出言打斷。
紀良媛平日我行我素慣了的,只不過自從和宋良媛爭座后有所收斂,但今天卻故態(tài)重萌:“不知道平日連太子妃都到不了的地方是什么樣子?峙虑卣萍矝]去過吧?要不景女史給我們說說殿下書房何等景色!
見紀良媛無狀,太子妃臉都氣白了,半日一言不發(fā),余者姬妾三五人也都面面相覷。
見眾人都沉默無言,景素上前:“回良媛話,妾受中宮所遣,殿下委以職事,殿下書房乃職責所在,誠如良媛亦有所司,非妾敢涉足。妾惟王事,若使良媛不快,誠非所愿,唯良媛不以無心之失見責!
景素的話原本極端嚴,眾人聽了卻不由心里一松,都向著紀良媛笑了。紀良媛并不看景素,只瞧著那些向她發(fā)笑的幾個女眷,心中一片冰涼。她們就那么巴不得她出丑難過?看見她不好過,她們就得意愜意。一定是因為妒忌吧,其實她何嘗不嫉妒她們,雖無男人的寵愛,卻無知無識地、萬眾一心地結(jié)成了女人的同盟,只孤立她一個人。她忽然、從未有過的覺得自己很可憐,孤苦伶仃地淹沒在東宮的內(nèi)苑中,受盡當今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的寵愛,但紀良媛此時此刻卻滿腦子都是那自怨自艾的四個字:孤苦伶仃。這正是此時她能對自己做出的最恰切的形容。
如果她沒有崇吾的寵愛就好了,那么她也可以和她們一樣,雖然蠢蠢地、簡單地,卻也能平平安安的,甘于平淡的在這深苑中終此余年。往日里她常懷著悲憫與鄙薄睥睨崇吾身邊的其他侍妾,今日卻羨慕起她們來。
即便以紀良媛向來不擅長同情同理、不屑于揣測他人的性子,日久浸淫在宮廷生活中,也漸漸明白,身處宮廷的女子是把自己的身份當做一份職務來做的,是被帝王公侯們選擇了的承擔屬于命婦們的職責。她們以妻妾身份默默地承受榮華,也默默地承擔義務,實如臣子一樣。只因與所事對象的特殊關系,而難免會嫉妒,但一般都不會撕破了臉,將情緒放在明面上,更少如這般赤裸裸地孤立的。至于權(quán)謀相斗,那除非是利益和權(quán)力受到嚴重威脅時。
紀良媛覺得她不過多受了一些寵愛罷了,或許會被側(cè)目,但她們不是應該因為那份榮寵而有所顧忌嗎?不是應該羨慕討好她,至少與她維持表面的和睦嗎?可是為什么她們都那么肆無忌憚的的疏遠,甚至攻擊她呢?就連生了長子的宋良媛也沒有受到她那樣的嫉妒和攻擊。她實在是不解,男人的寵愛哪有子嗣來得重要?
此時太子妃卻說話了:“景女史不必過于擔憂,紀良媛也不過關心則亂。凡是關于太子殿下的事情,她總是格外——用心些。”
此時那幾個姬妾都笑出聲來了。紀良媛緊緊抿著唇,如花似玉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她知道此時就算崇吾回護她又能如何?他總不能因為她們笑了就懲處或廢黜她們把。至于寵愛,反正她們本來也沒有,至于偶爾流露出不滿來,那還有什么顧忌。紀良媛滿心委屈卻仍不肯露怯,忽然一眼瞥見景素旁邊的秦樞,仍舊靜靜立在殿中,無喜無樂、與世無爭的樣子,她忽然就百般滋味涌上心頭,轉(zhuǎn)向秦樞笑了笑:“不知道景女史侍奉殿下之側(cè),作為上司的秦掌籍心里滋味如何?”
秦樞作為授課女官,是有一張桌案設于太子妃與宮眷對面的,也有座椅,當然秦樞是不會坐的,此時她便隔著桌案欠身回道:“各盡其責,俱為王事,不敢有所希冀。時候不早了,懇請盡快完成侍講,庶可不誤晚膳!
今日是太子夫婦共同用膳的日子,紀良媛也不便耽擱,便嫣然一笑:“我想你也說不出別的答案來!本痛瞬辉僬f什么。
那之后景素也曾問秦樞為什么紀良媛同她是兩姨表親,卻常常話不投機呢。
秦樞就笑了,那一笑竟和紀良媛剛才殿上那一笑如此相似:“說來話長呢。”
“那么說說。”
“其實也沒什么,她不過也是個孤立可憐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