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八)書信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8 20:05 字?jǐn)?shù):2710
八 書信
崇吾于酒,可謂當(dāng)行。他極喜美酒,當(dāng)日他常承奉祖父仁顯昭烈武皇帝膝下,先帝以箸蘸酒漬與之,崇吾并未如別的小兒那樣咂舌道苦,反而極受用。而先帝開疆拓土,性情剛烈,雖喜飲酒卻并不精于此道,崇吾則更喜品酒,酒之優(yōu)劣滋味產(chǎn)地等細(xì)故,一沾唇便能一一道來。因而與先帝不同,他于酒往往淺嘗輒止。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個階段,卻是常常縱酒,雖然從未誤事,但到底有違風(fēng)評。雖然他身邊的近侍、親衛(wèi)以都是守口如瓶之人,但時間久了,縱酒之事難免流出。而景素成為他的侍讀女史后就會常常遇到這個問題。崇吾在妻妾之間持重客氣,但在近身侍奉之人面前卻常常流露本性。
景素被近侍連夜帶到崇吾寢殿的時候,寢殿的門窗都大開著,這寢殿為是先帝所喜歡的形制,門窗闊大,一旦打開,形同觀景亭,有如露天而眠之妙。此時就門窗大開,崇吾正衣衫凌亂的臥在殿中的地毯上,仰首遠(yuǎn)眺,放聲高歌:
夏去春來草木秋,我心傷悲謂何求?
天地蒼茫無從游,往來今古獨行久。
何以解此心中憂,江湖相忘一杯酒……
聽他唱的不倫不類,景素忍著笑上前奪下他手中杯子:“殿下別唱了,再唱叫人笑話了!
崇吾見了景素便笑嘻嘻的坐起來,拉著她的手說:“你來了?來笑話我來了?”
景素哭笑不得:“妾哪敢笑話殿下?”
崇吾大樂:“沒事,你笑吧,我恕你無罪!
景素看著旁邊的近侍,示意他們來把崇吾扶到床上去,崇吾卻如趕雀般揮退他們:“你們喝多了酒在我這里拉拉扯扯,要再不給我出去就像王中達那樣罰你們一頓!
王中達都被罰了?景素吃驚的看著崇吾。本朝皇室子弟一般不會無故懲處身邊的貼身近侍,何況是王中達那樣有品階的,他果真酒令智昏了嗎?
兩名近侍相互看了看,殿下喝醉了卻說他們喝醉了,便苦笑一下,立刻退出去了。景素見近侍走了,看著醉得如頑童一般的崇吾,有點后怕起來,那晚在起居室的情形重臨心頭。
“殿下傳召所為何事?”景素希望用公事公辦來使崇吾保持一點清醒。
“來喝酒啊。怎么你不知道?”崇吾如孩童般帶著懊惱的語氣耍起賴:“咱們不是說好一醉方休嗎?還有,為什么叫我殿下,叫我‘河中君子’。”
“什么河中君子?”景素想崇吾醉了的時候花樣真多。
“我是你的‘河中君子’,你是我的‘清沅女士’啊!
景素見說這話時的崇吾,目光純?nèi)缜蹇,深如碧海,了無塵埃而又深不可測。這是怎樣令人沉淪、使人心痛的目光,景素心中突然怒不可遏:“殿下,你想著清沅為什么不叫她來?她還沒走,過了今夜,明日寅時便出發(fā)回司籍司,就再也沒機會了!
崇吾突然安靜下來不再鬧了,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走到桌案旁,拿起筆來,手卻一個勁打顫,于是向景素招了招手:“你來寫!”
景素想崇吾叫她來大約本來就是為了代筆起草什么的,畢竟喝成那樣,手寫不了字了。于是依言站在桌子的側(cè)面,見墨都早就研磨好了,心里更明白崇吾確實不是叫她來看他撒酒瘋的。她將紙筆也移過來,彎腰提筆等著崇吾發(fā)話。
“坐到前面,坐下寫!背缥嵴Z氣猶帶酒意,然而心里是清楚的。
景素忙搖了搖頭,她可不敢,這是皇太子的桌椅,因情勢使然,用了桌子一側(cè)已屬破例了。然而崇吾卻用沉默表示堅持,景素?zé)o法便從旁邊搬了個凳子,置于放置紙筆的那一側(cè),自己便虛坐在這凳子上。
“子墨吾兄如晤!背缥嵴f了個稱呼,見景素已經(jīng)鋪開了要寫,便回到殿中酒案旁,坐在毯子上,執(zhí)起酒壺斟了一杯酒。
“殿下!”景素見他又要喝,忍不住嗔怪。
崇吾一邊舉杯到唇邊,一邊道:“就一杯。墨是筆墨的墨!
子墨吾兄如晤:
闊別數(shù)載,別來無恙!
猶憶夙昔游處,情好非常,乃當(dāng)世所未有。想吾兄康健必如當(dāng)年而智慧今益勝昔,放乎襟懷于山川月明之泉林,蹈乎情性于士林鴻儒之間,則吾雖隔千里,宿命在身不可自專,而亦為吾兄之有幸不勝欣慰之至。
吾與兄久疏音信,今日重書,為欲以吾兄之辛勞稍解吾經(jīng)年之負(fù)憂。有故人近當(dāng)之廣陵,而亦吾兄當(dāng)日之所識,秦氏之孤女耳。今逢天恩浩蕩,詔置廣陵,以此女外祖家曾居廣陵而意謂可依其蔭蔽,然君固知其外祖家因事凋零,業(yè)已歸博陵。此女雖蒙中宮賜賚,以資其生,然孤苦伶仃,實可哀憫,惟君深念當(dāng)日情誼,時時相顧善視之,則我幸甚,亦此女之幸甚。
吾已具資,自有使者轉(zhuǎn)至君處,特為秦氏女妥善營謀購置田宅,使賴存身。然當(dāng)以宜居,不以奢華,庶可免物議側(cè)目。所置之業(yè)當(dāng)名君下,然后徐圖他日移轉(zhuǎn)之事,則吾兄量勢裁奪。惟此女性情傲然,不可使知今日所書云云。置業(yè)之資可托名于君與其家之舊務(wù),亦由君隨分而處。千萬千萬!
當(dāng)日所得秦氏舊書存于君處者,贈之與君,方不辱文華燦章,君其毋辭。
今患手疾,無以執(zhí)管,倩人代筆,有所不便。萬千之言,他日卻話。
順祝文祺!
“如何落款?”景素問。
“不必落款,把桌子上那印蓋一下就好!
景素果見有印,不見印泥,便用印蘸了墨印在信后,赫然竟是:河中君子。
“裝好,交給王中達,不要讓人知道!
景素裝好了信,籠于袖中,來至崇吾身邊,因為他坐著,她也不能居高臨下地同他說話,便在他側(cè)下方半跪半坐下來:“殿下沒有醉吧?”
崇吾放下杯子,寫信之前的那一杯酒剛好見底:“開始有點,后來你一提醒,想起了重要事就醒了。”
“以前也是這樣?”景素黯然問道。
崇吾搖搖頭:“以前都是真醉,醉了心中快意啊!
景素心中一片茫然,那么上一次他是真醉了。他快意了,她卻再也不能快意。
“你去吧!背缥岽藭r殊無醉意。
“既然殿下醒了,許妾問一句話可以嗎?”見崇吾點了點頭,才說道:“一定要冒這個險嗎?”
崇吾重重的點了點頭。
“如果別人知道了就會譏評殿下為女子所惑,溺于私情。何況這個子墨兄,似乎與潁川秦氏有舊,殿下與此人的瓜葛似乎不宜宣之于人。”
“他只是個布衣!背缥崧唤(jīng)心的說。
“如果妾沒猜錯,他是廣陵第一藏書樓——子墨閣的蘇子墨,他雖無功名,但卻曾師從秦掌籍的父親習(xí)過古文!本八芈纴怼
崇吾坐直了身子,瞇起眼睛,饒有興味的看著景素:“你知道子墨閣的蘇子墨?”
“他從家父手中買走過一批書……”景素話說了一半,才從崇吾的眼神中看出不對來,趕忙岔開話題:“即便蘇子墨是個在野布衣,卻也在當(dāng)今士林中有一定影響力。若有人拿出來做文章,恐于殿下不利。”
崇吾卻興致勃勃地湊過來問:“令尊是誰?”
景素忙敷衍道:“妾的履歷都在司籍司,殿下可以派人去查!
“我既然留你在身邊,哪有不查的?‘漢州青田景周之女,周以教授邑人子弟為生’,這能說明什么?”他背出了她履歷文書上的簡短文字,哂笑著說。
“要是殿下嫌他們查的不清楚,妾自請去司籍司調(diào)出來給殿下看。”
崇吾又散漫地斜遷者身子坐回去,眼中的別樣意味卻并不少:“算了吧。比起那個我更相信你!
景素一陣心慌,卻也沒忘了正事:“殿下想為秦掌籍打算,大可從長計議!
崇吾只是擺了擺手:“不是就問一句話嗎?”
景素只好閉上嘴,向外卻行。
“我能為她做的也僅止于此了!背缥崴剖菄@息,又似在解釋。